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晃晃悠悠的画舫,掀帘进去,殷夏首先闻到了这里面浓重的酒气。
他慢条斯理的将一杯酒饮尽,又将酒杯稳稳的放下,单看动作,他似乎十分清醒冷静。
可是他察觉动静之后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却十分的不对劲。
他的目光一触即放,看过一眼知道是她来了,便收回目光,又执起酒壶到了两杯酒,有些冷淡的说:“坐。”
他一定听到了什么。殷夏心中基本断定了。
她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坐下,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他却自顾自的喝酒,似乎不太想理会她。
殷夏等了一会儿,终于率先打破沉默,含糊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姬和扯了扯嘴角。
殷夏心道,果然。
她连忙哄劝道:“你放心,那小花魁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
左右她对那些事毫不在意,既然对方如此在乎,那就先把人哄好了再说。
“真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殷夏连连点头,态度十分诚恳。
姬和将酒杯放下,杯底磕在桌上轻响一声。
他似乎有些头痛,闭着眼头微侧,屈指抵了抵太阳穴。
然后他睁眼,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道:“可她说的都是真的。”
“......”
那就当我蠢好了。
她反应迅速,话风一转:“这样啊......”
“不过,你做那些都是为了我,对吧?”
姬和沉默了一会儿。
“嗯。”
“我哪里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姬和听了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
“是我的错。”他幽幽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怪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有多值得。”
“啊......”殷夏差点因为他一句话败下阵来,她连忙避重就轻,拉回正题,“所以你不用介意她说的那些话。”
姬和点点头,顺着她说:“我不介意。”
殷夏满心以为大功告成了,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他紧接着说:“可是你说的话,我很介意。”
她赶紧回想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鬼话,竟然伤了他的心。
然而她不过说了寥寥几句话,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感觉哪句有问题。
姬和将她的困惑尽收眼底,牵出一个带着讽意的笑:“不明白吗?”
殷夏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谨慎的流露出求知欲。
他垂眸叹了一口气,一双眸子满含着爱意和悲伤的看着她,然后说了一句话。
就是从他道出这句话开始,一切开始渐渐变得无法挽回。
可是他不想继续将一切藏在心中了。
于是,他说:“小姐,嫁给我吧。”
殷夏记得当时她花了很久,才明白那短短几个字的意思。
彼时她藏身在西山的普罗寺中,等着自己的师父回来,要同他一起离开。
她新洗了头发,坐在榕树下的石墩上,用棉布慢慢的擦着。
眼睛瞪的溜圆的小童子抱着自己啃了半个的梨问她:“然后呢?”
“然后啊......”她的目光追着一片枯叶,一直到了天边。
她当时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许久,发现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她一脑子乱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
“方才你说,我为你做那些事不值得。”姬和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那话可笑,“其实那真的不算什么。”
“知道今日我为什么非要带你出来吗?”
殷夏顺着他的话音,隐隐有了一个让她不安的猜测。
果然,他紧接着说:“因为我想在这里,求娶于你。”
她默默无言的看着他,终于明白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原来是最后那句“没有以后”。
她本以为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可不知何时,他竟存了要和她相守相伴的心思。
垂眼避开他的目光,殷夏淡淡的道:“你喝醉了。”
他眸光闪动了一下,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道:“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你不用因为我们地位悬殊而心生顾虑,长乐公主那里,我已经求得了一个许诺。我可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让你风光入门。”
他低声念着,似乎这话已经在心中过了千遍。
“你不用担心受到责难欺负,我定会好好地护着你,只要你安心的留在我身边便好。”
他眸中情绪翻涌,亲手将自己的心脏剖开,一声一声的向她坦白。
可是却换来她一句:“别说了。”
他生生的一顿,那一瞬间他的眸中闪过让殷夏心脏猝然揪紧的哀色。
他垂眸掩饰过去,惯会察言观色的他,此时却仿佛突然听不懂话外之音了似的,追着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殷夏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避而不答,转而问他:“长乐公主会准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男子为妻吗?”
