她稍稍偏头,撞进他明亮的眼眸,呼吸近在咫尺,他们嗅到可可在牛奶里融化的气味,仿佛刚才的吻还未散去,全化成了这个味道。
“你想说八仔傻乎乎?”裴辛夷移开脸,暗暗咬了咬下唇。
“怎么会,其实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你。”
裴辛夷发出一个单音节,似是:“嗯?”
阮决明不甚在意地说:“眼睛又大又亮,长睫毛,和你很像。”
“我当你在夸我咯。”
静默一会儿,阮决明说:“如果我们……我们的小孩应该也这么大了。”
不知怎的,裴辛夷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失落。她看着奶锅上蒸腾的雾气,说:“和陆英?你真的很惦念‘她’,‘她’对你来讲到底算乜嘢?”
“青春幻影。”阮决明垂眸而笑,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得对,青春幻影。”
巧克力牛奶咕噜噜冒出气泡。
裴辛夷关掉燃气,转身去背后的壁橱拿隔热棉手套,却见阮决明直接握住奶锅的木柄,往准备好的空玻璃里倒牛奶。
“喂,烫!”她忙说。
“只有你的手才那么矜贵。”阮决明语气嘲讽,眼角却含笑。
把两杯牛奶放上桌,裴辛夷说:“喝完赶快去刷牙睡觉。”
“Yes,Madam!”裴安逡敬礼,抱起杯子,吹着气抿了小口。
裴辛夷感叹说:“一个二个都跟好彩妹学。”
裴安菀不满地说:“我冇啊,谁要学她,就知道dollar dollar,塞到钱眼里去了!”
阮决明在几步之外,倚着料理台的边沿。他失笑道:“裴小姐,你细妹好犀利啊。”
裴安菀鼓了鼓腮,上下挥动下巴,说:“你坐下。”
阮决明眉梢一挑,拉开椅子在桌对面入座。
“手伸出来。”裴安菀再次“发号施令”。
阮决明把手伸过去,摊开掌心,颇为玩味地看着她。好像这才认真打量了她的模样,浓眉,对小女孩来说有几分狭长的大眼睛,挺拔的鼻梁,很是俊俏。
观察被打断,细嫩的手指点了点他掌心上的茧,她说:“怪不得你不怕烫。”
阮决明笑着收回手,又听她说:“你是坏人对不对?”
他的笑容忽然顿住。
第39章 (二更)
阮决明手上的茧是玩刀使枪留下的,裴辛夷的手上也有,但没这么深厚。裴安菀知道这些茧意味着什么。
“菀菀?”裴辛夷蹙眉,带着警告意味说,“你不可以这样和阮生讲话。”
阮决明收拢手指,平淡地说:“细路仔讲笑,无事。”又挑着浅笑对裴安菀说,“如果我是坏人,你想点算?”
“那你就不可以做六姊的boyfriend。”裴安菀说得很认真。
“人小鬼大。”阮决明对裴辛夷玩笑说,“看来裴小姐事事都要细妹把关。”
裴辛夷乜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竟有一分娇嗔的意味。
裴安菀看他们毫不掩饰的调情模样,更是不满,找裴安逡“支援”,问:“八仔,你觉得我讲得对不对?”
“呃……”裴安逡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放下玻璃杯玻璃杯,唇上沾了一道黑乎乎的奶泡渍,显得更天然纯真,“要讲真话?”
