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夏静立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眉目轻动,不发一言。
一旁的秋茗望着茫茫的天,不知在是发问,还是自顾自的慨叹。
她沉沉的叹息一声:“不知世子现在身在何处......”
“这段贵妃时间因着病重,所以还不知道世子失踪的消息。”她忧心道,“如今既然醒了,那这消息怕是瞒不了几时。”
“娘娘素来喜爱他,若是知道他遭遇不测,定然会伤心一场。”
“......”
殷夏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接话。
秋茗转头,目光凝重的盯着她:“世子身边素来有两名乌衣卫跟随保护。那日他与谁去了何处,娘娘一问便知。”
“以娘娘那帮亲不帮理的性子,当日同游的人,怕是定会受牵连。”
殷夏嘴角抿的平直,眸子失落的半阖。
她心道,就算娘娘帮理不帮亲,我怕是也难辞其咎。
“世子不会出事的。”殷夏低声道,似是祈愿的话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子珣不会出事的。他不过是......暂时失踪了而已。殷夏在心中劝解自己,可是那些不祥的念头还是防不胜防的冒出来。
可是,他后来再也没出现,不是吗?
她无法回答自己。
一下子捏紧了拳头,殷夏她,有些慌了。
没事的,子珣不会出事的。祁六不是说了他的水性很好吗?况且,曲水中也并未浮上......
她试图安慰自己,却把自己安慰的脸色煞白。
她晃晃头抛开那些可怕的猜想,心道,不要急......从事实推断,子珣现在大概率没出什么大事,以此为前提,好好想一想他有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或者冲击,才既没有回到长乐宫,也没有回到威远侯...府。
威远侯府。
一句话倏然从她脑海中划过。
“子珣,你是威远侯府的世子,而我,从来不愿意......”
她眼眸慢慢睁大,心头忽然一酸,紧接着眼底竟涌上泪意。
随即她在心中笑骂自己自作多情,竟以为堂堂世子会因她一句话,抛却这个令人艳羡的身份,割舍下亲友和故人。
可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摇头失笑,想把这个念头当做一缕轻烟拂去,却听到秋茗突然问她:“紫菀,你......为什么哭?”
殷夏眨动了两下模糊的双眸,抬手一抚下颌,这才意识到,她脸上正有汹涌的热泪滚下。
可真是没救了。
她无情的嘲讽自己,但是同时,她强压的情绪,也崩溃了。
她抬手掩面,将泣声压回喉咙,肆意又无声地哭。
————
贵妃靠在床头,斜斜的扫了一眼正替自己诊脉的殷夏,随后闭上眼睛稍了片刻,开口道:“这是出了什么事,竟叫你把这双清凌凌的眼睛哭红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殷夏松开贵妃的腕子,勉强一提嘴角,“娘娘近来服药之后,可能会有些嗜睡。请娘娘不必忧心,只管好好歇息便是。修养够了,这病才能早日根除。”
“好,本宫知道了。”她闭着眼睛说,“你可是在担心你那师父?”
殷夏没作声。
贵妃却以为她默认了,开口道:“我已经在陛下面前替你通了人情,明日一早,道生大师便会被放出来了。你若是不放心,尽可出宫去见他一面。”
出宫?殷夏摸了摸自己的腰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娘娘。”
“本宫乏了。”
秋茗连忙上前伺候着贵妃歇下。
她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因为殷夏给她用的,本就是安神助眠的药物。
奈何丹虽然对压制症状有奇效,却有一定的成瘾性,殷夏计划隔几日,等她病情表现渐重的时候才喂她一粒,而这中间,便用些镇静安眠的药物,让她养养心神。
天上一轮皎月,泻下的月光透过未闭紧的窗,流淌至户中床边。
床上的人翻动了一下。
殷夏这一夜辗转反侧,几乎不能成眠。在窗外泛起熹微白光的时候,便披衣起了身。
她行了几步,拍了拍酣睡的秋茗的肩。
秋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殷夏悄声嘱咐:“若是娘娘醒来寻我,便告诉她我出宫去见一见......师父。”
她含糊应了,翻了个身继续拥被而眠。
而殷夏穿戴整齐之后,悄悄地开了栖梧宫的宫门。
她踩着寂静的甬道,一路向着宫门而去。
如果子珣安然无恙,只是不愿现身......殷夏冲侍卫颔首,从容的出示腰牌。而后踏出宫门,恰好直迎热烈的朝阳。
那若是谢林菲死而复生,登上高阁,举城选亲......