这句话本就是可怜的试探,抬眼看到对方含着深意的目光,她便明白,自己不能狡猾的用这件事来当托词了。
她轻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原以为是这段时间他们交往过密,她才露出了马脚。
谁知对方却说:“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在京城中,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天。”
————
小童子刚啃了一口备受冷落的梨,听到这里连忙匆匆咽下,举起小手问她:“再次遇见?”
“原来你们早就相识吗?那为什么你最初没有认出他?”
殷夏正单手拢着自己半湿的头发,闻言顿了一下,随后又慢慢的一顺到底,将那些纠结缠绕的,一路拨开。
“因为六年之久,我早已将他忘了。”
小童子闻言,嘴巴一瘪,眸中生出雾气,低声嗫嚅了一句:“他好可怜......”
殷夏毫不温柔的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站起身向屋中走去。
小童子连忙追上去,叠声问:“然后呢,然后呢?”
殷夏按住他的发顶,把他定在原地。
“入夜了,明天赶早。”
她抬步走进屋中,回首关上了门。
起初听到他说“再遇”的时候,殷夏心中咯噔了一下。
也就是说,对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来处,她的身份,而后种种,皆是刻意接近。
而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她当时还不敢确定对方怀的是善意还是歹念,但是回想起她在他面前一无所知的样子,就忍不住生出后怕。
她那时候想,这人真是好深的城府,好远的图谋。
殷夏钻进被寒意侵染的被子中,抱住了双臂。
寺院清寒,到底是不比那总是暖融融的长乐宫。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殷夏闭上眼睛想。
快一些吧。不然他找到这里了,可怎么办。
在她睡着之后,房门突然开了。
屋中漆黑,瞧不清进来那人的面目,但是能隐约看到他的一只袖管空空荡荡。
单手端着的炭盆里,含着热烈的红光。
悄悄地把炭盆放在殷夏的床旁,他没有逗留,出去之后轻轻地合上了房门。
————
万籁俱寂,此时的栖梧宫中却是一片忙乱。
因为自贵妃三四日前病倒后,这症状不见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的严重了。
“贵妃娘娘又咳血了吗?”秋茗在厨房中守着煎药壶,轻轻扇着蒲扇以保持最适宜的火候。
急匆匆赶来的婢女红苓将灶上大锅的木盖掀开,那锅上涌出一大团热腾腾的白气。
她自锅中舀出一盆沸水,将手中的一叠布帕放进去浸湿。
做完这一切,她才说:“何止是咳血,方才甚至呕了一大口出来。”
“怎么越治越不好了呢!”
红苓往锅里添凉水,添满盖上锅盖后,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啐了一口。
“我看那僧人就是个胆大包天的骗子,照着他给的方子煎药,娘娘越吃越严重!”
秋茗没说话,她心里是不认同的。
因为她前段时间曾在他的门前守了整整十日。
她原本命悬一线,如今却可以稍稍放下心来,这其中半数,要归功于他。
而且,他对她说,那药剂,她要再打三次才彻底安全。
如果他是骗子的话,自己又怎么办呢?
她轻轻地闪着蒲扇,见红苓在一旁从盆中捡出帕子。
“娘娘还是不愿意见陛下吗?”
红苓的动作顿了一下。
“嗯。”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娘娘说,她一日不好,就一日不见陛下。”
“若是她好不了了,那就到死也不见陛下。”
秋茗叹了口气,她怔怔的想,旁人只看到贵妃风光无两,可其实留住君恩,又谈何容易。
红苓抱着热腾腾的帕子匆匆跑走了。
秋茗望着门外的枯树,心想,这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世子他......何时才会回来。
————
西山普罗寺中,殷夏刚一推开房门,就看到抱着一碟酥饼守在她门前的小童子。
他仰起头看她,捏出最大的一块递给她。
还稚声稚气地说:“给!”
