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继续留在京城吗?”
“不会。”殷夏道,“对我而言,京城已经不是一个能久留的地方了。”
“可是,”她蹙了蹙眉, “不等师父回来,难道我要一个人上路吗?”
祁六没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殷夏生了几分睡意的时候, 迷蒙间听到他说:“前两日我大哥采购了一批丝绸和瓷器,计划运到西域。”
“他是祁家的总舵手,不可能亲自护送商队,可是这价值连城的货物放手交给别人,他又放不下心。”
“所以昨晚,他问了问我的意见。”
祁六躺在树干上,望着天空说:“大哥多年来对我十分照顾,如今他有需要,我自然要替他分忧解难。”
“所以我揽了这事,这两天筹备一下,大概后天就会启程。”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那时你师父还没有回来,与我一起去领略一下异域的风光,如何?”
殷夏听着他的声音,慢悠悠的想到了中原还未传入的葡萄胡豆石榴子,一时间生了几分馋意。
“好啊!”她直起身子,答应的很雀跃。
“嗯。”他被当空的太阳晃了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又将手覆在了眼皮上。
而后嘴角无声的,勾起一个弧度。
两日后,天空阴沉,道生依旧没有回来。
祁六从城中拉出几大车的货物,行了一小段路之后,停在了西山脚下。
他眯眼往山上望,瞧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在漫漫的石阶上,自上到下,渐行渐近。
祁六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着她下了最后一级石阶。
他翻身下马,不知从何处取了一个矮凳,一弯腰放在了车下,动作十分郑重地为她挑开帘,面上却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一躬身,煞有其事的开口道:“请,我的小姐。”
殷夏摇头笑了笑,走到近前,正要踩着木凳上车,却听到车队后方传来一阵喧哗。
她翘首望去,见是几个伙计围住了一个姑娘,正在盘问什么。
她似乎是来这里寻人的,不过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让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车上物品贵重,伙计警惕心很强,见她形迹可疑,便围住她不想让她更进一步。
殷夏瞧了一眼,没上去凑热闹,提起裙子抬脚踩上了木凳。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自己师父的法号。
她拨开人群走过去,看到那满脸泪痕的姑娘,竟然是秋茗。
对方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霎时间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崩溃了,她哭着说:“是你......”
“你快救救道生大师罢!”
殷夏心头一紧。
师父出了什么事?
————
殷夏随秋茗走到宫门处的时候遇到了阻碍。
秋茗出示了腰牌,要带殷夏进去,那侍卫却只准她自己通行,非要将殷夏拦在宫门外。
秋茗急道:“这是我从宫外寻来的为贵妃诊病的能人,你若是如此不懂变通,耽误了贵妃诊病,到时候可没什么好下场!”
那侍卫听了这话,却仍是固执地不肯放人,铁面无私的说:“我并没有收到消息。”
“而且,上一个宫外来的能人,已经因为乱开方子、加重贵妃的病情而被关入大狱了。”
“我可不敢放不明不白的人进来。”
秋茗急的跳脚,她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道生大师怎么会是庸医呢?他是庸医的话,自己可怎么办呢!
她不想让道生大师出事,可是如今,她寻来的救命稻草却进不了宫门。
怎么办?秋茗心头一片慌乱。
她下意识的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殷夏,却见她嗔怪的瞟了她一眼,抱怨道:“姐姐糊涂什么。”
殷夏摸出那块贵妃给她的玉质腰牌,对侍卫笑道:“她因为贵妃的事情急糊涂了,我哪里是什么宫外的能人,只不过是栖梧宫的一个小宫女罢了。”
“您把我拦在宫外,是不想让我回去当差了吗?”
那侍卫验过之后,总算把她们放进去了。
殷夏跟在秋茗身后,直奔着栖梧宫而去。
祁六已经走了,她到底没能和他同行。
因为秋茗告诉她,她的师父因为给贵妃诊病,被关入了狱中,到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这三日间,贵妃的病一日日的恶化,皇帝急怒攻心,要拿人开刀,竟对道生动了杀念。
虽然当时被身边的人以“道生是为人所敬重的大师”为由,好说歹说的劝住了,但是贵妃若真是就此不好了,道生也必定难逃一劫。
殷夏想不出,贵妃究竟是得了什么顽疾,才能让她那无所不知的师父落到这般境地。
她得亲自去瞧瞧。
秋茗一路上絮絮叨叨的与她说个不停,皆是些自哀自怜之语,殷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有听进心里。
眼见就要到栖梧宫了,秋茗那车轱辘话中陡然冒出一句:“如今世子也不知所踪......”
