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这长达六年的深情突然朝她压来。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意识到她的种种举动,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活泼地在饿猫爪子边打滚的小白鼠。
如今这猫一爪子拍住了她的尾巴。
然后问她,我可以吃了你吗。
还真是有礼貌呢。她握着画舫的栏杆,心头浮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身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影子笼住了她。
殷夏浑身一僵。
不知为何,明明他什么都还没对她做,她却对他平白生了几分压不下的惧意。
“小姐。”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催命一般的响起,“回答我。”
殷夏松开栏杆闭上眼,感受夜河上温柔却刺骨的风。
是漂泊又自由的感觉。
她说:“我不愿意。”
“子珣,你是威远侯府的世子。而我,从来都不愿一辈子困于深宅。”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飘摇的小木船上,那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人,让人不由自主的想,那上面的船家,是否成了这曲水中的冤魂。
她不与他说人心易变,也不和他提红颜易老,甚至不谈他们之间隔着鸿沟的门楣。
她只道:“你那处再好,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个困住我让我不得脱身的牢笼。”
“所以......你能放过我吗?”
寒凉的夜风吹过,这一刻突然悠长起来。
姬和在这片悠然的宁静中温柔的开口。
他说:“不能。”
————
“我当时站在画舫边上,看着自己脚边的黑水,心里想着,只要一小步,我就能掉下去。”殷夏仰头看着广阔的天空,微笑着道,“到时候不知被暗流卷去何处,他一定找不到我。”
小童子全神贯注的盯着她,举手发问:“那你跳下去了吗?”
殷夏摇摇头:“没有。”
小童子纳罕的发问:“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殷夏看着他,眸中绽出慑人的光亮:“你知道水鬼吗?”
“溺水而亡,不能投胎转世的冤魂?”
殷夏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接着语气幽幽地道:“当时我满心以为自己逃不掉了。”
“可是突然之间,我脚下响起了‘哗啦’的出水声。”
小童子紧张兮兮的盯着她。
殷夏的声音逐渐恐怖:“那涌动的黑色水面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惨白的手,一下子扣住了我的脚踝,猛地把我拖了下去。”
“冰凉的河水一瞬间没过了我的头顶。”
“我被那只手拽着,不由自主的向河底沉去。”
小童子吓得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见殷夏停了下来,他既害怕又期待的说:“然后呢?”
殷夏收了那装模作样的腔调,懒懒的一摊手:“然后那只手把我推上了小木船,带着我回到了岸边。”
小童子一脸怀疑:“真的吗?”
殷夏灿烂一笑:“假的。”
他顿时一副受到欺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从石墩上秃噜下来,在石桌边踮着脚尖伸出胳膊,费力的捞过那剩了半碟的酥饼,护在怀里气冲冲的走了。
小童子跑开之后,殷夏在那里闲坐着,突然头顶响起一道人声:“我泡在水里那么久,才终于把你从他身边捞出来,你不但不感谢我,居然还说我是水鬼。”
她一抬头,发现榕树的树干上躺着一个懒洋洋的人。
他坐起身,吊儿郎当的冲她笑:“小姐,你也太没有良心了。”
殷夏瞪他一眼,笑骂道:“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我就算好端端的总有一天也要被你吓得离开人世。”
“居然还说我没有良心。”
“你一声不吭的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把我拽下去,我还真以为遇到水鬼索命,要就此归西了呢!”
“好好好,是我不对,大小姐您大人有大量。”
殷夏没再理会他,回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由得出了神。
他见她不出声了,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你说那天晚上,他有没有跳入河中寻我?如果他水性不好,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嗤笑一声:“自己回来烧了两日,这才刚刚好全,又开始念他了。”
“您现在回去找他,倒也不晚。”他伸了个懒腰,又闲闲的躺在了树干上。
殷夏无奈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若是他为了救我平白丢了一条命,那可真就是我穿一身孝服,守一辈子活寡也难偿的债了。”
“好嘞,知道您良心未泯,道德高尚了。”他说话一惯油腔滑调,带着几分欠揍的感觉,让人总想暴打他一顿,“您放心,那家伙命硬得很,水性也好的很,那点小水淹不死他。 ”
殷夏转过身子仰头瞧他,怀疑道:“你怎么知道?”
