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将自己推测出的事情写在数十张白纸之上,做足了完全的准备之后,守在国子监的门口,拦住了魏子珣。
结果证明,他猜对了。
他兵行险着,以此事威胁他,称如果对方不帮他解决祸端,那么贵妃与他的关系不日就会传遍京城。
姬和当然不会让他那么做。
于是沈君泽侥幸捡回一条命。
然而姬和不是什么善人,他这番作为是借虎驱狼,所以最后虽保住了性命,却也直接导致了自己身陷虎穴。
那时幸得洛雉以身犯险,拿捏住了他的小情人,他这才不至于一辈子困死在那里。
不过后来,沈君泽察觉到姬和的安排之后,隐约感觉到他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做。
姬和似乎对他知道贵妃与他实为姐弟这件事,并没有那么讳莫如深。
沈君泽隐隐感觉到,当时姬和同意出手相助,没让他平白蒙受罪名,不过是因为他不想在那个时机说出这件事。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沈君泽明白当初姬和为什么对自己并不恶劣了。
因为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对姬和来说反而有用。
当然,前提是他那时已经被姬和完全控制住了。
沈君泽这个人,冷血自私,薄情寡义,向来不能体会他人的悲欢,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冷暖。
他最在乎的就是自己。
而对于一步一步从泥沼中爬出来的他来说,走向更高处是他唯一的目的,而跌回最低端,是他最无法接受的事。
当时姬和把他交给洛雉之前,曾抛给他一颗有毒的饵料。
姬和那时说:“我可以保你这次科举出头,也可以不限制你的自由,但是你必须好好守住当年的事,并且从此为我所用。”
沈君泽答应了。
之后在考试之前,考官查出他挟带作弊,他当时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最后那考官却视若无睹的物归原主,并将他放进去了。
他当然是不敢挟带作弊的,那张纸,是别人偷偷放在他身上的。
不过在那方寸大的考场中,沈君泽最终还是展开了那张纸。
照着那上面的誊抄一遍之后,他清楚,他们的交易正式成立了。
从那之后,他们二人对彼此各有把柄,彻底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君泽自饮三杯,然后朝他躬身一拜。
向他俯首低头,躬身屈膝,沈君泽不觉得有什么勉强。而对于那场交易,他自己甚至甘之如醴。
就连沈君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有今天这份荣光,有多少是他的属意。
如今姬和自己道破了他与贵妃的关系,沈君泽手里的把柄也不存在了。
可是可笑的是,他亲口说出这个事实,朝中反而没有一人相信。
正是因为如此,失去了所恃之物的沈君泽才没有慌乱。
因为他知道,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下,自己对姬和还有用。
显然此时,姬和乐意看到满朝文武将真话当做谎言的局面。
但是有朝一日他若是想证明这个谎言是真,那沈君泽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证人。
而且如今他成了御赐的状元郎,名正言顺的跻身官场,对于姬和而言,只会越来越有用。
这段时间,姬和明里暗里拉拢了不少的年轻官员,显然有他自己的筹谋和打算。
故而前途一片光明的沈君泽,并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弃子。
况且,他没有家族牵绊,万事没有固有立场,此前又和姬和没什么来往,所以旁人决不会猜到他们二人有勾结。
所以,沈君泽说不定反而会成为姬和最好使的一枚暗棋。
酒过三巡,沈君泽将在座的宾客全都招待周到了之后,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那贴着大红喜字的厢房之中。
去见他那藏在屋中的美娇娘。
一些好事的年轻人,三五人结成一道去趴在门缝边听墙角。
而在屋中,沈君泽正醉乎乎的走向那坐在喜被之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谢轻菲闻声轻动,隔着一片雾蒙蒙的红,看向那个隐约的影子。
她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40章
夕阳沉入西山, 夜色笼罩大地,雄浑的暮鼓声声传遍京城。
城西的安邑坊中,沈君泽的新宅里人声未歇。
而位于京城中心附近的平乐坊, 依然同往日一样, 是整个漆黑沉睡的皇城之中唯一一处还喧闹着的亮色。
殷夏站在珍馐馆二楼的外廊之上, 目光落在对面早早打烊的,飘香苑那暗淡的牌匾上。
然后狡黠的弯了弯眼睛。
这正是她乐意看到的结果。
她将小臂压在栏上, 倾身看珍馐馆中时不时进出的人, 眸中带着深深的笑意。
近些日子, 她将时间花在珍馐馆上, 并不是突发奇想。
虽也有别的理由, 但是殷夏如此做的根本原因是,她知道对面的飘香苑, 是谢轻菲手里进账最多的铺子之一。