殷夏神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
秋茗被她的语气吓得一惊,随后面色复杂的看着她。
“那日上元灯会之后,世子就再也没回来。”她小声询问,“姑娘可有什么线索?”
殷夏没说话。此时她的脑中有些混乱,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好一会儿,最关键的那个才尘埃落定。
子珣,居然还是失踪了。
为什么?明明他与沈君泽早已没有任何往来,为什么他还是失踪了?
她心不在焉的跟着秋茗踏入栖梧宫中,看着婢女在殿门处进进出出的忙碌,而后视线一转,瞧见了墙角一丛嫩黄色的迎春花。
春天到了,贵妃......也病倒了。
殷夏恍然驻步。
难道......原书中的剧情,不可改变吗?
殷夏心中掀起一场风暴。
是了,如果贵妃不死,三皇子不会那么快成为储君,谢轻菲,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成为地位尊崇的太子妃。
所以即便谢轻菲没了对她下手的理由,她还是被从地狱而来的病魔攥住了。
难怪......连师父都束手无策。
因为这是苍天的意志。
殷夏久久的停在殿前,无法再迈出一步。
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像不太可能有办法。
殷夏攥紧了拳头,眉目一凝,抬脚踏入殿中。
可是谢源之如今还活着。
于她而言,天意可违!
————
三日后。
红苓喜冲冲的跑入厨房,将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中,冲秋茗道:“之前我不是和你说娘娘好了一些吗!”她喜上眉梢,“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娘娘醒了!”
“瞧着不痛苦也不难受,还嫌身上黏腻,让我给她擦身呢!”
秋茗舒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秋茗嗔她一眼:“瞎说,娘娘醒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红苓嬉笑道:“你这性子太闷了,高兴就该有高兴的样子嘛。”她说完,拿着浸湿的热帕子像欢快的雀儿一样飞走了。
秋茗瞧着她的背影,心想,可是那位姑娘为何愁眉不展呢?
————
殷夏站在殿中,看着贵妃面上有了点血色,眸中也有了神采,甚至在婢女的伺候下穿衣下了床,全然是一副已经大好的样子。
栖梧宫中的人上上下下皆喜气洋洋。
可是她心中却沉甸甸的,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心底清楚,贵妃根本没有痊愈。
她只是看上去好了起来。
三天前,她瞧了贵妃的病症之后,发现自己确实是束手无策。
焦灼之际,她想起约莫一年前的时候,与师父告别之时,他留给她的两瓶药。
她摸出其中一个青色瓷瓶。
师父虽然医术高超,但是并不能治所有的病人。
有时候对一些无力回天又痛苦万分的病人,师父会在他们同意的情况下,给他们用一种缓解疼痛、抑制症状,却无法遏制身体内损耗的药。
他们的生命不会因此延长,甚至可能因为此药掩盖了真正的病情,所以掉以轻心,百无禁忌,从而更快的死亡。
殷夏掀开瓶塞,请晃了两下,看着里面小指甲盖大小、通体白色的小药丸。
它有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名字——奈何丹。
她给贵妃用的,便是这种药。
殷夏盯着靠在窗边的贵妃娘娘,有些怔怔。
见对方冲她招手,她慢慢走至贵妃身前。
“竟一直忘问了,”贵妃含笑看着殷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菀...青......”
名字刚出口,她的心口突然狠狠一绞,眼前一黑,紧接着便向下栽去。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大概在明天晚上(27号)十点或十一点哦!