他默了一会儿,翻身下来,稳稳当当的落了地之后,晃晃悠悠的向门外走去,拖长了声音道:“我知道的多了。”
见他要走,殷夏连忙寻了个话头,出口拦住他:“祁六。”
“啊?”他回头看她一眼。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听到这话,那张总是嬉皮笑脸的面上竟显出几分严肃,过了片刻之后,又无声的笑了。
他原地转了个身,走过来坐在殷夏面前的石桌上。
他脸上挂着没正行的笑,情绪淡淡的说:“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殷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我要先问你一件事。”祁六一只手撑着石桌,肩背舒展,头极力的后仰,视野中除了光秃秃的枝丫,便是白茫茫的天空。
“什么?”
“当初,你是故意把我抛在青临居的吗?”
他琥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整片天空都映入他眸中,却不知为何,衬得愈发空寂。
殷夏惊讶的转头盯住他,发现他此话是认真的。
该说还好此事她记得清楚,不然含含糊糊解释不清,她的薄情便又多了一条罪证。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问。”殷夏说,“那时,我一直以为,是你不想跟来。”
祁六直起身子看她,一双眼不由得睁大了。
殷夏发现,他全睁开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圆圆的,与他平时睡不醒的样子完全不同,竟显出几分无辜之感。
“当时我要启程回府,却找不到你。于是在桌上留了字条,让你来谢府找我。”那天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说着也十分有底气,“当时我还特意用茶杯压住了。”
“后来我在谢府中等了六七日,怎么都等不到你。那时我的事情已经办完,府中又因为我气氛紧张。你迟迟不来,我便以为你喜欢那处,不想离开。所以便匆匆启程了。”
“我没有......”
我其实是想跟着你的。
当年殷夏十一岁,而祁六因为营养不良有些瘦小,看上去同她差不多大,其实却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可以说已经不是孩子一般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他那时已经开始主动地,将沾满泥的双手,在漂亮的小姑娘面前,悄悄背到身后了。
那短短一个月里,他曾拥有过后来再也难以重现的快乐。
祁六眨了下眼,眸子半阖:“我没有看到那张纸条。”
他仰躺在石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
“那天傍晚,我带着一背篓的战利品回来,却发现青临居突然变得空荡荡了。”他声音茫远,“我将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一遍,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你留给我的只言片语。”
“我问阿伯,阿伯耳目不灵便也说不清楚,只一直和我说,他拿走了。”
“我完全不明......”
说到这里,他突然直起身,再次睁大了眼睛。
殷夏也隐隐的想到了什么。
他浑身藏着隐而不发的杀气,看着殷夏道:“你留字条的时候,阿和是不是也在场?”
殷夏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是。”
祁六骂骂咧咧:“原来是那个孙子干的!”
