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命来试探人心,向来是邪尊的拿手好戏。
江晚楼摇头道:“我与姑娘不过初次见面,何以拿两条性命来试探姑娘?”
凌夜说:“那邪尊可否将这两人交予我?”
自然是不可的。
看出她是真的不认为那两人死了,江晚楼凝视她片刻,终是一笑:“同姑娘开个玩笑罢了,姑娘不要介意。”
说完,随手一挥,刚刚还是没气的两人,此刻几乎是不分先后地睁开眼,然后张大嘴,拼命喘息着,眼中不约而同地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等目光变得清明,入眼便是江晚楼面带微笑的样子,沈千远还好,面皮紧绷,强行按捺住了,凌夕却是狠狠打了个寒颤,心中满是畏惧。
她悄悄地瞥向凌夜。
见凌夜看都不看自己,浑似不认识自己,凌夕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思索该如何逃离这里。
她有自知之明。她很清楚不论她和沈千远如何求救,凌夜也绝不会救下他们。
更甚者,想必凌夜非常乐意见到他们死在邪尊的手里。
其实一开始被邪尊抓到的时候,对方说什么金玉宝珠在酒帝君紫府里,当时凌夕也有生出要趁着两尊相斗的空当浑水摸鱼,把金玉宝珠据为己有的荒唐想法。但很快,这想法完全打消了去,因为连沈十道都接不下邪尊随手的一招,被逼得重伤近死……
等等。
金玉宝珠?
凌夜来这里,岂非也是为了金玉宝珠?
那么……
“凌夜。”
凌夕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是无比紧张的,但真说出口了,头脑却冷静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大的勇气,支撑着她把后面的话在邪尊进行阻挠之前,快速而又平静地说完。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一双眼直勾勾地望向那即便直面两位至尊,也仍显得云淡风轻的人身上:“你救我,你救我和表哥,我告诉你金玉宝珠在哪里。”
果然,话音刚落,江晚楼蓦然出手。
他敛了笑,才收起没多久的长剑再度出现,气氛忽然就变得紧张了。
江晚楼持剑,有如云海流动般的长剑斜斜一划,“嗤”的一下,肉眼可见的剑气激射而出,在凌夕与凌夜之间荡开一道丈许深的裂痕。
这裂痕甫一出现,登时整个紫府发出极强烈的震动,好似这道裂痕触发到了什么要紧关卡,毕竟此前江晚楼和重天阙打得再狠,打出来的裂痕再多再深,这破旧荒败的紫府也还是没发出任何动静。
难道他误打误撞,反倒找着了金玉宝珠的藏匿之处?
江晚楼不由看向重天阙。
果见这人似乎也是想到这点,正巧也向他看来。
于是两人互相一点头,准备一齐出手。
与此同时,凌夜也是手向肩后一伸,猝然拔刀。
“咔咔……咔咔。”
和江晚楼那快到极致的拔剑不同,她这首次拔刀,速度奇慢无比,刺耳的骨头摩擦声响起,她拧着眉,一点点地将刀往外拔。
如此一幕,好像那把刀是被她从骨头里生生拔。出来的。
郁欠欠循声看去,就见当初被她拔出朱颜剑的右侧肩胛处,那个胎记一样的小小红痣,正有一把刀,皮开肉绽地慢慢出现。
那是一把长柄刀。
柄如墨玉,颜色黑极,星点血液不住向下滑落,透出极浓郁的血味,望之竟是死气沉沉,教人心头发寒。
待到长柄全出,刀身也跟着出来了,就见那刀身如骨,色泽森白,带来更加新鲜的血气,郁欠欠恍惚觉得,这刀就是凌夜用自己的骨头祭炼而成的,不作他想。
诚然,这刀的确是由骨头做成的。
早在很久以前,久到还没开始修行的时候,凌夜的骨头就断过好几根。
断骨对凡人来讲,不及时找大夫,是能要了命的。
但对凌家人来说,不过断了几根肋骨并几节脊椎骨而已,喂点灵药,不出两天就能照样活蹦乱跳。
所以放在尘世中,作为害姐姐残废的始作俑者,凌夕肯定要被狠狠惩戒一番;可在凌家里,她仅只是被凌怀古训斥了几句,不痛不痒,她母亲沈微更是在训斥之后,立马带她各种踏青耍玩,完全没理会即便喂了灵药,也还是痛到频频昏死过去的凌夜。
那时凌夜的生母刚去没多久,人心寒凉,她年纪又小,连奴仆都轻视她、怠慢她,无人照料她,便也无人知道她从那个时候起,就下了怎样的决心。
在又一次剧痛中醒来,凌夜一边喘气,一边心想,她那些骨头是全碎了的,灵药没法让它们愈合,只会调动她体内生气,催长出新的骨头来。
可有了新骨头的话,旧骨头该怎么办?