殷夏欣然接过,咬了一口,带他走向那榕树下的石桌。
小童子费力的将那碟酥饼放在高高的石桌上,然后他被殷夏夹着双腋抱起来,放在了石墩上。
见她坐好了,小童子眸光晶亮的看着她。
“然后呢!”
殷夏失笑,将那一小块酥饼吃完了,这才道:“我当时冥思苦想,却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
然后他亲自为她解了惑。
而知道真相的代价是,她彻底明白,自己不可能轻轻巧巧的脱身了。
第33章
上元灯会的夜河之上, 小巧的画舫顺水悠悠漂着,渐行渐远。
一艘小木船被人解了拴系的麻绳,随着一人跳上, 在水中左右晃动几下。
从此处看去, 那玲珑的画舫只剩个朦胧微弱的光团。
夜风吹起画舫的垂帘, 其间响起人声。
“你果然将我忘了个干净。”姬和见她深深地锁着眉头,面上浮出自嘲的苦笑, “小姐, 我可是......苦苦寻了你许多年。”
“或许你已经全然忘记了, 但是六年前的牙婆院中, 你身穿青色罗裙, 朝我伸出手的样子,我却是妥妥帖帖的放在了心上。”
“兴许这一生, 都不舍得忘。”
六年前的牙婆院中......她的思绪飘远,那天发生的事,她倒是还记得。
那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的时候。
她被祁六引至牙婆那里,收了转卖奴婢的钱, 还入手了一个染疫将死的小女孩。
是否身穿青色罗裙,她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她......好像没有随随便便向人伸出手的习惯。
若是硬要说的话,这个动作她应该只对那个叫阿和的小姑娘做过。
这时候,她的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预感, 面色渐渐变得匪夷所思。
“......你刚刚称呼我什么?”
姬和知道她想到了。
不过她满面的不可置信,让他有点不痛快。
“我的小姐,只有广陵郡中, 那个唤作谢林菲大小姐。”
他此言一出,殷夏的心口突然一绞,疼的面色发白。
不过那痛意转瞬即逝,她缓了一会儿,抬头看到姬和复杂的目光。
殷夏深吸了口气,放松下来。
“你是......阿和?”
“......嗯。”
殷夏将桌上的酒杯挪开,双手抱住头,将额抵在桌子上。
一副头疼至极的样子,闷声说:“让我缓缓。”
她艰难的捋了捋。
起因是,她在六年前买了小奴婢来给自己端茶递水,后来她那小奴婢一同奔赴京城,却不慎在大雪中失散了。
到此为止都没有什么问题,这是殷夏一直认为的事实。
而她不知道的一点是,阿和其实是个长相秀美的男孩。
后来她跟着师父四处游历,经历了许多世事,那个不慎失散的小奴婢便被她忘在了脑后。
可他居然有如此的显赫身份,而且,竞对见识过自己落魄卑微时刻的她,有着经年不散的执念。
所以在明敬堂再遇之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于是有了之后的故事。
想通这些之后,她有些木然的抬起头,然后看也不看姬和,一言不发的掀帘走了出去。
她站在画舫边,看着脚下漆黑湍急的河水。
环顾四周,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顺水漂到了远离人烟的地方,人潮和灯火遥远的仿佛虚妄的海市蜃楼。
四周是涌动的黑水,而河岸离得太远。
她被困在了此处。橘子
六年过去,她从声名显赫的谢府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失去庇佑的孤女。
而阿和,却脱出贱籍,成了个身份显赫的天潢贵胄。
他们的地位彻底对调。
原本殷夏听到他倾诉衷肠,听着他字字真心的求娶,心中满是即将辜负于他的愧疚不忍和深切自责。
她本以为他们只是一场浅浅的缘分,就此挥刀斩断,不过是一阵隔夜便忘的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