她微微眯起眼,心道:
你也会不动声色,袖手旁观吗?
第36章
人间三月, 正是一树树桃花盛开的时候。
长乐宫中,秋茗轻手轻脚的自殿中出来,双手阖上了门, 一转身被那团娇嫩的茜色晃了眼, 她这才意识到, 时节真的已经变了。
她的目光在那丛灿烂的桃花树上停留片刻,而后慢慢滑落, 落在了那树下一身素衣的殷夏身上。
她正弯着身子侍弄移栽的药草。
秋茗走过去, 抬手拉下一团锦簇的花枝, 瞧了一会儿, 自言自语般的道:“娘娘又睡了。”
“嗯。”殷夏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前几日我去了普罗寺, 见到了道生大师。”秋茗道,“他说我的身体已经无碍了。”
她瞟了殷夏一眼, 补充道:“谢源之和郑冶也没什么问题。”
见她没什么反应,秋茗继续说:“道生大师说,他在京城中的事情已经了了,今日......便会离开了。”
殷夏拍拍手站起身, 沉默片刻后微笑了一下:“也是。”
“他本就四海为家。”
殷夏向一边走去。
秋茗绞了绞衣袖,开口叫住她:“前些日子,你根本没有去看你师父对不对?”
“昨日道生大师说,他近两月不曾见到你了。”
秋茗走到她身后, 忍不住问:“那日凌晨,你急匆匆的去了哪里?”
殷夏没有回答她,正当秋茗以为她不会开口, 正要作罢的时候,她却突然轻声问:“这两日,贵妃问过世子吗?”
“方才贵妃清醒了一时半刻,我伺候她吃了碗粥。”提到世子,秋茗的眸色黯淡了些许,“中间她问了一句。”
“我说世子来过,只不过那时候娘娘正睡着......”
“娘娘只叹了一句不赶巧,倒是没怀疑什么。”
“嗯。”殷夏应了声。
她似是不想再多说,抬脚向前走去。
秋茗却看不得她这副心不在焉恍惚神游的样子。
“你说怕贵妃知道世子失踪之后扰乱心神,影响病情,所以不让我们如实相告,我们照你说的办了。”秋茗攥紧拳头,忍不住凄声喊,“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根本瞒不了几日!”
“紫菀......”秋茗颤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让我们瞒下世子的事,究竟是因为担心娘娘的病情,还是因为......”
她眼含泪光的盯着她微微侧身的背影,一咬牙狠心说:“世子如今生死未卜,全是被你所害?”
秋茗一字一句的质问她:“你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自保?”
殷夏侧耳听完了她的话,虽说已经过了些许日子,可是听到“紫菀”二字的时候,殷夏还是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那是在叫她。
她半阖着眼,眸中情绪淡淡的,侧头轻声道:“我会将世子找回来的。”
可秋茗此时恨极了她这平静的样子,像一面死寂的湖,让她心底生出疯念,想把这虚假的平静狠狠地搅乱。
她怒不可遏的冲到殷夏面前,恨声道:“就是你对不对!害了世子的,就是你,对不对!”
这是滔天的罪名,秋茗将这个念头压在心中数日,此时却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她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正无所顾忌的说着那些恶意揣度之语,另一个却冷静的想:
我们二人本就不算亲近,如今......怕是要彻底决裂了。
她没指望真的听到她的回答,只是憋闷数日,不吐不快,放肆的发泄一下罢了。
她气血直冲脑门,真的是无法理智了。
谁知对方却波澜不惊的看了她一眼。
秋茗不知怎的,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顷刻间冷静了下来。
她那一眼没有恨怨,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吃惊。
那仅有的淡淡的情绪,竟是几分堪称温和的了然。
好像在说,你终于问出来了。
殷夏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温声答道:“是我。”
秋茗愣住了:“什......么?”
殷夏说:“世子是为了寻我,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才......就此失踪的。”
秋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贵妃那边,能替我多瞒几日便多瞒几日吧。”殷夏的目光幽深茫远,“我师父已经离京,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她了。”
见对方讷讷的看着她,殷夏又轻声问:“好吗?”
