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管祁六错愕的愣在原地,径自回了屋。
阿和刚倒好热水,湿了一块棉帕,见她回来便递过去。
殷夏两手缩在红色绣花兔绒抄手里,暖和的紧,一点儿也不愿意掏出来,便混不吝的耸了耸鼻子,把自己的小脸凑上去。
她这身子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从来吃穿不愁,一张小脸细白通透,眸子清澈水灵,鼻梁秀挺,小巧朱唇红而润,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此时她的鼻尖泛着微红,由于犯懒,小脸埋进阿和手中方正的布帕上挨挨蹭蹭,像只粘人的小猫咪。
阿和愣了一霎,回过神来后连忙让她站直了,自己拿着棉帕又过了一遍热水,拧至半干,细细的给她擦了一遍脸。
殷夏眯起眸子很是享受。
她想着祁六身上的灰衣,从身上的荷包里摸出一小串铜钱,晃了晃递给阿和。
“一会儿给祁六吧,让他明日去镇上做几件新衣。”
阿和撤走了温热的棉帕,却没接她的铜钱。
“小姐,几件衣服用不了这么多钱。”
“那剩下的让他买些吃食吧。”
阿和一时间没有应声,殷夏掀开一只眼,看到他脸上一丝不虞一闪而过。
不过片刻就琢磨明白了,为他的小孩心性暗自好笑,又觉得可爱的紧。
“阿和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哦?”殷夏站直了,伸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明明比我大一岁,个头却比我还要矮上两分。阿和以后要好好吃饭呀!”
阿和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以后会比你高的。”
殷夏将铜钱塞给他,又从腰畔取下一个绣有云纹的白色玉环,掂着红绳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个送给我的小阿和。”把玉环放在阿和手心,殷夏顺势又戳了戳他的脸,“不过几枚铜钱,阿和不必同祁六计较。”
阿和像是一株敏感的含羞草,一戳就深深地低下头,他手心握着那枚玉环,心里轻飘飘的。
这般贵重的赠予,放在往常他是断然不敢接受的。
然而今日握在了手心,他丝毫不想放开。
殷夏在青临居住了月余,渐渐地秋已深了。
她这一个月来没做别的事,只日日让阿和去镇子上抓药,让祁六去林子里找草株。
院子里的火炉上放着砂锅,日日飘着烟,青临居成日萦着散不去的药味。
殷夏捏着鼻子喝了一个月的苦药,这身子终于不像纸糊的美人灯,风一吹就破了。
除此之外,她还做出不少治愈阿和病疫的药丸,仪式感很强的命祁六找来七个大葫芦,用药丸塞了个满满当当。
她还花了一秒给自己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起了一个名字:丘水丹。
这日她打着哈欠,靠在廊上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小手一挥,冲阿和道:“收拾东西,我们打道回府!”
殷夏从未打算好好地住在青临居。
这里距谢府不过两日车程,就算她筹谋得当,安稳度过了冬日,恐怕日后也不会一帆风顺。
先不说眼中充满仇恨的女主见她活得有滋有味,会不会心中不满,再次下手。单因她这个响当当的疫鬼名头,殷夏都不敢在广陵郡久留。
来年便是永安十五年,开春的时候将会爆发大疫。女主谢轻菲因劝说父亲开仓放粮、接济灾民、亲自施粥声名鹊起,后来又四处奔波,说动好几位乡野名医来此诊病。
大齐民风开放,她身为女儿家抛头露面不仅未受苛责,反而因这番作为名动一方,上达天听,成了皇帝亲封的清平县主。
然而这是女主的待遇。
身为一个没活过三章的炮灰,莫说留在这里与女主抢功劳,她就算安安分分的龟缩在青临居,恐怕都会被人打上门。
平民饱受疫灾之苦,心中必然怨愤。
使他们受难的源头,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归到疫鬼缠身的谢林菲身上。
到时候灾民病民群起而攻之,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的。
所以她必须尽快离开广陵郡。
不过这个年代道路车马均不便,若她拖着病身慌慌张张的上路,恐怕不出几天便被折腾的病死途中。
所以她先在青临居养好了身子,此时打道回谢府,便是趁着女主外出寻访名医、邂逅男主的空当,讨一笔丰厚的行路钱。
第二日晚上,殷夏终于回到了府中。
她一回来可谓是扰了四方清梦,一个又一个院子接连亮了灯,就连老夫人都被惊动了。
半个时辰后,谢林菲站在老夫人屋中,无视了围坐在四周的夫人姬妾,规矩的向老夫人行了礼。
老夫人神色冷肃,开口时没有丝毫祖孙情分在。
“谁准你回来的?”
殷夏心中微动,将她的态度在脑中分析了一圈后,挑了事先想好的一套说辞。
“家中以养病为由将我送至青临居,我如今已经大好,为何不能回来?”
身穿藏青绣金齐胸襦裙的小姑娘面对质问,丝毫不见畏缩之态,颔首细声对答,垂下的眉眼尽是疏离之色。
老夫人没想到往日蠢笨的孙女,今日居然如此聪慧扎手,心想一定是受了她母亲的叮嘱教导,浊目暗剜了大夫人一眼,却瞧见她眉目讶然。
她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心道莫不是真的被什么妖鬼上了身?