她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合适的材料,将她所知道的美食在保留自身特色的同时,在这个世界中本土化, 从而让他们良好的接受,并且被迅速的吸引。
而在他们的味蕾经历过一次美味的洗礼之后,原本那些寻常的菜品,便味同嚼蜡了。
而受珍馐馆这次掀起的新风尚影响最大的, 便是离它最近的飘香苑。
毕竟两家菜品的定价相近,又比邻而立,食客们在二者择其一的时候, 必然会选择那个既好吃又新潮的。
于是飘香苑的客人越来越少。
殷夏抬头看了看对面那漆黑的小楼,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往常她与谢轻菲井水不犯河水,自以为如此便能避祸,于是她尽管占尽先机,却从来没有什么作为。
而在她终于窥破了一丝天机之后,她却发觉自己已经无意中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如今她是栖梧宫中,花名册上清清楚楚写着名字的紫菀宫女,与一宫之主的贵妃休戚与共。
有她在皇帝耳边吹着妖风,三皇子成为储君的路必然不会是一片坦途。
所以贵妃是谢轻菲荣华之路上绕不过的一个拦路虎。
殷夏想通了这些关节,认清了自己的立场之后,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的坐以待毙了。
这珍馐馆只是一个开始。
昏暗的夜中,殷夏闪闪发亮的双眸像两颗灿烂的星子,她凭栏远望,心想,恰好如今谢轻菲正忙着报复她前世负心的情郎,我正好可以趁着对方无暇她顾,玩一招釜底抽薪。
你为前程,而我为搏命。
她嫣然一笑,心道,姐姐,事关生死,这......可怪不得我。
夜风中带着寒意,殷夏又立了一会儿,便将手缩入袖中,想回屋喝一杯热茶。
恰在此时,她看到对面漆黑的小楼二层,某间屋子突然亮起暖黄的烛火。
一个女子的倩影被投在那镂空木窗上,惹人遐思。
是谁?殷夏忍不住驻足。
如今谢轻菲应该身处安邑坊里沈君泽的屋中,所以这小楼里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她。
但是晚上的食肆之中,为何会出现一个身段如此曼妙的女子呢?
她把玩着祁山赠予她的小小的棕葫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那应该是那位丞相府中的小姐,李叶瑶。
正是李叶瑶与谢轻菲互换了衣裳,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为沈君泽那居心叵测的帐中人。
殷夏只笼统的记得,这女子似乎被谁收留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在某个高潮来临之前,激起过一个小小的水花。
至于更具体的,她却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六七年弹指而过,如今原书中的剧情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只有在看到一些关键性的剧情点之后,她才能顺藤摸瓜的,想起一个大事件。
比如今天沈君泽娶妻的十里红妆,便提醒了她谢轻菲之后一段时间的行踪,让她可以放开手脚的玩一招釜底抽薪,而不必担心被她盯上。
但是对于现在如同背景板的李叶瑶,殷夏着实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她思索未果,回过神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又瞟了一眼对面,看到她不知何时开了窗子,正忧愁的望着长长的街道。
单是这遥遥一督,她便神奇的感觉出,这确实是个从小养在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她正要细瞧此女身上有哪处与别人不同,便见她突然匆匆的回身跑走了。
殷夏捏着那小葫芦的茎,无聊的在木栏上磕了一下。
不一会儿,她看到李叶瑶穿着身雅白衣衫,推开飘香苑的大门,站在了长街之上。
她目光殷殷的盯着西边,含羞带怯的唤了一声:“魏公子。”
这声呼唤被夜风送至殷夏耳畔的时候,她刚好顺着李叶瑶的目光,看到了那已经走到近处的三个公子。
其中之一,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魏子珣。
姬和没有应。
李叶瑶抿了抿唇,又低声唤了一句:“姬公子......”
姬和正要说话,却听见“啪嗒”一声轻响,像个木质的小物件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被盘的发亮的小葫芦滚到了路中间。
姬和一抬头,恰好看到二楼的外廊之上,悻悻的收回手的殷夏。
她似乎对自己的失手十分懊恼,盯着那个滚到他与李叶瑶之间的小葫芦,满面愁容。
似乎想要捡回来,却又十分抗拒现在下楼。
随即察觉到了什么,眸子一动,恰好对上姬和的目光。
片刻之后,她率先躲开,回身避入了屋中。
姬和收回目光,前行几步,将那小葫芦捡起来收入了袖中。
李叶瑶捏着衣袖欲说还休的看着他。
“姑娘有何事?”