秋茗怔怔的点头。
殷夏颔首致谢,转身而去。
秋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瞧见她直往外走,喃喃道:“你去哪里?”
“你不是问我前些日子出宫去了何处吗?”殷夏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去了平乐坊,然后花了十余日,放了一条长线。”
渐渐地距离远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不真切起来,秋茗勉力分辨,堪堪听清她说的是:
“明日平乐坊中珍馐阁开业,又恰逢诸位新晋进士游街,我去瞧瞧那条黑心鱼,愿不愿意上我的钩。”
————
平乐坊中灯火不熄,揽香楼雕花的窗扉透出暖黄色的烛光,精致的飞檐上,悬着大大的红灯笼。
今夜醉卧温柔乡的,有一朝飞黄腾达的得意人,也有万般化作泡影的苦命人。
殷夏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缥缈温柔的小楼。
若是他也参加了会试,荣升为进士,那今日,他是否也会酣畅痛饮,醉卧楼中?
她眸中映出靡靡画楼。
然后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着,“啪”的一声阖上了窗子。
这屋子太闷,殷夏坐了片刻,决定起身出门,去楼下大堂中透透气。
她要了一杯最贵的茶,待小二端上来后,摇了摇抿了一口,顿时口中满是苦意。
她不虞的把它丢在桌上,一口也没再喝,怔怔的坐在那里,听一旁桌上的几个年轻人谈论最近的坊间轶事。
“听说了吗,明日珍馐馆开业,那店主不知怎么想的,竟让三位女子登上高楼,抛绣选亲,以此为噱头来博眼球。”
“知道,近日坊间都传遍了。听说其中有两名是那祁家家主认的义妹,另一名是他夫人谢华菲嫡亲的妹妹谢林菲,正儿八经的大家小姐。”
“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那珍馐阁门前的红字报上,墨色大字写得清清楚楚,你不信我可以陪你挑灯去看。”
“那倒不至于,可是这一般来说,那选夫的姑娘都遮着面,也看不出是美是丑是何品行,万一接到了绣球,一瞧这人却不合心意,这可怎么办?这热闹还真是有些不敢凑啊。”
“就你那熊样还操心这些。”
“我告诉你,人家家主态度分明的说了,即便抢到了绣球,相中了他家姑娘,若是那厢皱眉不情愿了,那一切就不作数了。即便对面是个美娇娥,你也迎不到家中。”
“那这就有些无赖了。这岂不是说,我辛辛苦苦抢了个绣球,到头来可能什么也没捞着?”
“不会的,那布告上写着,凡是抢到绣球者,不论能不能成姻缘,都会获赠一百金。”
“......这祁家家主图什么?”
“自然是图把店的名声打响。他估计也是被逼急了,才想到这么一个新奇的法子。”
“前段时间开的飘香苑听过吧,它好巧不巧的就在珍馐馆的对面,这些日子食客络绎不绝,生意红红火火的。”
“若是祁家不出奇招,有飘香苑这头压着,日后珍馐馆怕是生意惨淡。”
“确实,若是真如你所说,明日之后,这京中怕是无人不知珍馐馆了。”
“对。”
“你我今夜少饮些,省的明日睡过了头错过了这热闹。一百金可不是个小数目。”
“的确。而且祁家财力雄厚,既利用自家妹子博了眼球,那日后在钱财上定不会亏待她。”
“尤其是那唤作谢林菲的小姐,明日若是真出了有幸能成为她未婚夫婿的男子,那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啧,这等美事若是能轮到我身上,该有多好。”
“哎,甭想了,人家谢林菲小姐定然瞧不上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能平白得个一百金,还不够你乐的吗?”
“嘿——你这孙子,怎么说话呢!”
“好好好,大哥莫见怪。来,我自罚一杯。”
两人你来我往的痛饮了一通,也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方才说的“少饮些”。
他们在那里推杯交盏的时候,定然没想到,他们念叨的谢林菲小姐,正是他们邻桌的那个,空守着一盏凉茶的小公子。
他们的话一字不拉的入了她的耳。
殷夏感受着自己一声声平稳的心跳,心情慢慢的由阴转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