就任由旧骨头继续呆在原来的位置上吗?不会对新骨头造成什么妨碍,不会让她行动不便吗?
于是懵里懵懂的,她试图用神识控制化作涓涓细流的灵药,去“看”那些旧骨头到底碎成什么样,去“看”它们在新骨头长成后,会堆积在什么地方。
再之后,就很自然地水到渠成了。
原本那些碎骨被凌夜养在丹田里,直到她得到子时火,日夜不停地炙烤祭炼,炼到今天,总算功成,能取出来用了。
——断骨为刀。
——她自己的刀。
刀名断骨。
断骨刀被拔出,血痕点点,尚未开刃,也尚未正式见血。凌夜肩胛那儿的红痣不知可是因为首次拔刀的缘故,瞧着有些变大,形状也变了,郁欠欠仔细观察,终于认出那形状约莫是一丛火焰,倒也不难看。
试想,黑衣白发,骨刀血焰……
郁欠欠发自内心地觉着,这样的她是真好看。
尤其她持刀负后,整把刀斜着一背,十足的傲,也十足的狂。
鲜少有女子使刀。
更鲜少有女子,仅仅只是握着刀而已,就能展现出如此狂气。
足下地面犹在震动,那裂痕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意欲脱出,动静大得要让这已经不能算是紫府的紫府彻底崩溃。
凌夜却是站得稳如泰山,抱着郁欠欠的手没晃,负在背后的刀也没晃。
她没看那已经决定联手对付她的两尊,也没看那道裂痕,她只睨着凌夕,看后者神色不断变化,又是庆幸又是懊恼,少顷轻轻一笑。
“真是多谢你了。”
言罢,腕间一转,背后断骨翻至身前,带起凛冽刀风,蓦地朝江晚楼重重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刀的具体形状大约就是偃月刀那种。
不过偃月刀是宋朝才有的,修真文基本都架空,所以大家都懂_(:з」∠)_
第18章 交战
作为亲眼看过凌夜对凌夕出刀,又亲身经历过凌夜出刀的那个幸运儿,沈千远原本以为,那样的两刀,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哪怕那两刀的载体是最寻常的普通的刀,但境界摆在那里,等她真的动用了法器,即便法器自有增效,她能出的刀,怕也只会比那两刀的威力再强上一些罢了。
可现在,看到她祭出法器,凛凛一刀斩向邪尊,感受着那霸道无匹的气势,恍若千军万马不破不还,彷如踏遍河山不死不归,沈千远觉得之前的自己简直瞎了眼,他凭什么断定她的刀法就只能那样了?
明明她出刀,一山更比一山高!
“当!”
未及开刃的刀锋斩在楚云剑的剑刃上,细小火花迸溅而出,这两样堪称是神物的法器甫一碰撞,狂烈波动四散开来,连那裂痕中正大动着的疑似金玉宝珠的东西都不由停顿了片刻。
先前江晚楼与重天阙打,双方皆是有所留手。
现在江晚楼与凌夜打,他完全能感受得到,凌夜也是有所留手。
她若没留手,全力施为,他这一时不察之下,怕是会失了先机,要被她一直压着打。
然而,便是这有所留手的初次交战,那比江晚楼还要高出许多的断骨刀带来的力道,还是令得他险些后退。
于是他神色一下就变得凝重了。
早料到这刀会极沉,一旦劈斩,力道也会极重,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凌夜竟真的将这刀使得顺畅无比,好像这刀没有重逾千钧,而只是一根柳枝那样轻便。
更别提,她还是单手持刀!
这时,观战的重天阙开口道:“可要我帮忙?”
“不用。”江晚楼回道,“我先会会她。”
等试探出她的大致实力,再让重天阙帮忙也不迟。
说话间,凌夜又动了。
但见她手腕不过那么轻轻转动,才笔直斩下来的断骨刀,立时由竖变横,“嗤”地自剑刃上滑过,滑向握在剑柄上的江晚楼的手。
明知这刀还没开刃,真砍到自己手上,也伤不到自己多少,但江晚楼还是立即反手一控,肉眼可见的剑气猛地鼓荡开来,顿时空中漾起涟漪阵阵,有如实质般,堪堪拦住了那刀锋。
凌夜见状,不知何意地勾了勾唇角。
下一瞬,她没收刀,只借着剑气带来的阻挡,将刀猛地一翻!
“唰!”
刀风骤起,直逼江晚楼胸口!
定睛看去,那足有手掌宽的刀身飞旋如风,转如尖螺,眨眼间便将江晚楼胸前衣襟绞得粉碎。眼看下一瞬,那形如弯月的刀尖,就要破开皮肉,深入心脏。
只是,她动作快,江晚楼反应就慢吗?