姬和淡淡的看着她。
李叶瑶想到最近关于他的传闻,眼眸不由得一暗,涩声道:“魏公子不认识我了吗?我姓李,在丞相府中行七,你原本......”
她犹豫片刻,突然眸光一毅,脱口道:“你原本......唤我一声七娘。”
姬和的目光带着几分不知名的审视落在她身上。
李叶瑶的手心渐渐沁出汗来。她有些紧张,因为她在说谎。
对方从不曾那么亲昵的称呼过她。
一片静默之中,姬和身后穿着四喜如意云纹梨花袍阮淳,突然慢悠悠的走过来,瞅了瞅李叶瑶,恍然的开口道:“我说听着怎么有几分不对。”
他笑眯眯的说:“我寻思着丞相府中行七的小姐,明明是那位德才兼备的名品美人李叶瑶姑娘,怎么道旁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也敢如此自称了?”
他将折扇在手中轻轻地一敲:“这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真的是李家的七娘。”
身穿绣有赤蟒的皂色罗袍的邢坚也走上前来,听了阮淳的话,忍不住看着李叶瑶说:“你怎么在这?”
“是呀,”阮淳的眼睛微微一睁,看着她道,“今日不是你大婚的日子吗?”
邢坚道:“你在这,那洞房里的是谁?”
李叶瑶答不上来。
她被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面色发白,心慌气短,心想着自己做的的荒唐事竟然在魏子珣面前败露了,又加上她方才不知廉耻的、想要诱他唤她七娘,结果对方却置之不理。
这几头加起来,她一时间气血逆流,羞愤欲绝,整个人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她听见姬和说:“七娘可是没了去处?”
李叶瑶的心跳得如同怀里揣了一只兔子,她咬了咬唇,低头道:“......嗯。”
“我在此坊之中有一处宅院,若是七娘不嫌弃,可以暂时容身。”
李叶瑶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多年的礼教约束,都没能让她压住眸中泄露的惊喜之意。
“当......当然不嫌弃。”
姬和回身冲他们二人道:“阮宗正,邢少卿,十分抱歉,姬某今日怕是要先失陪了。”
阮淳和邢坚眼睁睁的看着他把丞相的宝贝女儿带走了。
阮淳道:“他们孤男寡女,此番作为是不是不合礼法?”
邢坚嗤笑一声:“管它什么礼法。”
而后回身走了。
阮淳深以为然,见他扭头而去,也择了一个方向离开了。
他们在沈君泽的婚宴上早早离席,本要同姬和在平乐坊中玩乐一番——如今他失忆之后,倒是变得容易接近许多。
原本想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但是现在主角已经带着姑娘走了,他们两个相看两厌的也就散了。
这几人散了之后,一直背靠在门旁的殷夏才悄悄地探出头。
她躲在半开的房门后,将他们的对话几乎听了个全。
此时自然知道姬和将李叶瑶带回了家中。
没关系,她抬脚踏出门槛,心道,我一点都不在意。
她一派淡然的走到街道中央,端庄娴静的垂目找自己的小葫芦。
半晌之后,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忍不住看向了街道一头。
当时从门缝中隐约窥见,他便是往那边走的。
身后跟着娉娉婷婷的李叶瑶。
殷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燥郁之气。
啊!小葫芦找不到了,我好气!殷夏愤愤不平的回到珍馐馆中,砰的一下摔上了门,咚咚咚的上楼了。
店中的最后一桌食客被她惊得筷子差点掉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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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安邑坊中,沈君泽的宅子中只余了几桌意犹未尽的宾客。
几个听墙角的年轻人皆被兄长提溜回来了。
他们睁着圆目惊奇道:“他们好像在打架欸......”
兄长训斥了他们一顿。
而此时在洞房之中,沈君泽正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上臂被割开的口子正汩汩的向外流着血,将大红床单洇了一块深色的痕迹。
他将手按在伤口之上,可是那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流。
而且,他惊恐的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周围竟然一点一点的变得麻痹起来,片刻之后,他便连指尖也使不上丝毫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