裴安菀点头,视线却钉死在他身上,好像只要他言错,立马就会大难临头——房间里那些飞机模型会碎成一片片。
“我觉得,我觉得……只要六姊钟意,我都认可,最重要的是钟意。”
阮决明这才发现小男孩不傻,不显锋芒,讲话诚恳又不得罪谁,或许他本人是无意识的,但很有些狡猾,就像那些纸糊的大人物。
阮决明拿出手帕,掰过裴安逡的脸,一边为他擦拭唇上的痕迹一边说:“八仔讲得好,最重要的是钟意。”
裴安逡被突如其来的接触搞懵了,一旁看着的裴辛夷也愣了。阮决明的动作过于自然,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他们很亲近。
“好了,你们快去睡觉。”裴辛夷说。
裴安菀知道再找借口待下去裴辛夷就真的生气了,于是乖乖从椅子上起来,说:“六姊、阮生,早唞。”
裴安逡讲了“Goodnight”,眼睛还是在裴辛夷身上打转。
裴辛夷摇头,“今天不行,快去睡。”
裴安逡还要说什么,被裴安菀急忙拽走了。
放桌上剩了大半杯巧克力牛奶,裴安菀只喝了两三口。
裴辛夷倒掉牛奶,把两个玻璃杯放到洗槽里,转身便不管了,却见阮决明走来,说:“洗了。”
“早上有人来洗。”裴辛夷说。
阮决明似乎轻叹了一声,绕过她来到洗槽前,拧开水龙头洗刷起杯子来。
裴辛夷觉得很稀奇,打趣道:“刀哥还给女人做这些杂事。”
“不是女人,”阮决明语调平淡,“是你。”
裴辛夷分辨不出他在假意调情,还是正儿八经地陈述,手揩了揩眉头,拍着料理台边沿说:“睡觉。”
阮决明把玻璃杯扣在沥水架上,一边用手帕擦干手,一边说:“不过夜才是偷情,我先走了。”
“欸?”裴辛夷以为他打定主意会在这里过夜。
“舍不得我?”阮决明轻拍她的脸颊,笑说,“要怪就怪裴五安排我和他契爷见面,差人盯上我了。”
越南最大走私集团的少东入境,大张旗鼓与九龙帮会龙头会面,不想被警察盯住都不行。
如果有人监视,会看见阮决明与裴辛夷交往甚密,一旦出事裴家难逃干系。
裴辛夷差点忘记,阮决明是人人敬畏的佛刀,佛刀善筹谋、攻心计,不做半件多余的事。原来他做这些是想警告裴怀荣,裴家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他不知道,裴怀荣正打算放弃她,接近她威胁不了任何人。
裴辛夷送阮决明去门口,他张开双臂,说:“抱一下?”
她靠过去,做了个贴面礼。就在抽身之际,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Goodnight kiss,明天见。”
温柔得,温柔得像沐浴在南洋灿阳里的少年。
门轻轻合拢,裴辛夷缓缓闭上眼睛,指尖攥紧裙摆。
*
尖沙咀,车水马龙的街头,扎眼的红色保时捷停泊在转弯道。
裴繁缕单手撑车尾,对着水道盖发出断断续续的呕吐声音。
前方的公共电话亭,周珏投币拨出电话,回头看了眼裴繁缕,看见呕出来的污秽,嫌恶地挪开视线。
电话拨通,周珏忙说:“阿崇,紧急救援!我在尖沙咀,六姑让我送裴四回去,我根本顶不住,她一直吵着要喝酒,还在街边吐……这里的士多,你快过来。”(士多:Store音译词)
挂回听筒,周珏不顾车流冲到马路对面,从一辆私家车后面逮住一个狗仔,二话不说就把他脖子上的相机扯了下来。
狗仔急得大喊,周珏一边骂一边把相机胶卷取出来,扯出底片丢进下水道里。
狗仔赶忙夺回相机,翻转着查看,生怕吃饭的家伙就这么被损坏。
“后盖……”他说着抬头。
周珏瞪他一眼,“看乜嘢看,冇见过靓女?”
狗仔撒腿便跑,倒不是为这句话,而是想起上次被她一拳揍出了鼻血。
不一会儿,一辆灰色尼桑在路边停下。周崇从车里走出来,先找周珏了解情况。周珏三言两语讲完,指了指道路尽头一栋大厦,“我去订房间,你把她扛过来。”
“得得地”绝尘而去,周崇无奈地走到裴繁缕身边。
他刚搭上她的肩头,就被她耸肩甩开。她站得不稳,背往后仰,脚跟着往后去平衡,高跟鞋鞋跟却卡在了下水道格栅里。眼看整个人就要跌在那一滩污物之中,他迅速捞起她的腰,把她圈进了自己怀中。
他们看见了彼此的脸。若非她唇边还有污迹,或许场面不会显得这样滑稽。
裴繁缕只觉晕乎乎地,眼前有几张脸分开又重叠,她止不住吃吃的笑,自己却觉得实在严肃发问,“你是?”
周崇没有言语,掏出手帕给她擦了嘴,把她打横抱起,塞进车后座。
酒店大厅,周珏给不安的裴繁缕解释说:“阿崇是六姑的助理,六姑,你阿妹,知道吗?”
周珏把房卡交给周崇,“我去石澳帮你看住小张,哨牙佺做事我不放心,过几天就要交货,不能有一点差错。”说罢扬长而去。
周崇无奈地望一眼酒店穹顶上华丽的水晶灯。他家细妹哪里都好,唯有把麻烦事全丢给他解决这一点让人头疼。
*
从大厅到电梯里,裴繁缕不停地说着胡话,大多是在抱怨裴辛夷,其中夹杂一些难辨认的越南词汇。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裴繁缕笑着戳了戳周崇的脸颊,无力地靠在了他怀中。
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笑着笑着开始呜咽,说命苦。
周崇皱了皱眉头,见电梯门打开,直接抱起她走了出去。
裴繁缕惊呼一声,像是清醒了一点,嚷道:“做乜啊,你要绑架我?”