当是时,也不知江晚楼是把速度发挥到怎样的极致,楚云剑明明还在原处没动,偏生他胸口之前,淡淡云色一晃而过,冰冷剑身紧贴在皮肤上,恰恰好地挡住了逼近的刀刃。
这样挡,他垂眼一看,果然是没开刃,钝得不行。
这么钝的新刀,能被使出如此威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尊倒是很了不得了。
才生出这么个想法,就觉对面人力道加重,于是刀与剑之间的对抗愈发强硬,像是要迫得他退后一般。
江晚楼自是不会退的。
甚至于,他就那么以剑贴身,顶着断骨刀,稳稳往前踏了一步——
凌夜手往后一撤,顺势收刀。
断骨刀柄太长,以她手为中心,旋转了两周方才“砰”的一下,竖直着立在地上。
再看她,还是脸不红气不喘,抱着郁欠欠的姿势也没变,好似刚才接连出刀,根本没让她耗费什么力气。
一如天生的左右手。
这时,那裂痕中的动静犹豫着继续,有金色光芒若隐若现,裂痕上方的虚空也渐渐出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望之似圆珠,正是金玉宝珠。
金玉宝珠果然被藏在那裂痕深处。
可在场几人谁都没去看。
凌夜更是凝视着江晚楼,须臾开口道:“邪尊手里还剩多少白云酒?可够一盏?”
看她没有要继续交手的样子,江晚楼也把剑往身畔一垂,另只手扯了扯破烂的衣领,扯得勉强能遮掩了,才答道:“不够。在你来之前,就已经快用光了。”
“那真是遗憾。”
凌夜倒没觉得江晚楼故意骗她。
别看他们两个现在是敌对,为了金玉宝珠,待会儿怕是还要再打一场。但就本质上而言,她和江晚楼目前没有任何冲突。
有此前提,她要白云酒,江晚楼如果有,肯定会给她,他犯不着为着一盏白云酒和她真正交恶,那对他和对云中岛都是相当不利的。
毕竟现如今这么个时间节点里,江晚楼虽还没和郁九歌结仇,也没和重天阙对着干,但三尊之间的关系已是一日比一日微妙,否则江晚楼绝不会在金玉宝珠出现之前,就将白云酒这个杀手锏给拿出来——分明是被重天阙逼得没办法了,迫不得已之下才会动用白云酒。
如此一来,他若在这个当口和凌夜彻底对上,重天阙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会临时反戈,站到凌夜那边。
金玉宝珠只有一颗不错。
但倘若能联合别的至尊围攻江晚楼,是比金玉宝珠的现世还要更加难得的机会。
这个中得失,端看他们三人如何选择。
江晚楼这时问道:“姑娘想要白云酒?”
凌夜说:“是。想救人。”
江晚楼问:“救谁?”
凌夜说:“救我自己。”
江晚楼看了看她。
他自然早就看出她中了白头仙。
——这就有趣了。
江晚楼想,一个不出名的连四族都算不上的世家里,毫无预兆出了位新尊便罢,这新尊居然还中了白头仙的毒?
白头仙,白头仙……
“你怎么不问这家伙要解药?”他微微抬了下颚,示意凌夜看向重天阙,“白头仙可是出自朝尊崖,他手里说不定有解药。我那儿的白云酒治标不治本,你喝了也没什么用。”
凌夜这便问向重天阙:“敢问魔尊可有解药?”
重天阙摇头。
他向来话少,每每同江晚楼这个话唠在一处的时候,基本都是江晚楼说,他听,除非必要,他是不愿开口的。
但这会儿,凌夜主动问他,他给出反应后,又多加了句解释:“金玉宝珠,赤凰翎羽,不夜星落,世西日轮,找齐这四族神物,炼制成药,便可解毒。”
凌夜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重天阙说:“没有。”
说话间,才缓和一些的氛围,立时又变得凝滞起来。
江晚楼和重天阙来这里,是为了金玉宝珠。凌夜也是为了金玉宝珠,而且她还想要白云酒和青天泪。
那么现在……
“咔。”
同断骨刀一样,楚云剑也被江晚楼竖直着插进地面。他空出两只手来,总算能把没了领口,又沾了灰尘的外衣脱掉,转而披上件完好的崭新的,霎时玉树琼枝,流云薄雾,他一身霁月清风,当真教人看不出半点邪意。
凌夜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佛家有个术语,叫作“黑白四业”。
在她所经历的那些岁月里,每每他们四人碰面,就会有人将这个术语化用到他们身上,戏称他们四尊是黑白四业——两个喜穿黑衣,两个喜穿白衣,这岂不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