殷夏如今已经知道姬和的城府,确实没什么可以为他辩驳的,便由着他骂,然后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那之后呢,你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祁六也没再拘泥于当年的事,他瞟了殷夏一眼,“托你的福,后来瘟疫爆发,满城沦丧,我和老伯却没出什么事。”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的丘水丹,当时千金难求一粒。”
殷夏揶揄:“那我还真是少赚了一笔。”
“嗯,不过后来,丘水县的老大夫用你留下的方子做出了药丸,救了不少人,仙逝之后在当地依然地位尊崇,福泽延绵到了子孙。”
殷夏但笑不语。
“在瘟疫爆发之前,有一对夫妻曾经来过青临居。”祁六道,“是你们谢府的长女谢华菲,和她的丈夫祁山。”
“当时谢府已经传出你病逝的消息,祁山知道真正救他的人是谁,却无从报答。他们知道你曾在青临居小住,便一路找来了。”
“知道我和你有关系之后,祁山便说,我俩都姓祁,这是缘分,认我做了他的义弟。”
“那祁山家中富庶,手下有些大商铺,我便在他手下做些轻松不累的活,悠哉悠哉的混口饭吃。”
殷夏弯了弯眸子,淡笑道:“听起来确实不错。”
祁六侧过头看她,心想,可这都是托你的福。
我留在广陵郡,见的越来越多,过的越来越好,可是也一日更比一日明白,谢林菲的死亡,让我失去了一个多好的人。
于是就永远多了个缺憾,笑也笑不满了。
好在后来,事情竟然奇迹般的出现了转机。
死人,竟也能复生。
“你是不是将黄金寄放在大商铺中?”祁六问。
殷夏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祁家商行里,有一箱。”
殷夏若有所得:“也就是说......”
“我和大哥就是这么发现,你可能还活着的。”
祁六散漫一笑,慨然道:“谢府的黄金有特殊的标记物,因为要开箱查验,所以店里的伙计都清楚。后来因为大哥病愈,开始关心与你相关的事情,便有人将这事与他说了。”
“他回到家中与嫂子商讨了一番。嫂子对娘家的人事知之甚详,细细捋过一遍之后,肯定谢府中没有人有理由将这么一箱黄金寄放在京城。”
“于是,大哥给京城的伙计去信,让他们留意来取用的人。”
“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消息。”祁六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笑,“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我们还以为,这的确是你寄走的黄金,但是因为你香消玉殒了,所以这箱黄金就一直搁置了呢。”
“当初可是没少伤心。”
殷夏忍不住扶额轻笑:“所以,是因为我一个多月前终于去祁家商铺取黄金,才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祁六点了点头。
“来信里提到的姑娘,年龄样貌都相符,我们知道了特别激动,因为大哥家大业大一时走不开,所以我便先快马加鞭的赶过来,探一探情况。”
殷夏也不由得感慨:“结果还真就被你找着了。”
祁六漫不经心的道:“其实挺不容易的。”
“京城这么大,我怎么去找一个多年未见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说,“商铺里的伙计是个榆木疙瘩,眼睁睁看你取走整箱黄金,却连个姓名住处都没问。”
“我骤然失了线索,找你,真的如同大海捞针。”
“那你怎么会那么巧的知道,我在那艘画舫上?”
这一点,殷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因为我前些日子觉得希望渺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便去找大师算了一卦。”
“大......师?”殷夏试探着开口。
“对。”祁六肯定她的猜想,“就是你的师父,道生大师。”
“可我师父根本不知道,我在上元灯会的时候会在一艘画舫上......”
殷夏依旧无法理解。
祁六语气缥缈又虔诚地说:“自然是卦象告诉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除夕快乐!ヾ(^▽^*)))
第34章
殷夏在普罗寺藏了数日,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师父回来。
“原以为以我师父的本事,不出三日便会回来了。”殷夏趴在石桌上与祁六说着闲话, “谁知没把他等回来, 祁大哥倒是先到了。”
祁山为人豪爽热情, 在知道她就是谢林菲之后,自顾自的与她熟稔了起来。殷夏起初有些不适应, 过了两日才渐渐少了些距离感。
谢林菲本是谢家的女儿, 是谢华菲正儿八经的妹妹, 所以殷夏便入乡随俗, 也唤祁山一声大哥。
他是个务实又有抱负的人, 早就不想把自己的大头生意局限在广陵郡。这次因着谢林菲的由头进了京,除了拜会一下他的恩人, 还是存了几分大干一场的心思的。
于是他不像殷夏和祁六两个游手好闲的人一样,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晒太阳,勤勤恳恳的一大早就出去寻找商机了。
祁六听了殷夏的话,问道:“你师父不回来, 你便不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