拖着她膝盖弯的手里捏着房卡,他别扭地抬高手腕打开房门,“砰”一声再用脚关门。他把她放到床上,近似于扔。
裴繁缕扑在柔软的床铺上,脸闷在里面,身体散架了似的,彻底失去力气。
周崇久久不见她动,上前帮她翻了身,哪知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他的衣襟就被她攥在了手里。
染成棕色的柔顺头发散在后,露出她一整张脸。鼻尖上的粉底斑驳了,眼下的细纹明显,还沾着睫毛膏的渣滓,她的状态实在算不得好。但有别样的魅力般,周崇被迷惑住了。
“靓仔,不要帮那个贱人做事了。”裴繁缕每说一个字就呵出一分酒气,“帮我做事,我有很多钱,你知,我是阮家的遗孀,他们给了我好大一笔遗产和赡养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些什么,逮住机会就像策反裴辛夷的人,刚才也和周珏说过同样的话。如果还有一点清醒,她不会说这些。知道裴辛夷在帮父亲做事之后,她对裴辛夷是有忌惮的。
周崇听了这句话,很是无可奈何,站直比划起手势。
“乜嘢?”裴繁缕很不耐烦,摸到枕头一角,朝他扔去,“讲话啦,扑街!”
周崇做了个美式耸肩,摇头不语。
裴繁缕撑起来,去拽他的衣摆。高跟鞋掉落,两人扭扯在一起,逐渐滚到了地上。她跨坐在不该坐的位置上,感觉到了什么。
周崇往后挪了一寸,不小心顶撞了一下,听见轻轻一声喟叹。他惊讶地抬眸,见她神色迷离,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般。
醉得不清,他想。他一把推开她,走开几步,想来觉得不妥又倒回去把她扶起来。
她软绵绵地靠着他、倚着他,想让他顺着自己倒下。她不再说什么了,视线只有他下巴中央的一道凹痕,还有如塞了苹果核一般漂亮的喉咙线条。
他埋在她颈窝,克制地呼吸着,忽然起身。
“四小姐,好好休息。”他这样想着,把她裹进被子里,掖了掖边角,默然离去。
*
翌日中午,太平山顶一栋宅邸里里外外停了好些车辆。
裴怀荣原想将阮决明晾个三五天再会面,可二太不知从哪儿得知的消息,说阮家二公子来了,裴家总归是东道主,最好一齐见个面吃顿饭。
二太向来对阮氏敬而远之,此番这么热情,倒让裴怀荣生疑。这一问,原来是裴安胥传出来的消息,说阮决明在中环公寓待了很久,半夜才离开。
裴怀荣疑惑道:“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
何云秋说:“哎呀,我也才听安胥讲,辛夷去一趟越南,不知不觉竟然和阮决明互看对眼。先前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辛夷气呼呼地回来了,哪知阮决明对辛夷很看重,我看啊,他就是为了追辛夷才追过来的。”
“还有这种事?”
“是呀,阮决明——”
裴安胥忍不住说:“阿妈,讲了多少遍,是刀哥、刀哥!不要阮决明来阮决明去,不是人人都可以喊刀哥大名。”
何云秋奇道:“点解不能叫大名?又不是武侠电影,不管他们越南讲乜规矩,这里是香港,要么叫中文名,要么叫英文名,没有例外。”
“点解你叫麻友钟太太钟仙姑?是一样的道理,你听我的,冇错。”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乜讨论的必要?”裴怀荣踱了踱虎头拐杖,闷气地说,“老五,你告诉我,你做乜不管住六妹,你知不知她……?”
他没说下去,“她会利用和阮决明的关系来威胁我”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裴安胥觉得同他们真是难以沟通,郁闷地说:“怪我咯?嗱,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搞在一起关我乜事啊。”
何云秋劝慰了几句,接着说:“前一阵你不是讲让我给辛夷找合适的对象,这下好办。”
裴怀荣瞪了她一眼,“阮家这亲我不想再……”
何云秋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想法,柔声说:“点解让辛夷嫁人?如果把辛夷送过去,就是一举两得。”
裴安胥会错意,点头说:“是啊,辛夷做事利落,一定能帮我不少忙。”
“你呀!”何云秋点他额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趁这次复职,你把这笔生意慢慢脱手。”
“乜意思?这是阿爸交给我的事,你过去常讲,不能让这笔生意……”裴安胥把“不能被辛夷抢去”咽回去,说,“阿妈,你明明让我好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