第35章
殷夏痛苦的攥住胸前的衣料, 伏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好一会儿,那钻心的疼痛才渐渐缓过去。
她浑身细抖,嘴唇轻颤, 静静地平复着呼吸, 苍白的面上一片凝重之色。
这突如其来的心口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近些日子隔三差五的会发作一下,但都不如今日这般严重剧烈, 殷夏便以为是自己遭逢变故, 思虑过重, 所以身体有几分不适, 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她重视起来, 细细回想,竟发现了几分不祥的端倪。
她回想起, 自己第一次心口痛,是在上元灯会那一天,他道破了她谢林菲的身份的时候。
之后在普罗寺中与祁六闲聊的时候,当他用“谢林菲”指代自己的时候, 她的心脏也会一阵悸跳。
当时殷夏没有将这两件事想到一处去,可是在知道了魏子珣失踪和贵妃病倒,这些没能改变的原剧情之后,她再一回想, 便忍不住心中骇然了。
是了,按照原本的世界线,“谢林菲”早已死在六年前的冬日, 她这六年远离广陵,与谢府断绝来往,用师父赠予她的“菀青”为名活着,所以万事顺遂,安然无恙。
可是随着魏子珣将尘封的旧事和那个沉寂的名字重提,随着那些对她念念不忘的人与她再次相遇,谢林菲这个销声匿迹六年的人,又隐隐有了复生的迹象。
这是异常的。
天道在维护世界原本的轨迹,所以在前置条件改变的情况下,它制造了另一些偶然,达成了原本该有的结果。
同时,它试图在那些寿数已尽,却依然活跃在人间的异数影响世界的秩序之前,消灭他们。
谢林菲便是这个异数。
所以每每别人唤她这个名字,她都会心口绞痛。
可是......殷夏两腿虚软,轻颤着勉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咬着牙关想,“菀青”这二字又犯了何禁?
竟招来天道,如此强烈的杀意。
她心中一片冷怒。
原本她只想吃喝玩乐不思进取的过一生,不掺和主线也不妨碍主角,成为一条实打实躺平的咸鱼。
没想到安分守己到了这地步,天道却仍是想碾死她。
她冷冷抬眼,那惯常与世无争的目光渗出清冽寒意。
眸中狠意一闪而过,她漠然勾唇,心道:
那就别怪我,搅一个乱局出来了。
“这两日有些疲劳,让娘娘见笑了。”她收了情绪,冲贵妃宛然一笑,“娘娘这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彻底治好的,今日我既拿着栖梧宫的腰牌进来,便默认了是娘娘手下的人。”
“我有意留在栖梧宫中为娘娘调理身体,只求......娘娘能求一求圣上,放了我那在牢中受寒受冻的师父。”
“我愿亲侍娘娘左右,成为栖梧宫中登记在册的宫人。”殷夏盈盈一拜,“若是娘娘应允,奴婢请娘娘赐名。”
贵妃瞧了她片刻,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
而后慵懒的一抬眼,对一遍垂手侍立的宫女叹道:“我缠绵病榻,数日没能面圣,如今好了一点,当真是思君甚切。”
“红苓,去请陛下来。”
红苓应了一声,喜上眉梢,脚步匆匆的出去了。
然后盈盈的扫了一眼殷夏,开口道:“你起来罢。”
“我这宫中刚好前段时间发落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婢女,她离开栖梧宫,便被夺了名。”
“如今正巧还未有新补的宫人,你既然如此说,倒是正好填了她的空缺。”
“便按照我的规矩,叫‘紫菀’如何?”
殷夏笑容不变,垂首敛目道:“谢娘娘。”
她直起身子,看到桌上香炉细弱的,飘摇而上的青烟。
被微风一触就散。
她又有了一个新身份,一层新的,迷惑天道的外衣。
可是她心底清楚,若是她想要缩头缩脑,就此苟活,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一条死路。
因为暮春时分,贵妃薨后,栖梧宫上下宫人,都将为她陪葬。
那细弱的青烟一路向上,殷夏追随着它的眸中闪着坚定的微光。
不过......她眉目流转,扬唇一笑,往日是她松散怠惰了,以致一直浑浑噩噩,竟没有发现这世界隐藏的危机。
如今既然将这苗头瞧了个分明,那她,可绝不会在坐以待毙了。
我不仅要作为紫菀活着,殷夏遥望窗外的苍天,在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还要那些死去的名字,声势浩大的,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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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多时便到了栖梧宫,他与贵妃皆是情意绵绵,秋茗与殷夏识相的退了出去,并阖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