沉吟片刻,老夫人慈声道:“你要回来,也该和家中知会一声。况且就算你说你的病好了,可是病去如抽丝,万一残存的病气过给了府中年幼体弱的弟妹,这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一个粉白的小团子突然扑至老妇人膝下,嘤嘤哭道:“我的小弟弟没有了......呜呜呜......我不要妖怪回来......”
老夫人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哄道:“幺儿乖,那不是妖怪,是你的姐姐。”
小团子适时地扬起满脸泪痕的小脸:“姐姐为什么要害我们?祖母,幺儿不要这个姐姐,幺儿害怕,我们把她赶走好不好?”
“你姐姐不愿意走呢。”旁边一个身着粉衣的妾室见状接道,话音刚落便装模作样的“啊”了一声,“我多嘴了。”
老夫人长叹一声,言辞恳切道:“三娘,非是我心狠手辣,只是你的症结,你自己也清楚。祖母是万万不敢拿你弟妹的性命开玩笑的。”
殷夏立在堂中一动不动,良久之后才凄声道:“祖母,三娘只问你一句,三娘有何过错?”
老夫人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出锥心之语。
“女巫仙逝后,郡中已有十余人死于相同病症,这皆是因你所致。三娘,你得承认,你就是个灾星。”
“三娘懂了。”
老夫人深信巫祝之道,这番话怕是她的肺腑之言了。可她也一定知道,在众人面前,这话一出,谢三娘谢林菲这辈子都再也摆脱不了这个污名。
这个朝代的女子因名声累及婚嫁,是会葬送一生的事。
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就面如金纸、软瘫在地了。
可是殷夏还是亭亭的立着,连脊背都没有弯一下,那气度几乎叫人忘记她只是一个稚气还未褪尽的女孩。
老夫人闭上双目,认为这事已经了了,她正要发话遣散众人,并把谢林菲打发走的时候,她又出声了。
“听说二叔三月前新迁了京兆府少尹,他为人刚正不阿,对欺男霸女的世家子弟从不留情,已经得罪了不少权贵。”
一群内宅妇人突然听她提起在朝为官的谢迎,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面面相觑。
“当今圣上厌恶巫风,若我今日因祖母一番话被赶出家门,病弱而死,日后传到二叔政敌耳中,可是实打实的可用来攻讦的把柄。”
老神在在的老夫人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变了。
“祖母,广陵府虽远,未必没有耳目。我谢家以盐起家,却终究是下等商户,数十年积累才得二叔一人入仕。”殷夏不卑不亢,声音清越,“三娘身如蓬草,不敢自怜,可事关家族未来,还望祖母三思。”
殷夏一口气说完之后,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老夫人抚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屋中众人,神情不怒自威,声音冷凝肃重:“今日之事,出了这个屋子,一个字都不许再提。若是哪个院子走漏了风声,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听清楚了?”
一众妇人连忙应是。
“都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殷夏站着没动,待房门关上之后,殷夏施施然道:“知道祖母为难,我这里有个两全的法子。”
“不知你是哪路神仙,这声祖母我是不敢应了。”
谢林菲所言非虚,老夫人细细思量之后心中大骇,这样的胸襟见识和周全思虑,绝无可能是一个养在深闺的稚女能拥有的。
近日二房的谢轻菲聪颖过人,行事无常已经引她频频侧目,没想到大房的谢林菲更加诡谲无端。
她这两个儿子都生了些什么好女儿!
谢林菲提起嘴角,轻轻偏头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你我祖孙一场缘分,如今不想让我进家门倒也不难,为我置办丰厚的嫁妆,权当我......”
“嫁去了冥间。”
屋外狂风大作,紧闭的门窗突然被掀开,烛火惊慌摇动,转瞬熄灭。
殷夏兴致正浓,见老天应景,又幽幽的补了一句:“这不是正合你们人间的规矩?”
久久不闻其声,唱独角戏的殷夏无法再保持神秘高冷,她无奈的自己摸索着点亮了烛台,借光一看,才发现老夫人仰躺在梨花椅上,竟是吓昏了过去。
殷夏连忙掐她的人中。
老夫人睁开眼,一见近前是她,慌忙死命一推,把殷夏推得连退了好几步,还摔了一个屁股蹲。
殷夏撇撇嘴刚爬起来,就听得老夫人说:“不就是嫁妆吗,我马上给你置办,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好,三娘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入谢府。”她眉目流转,笑的嫣然,“倒也不必祖母费事置办了,谢家长房嫡女的嫁妆,该是当得起万两黄金的。如此......便劳烦祖母了。”
第4章 (小修)
自从谢林菲夜半归来后,谢府的氛围就一直很诡异。
谁也不知道那日摒退众人之后,谢林菲与老夫人说了些什么,让她短短几日卖了五六间铺子,屯了一大笔真金白银。
众人猜不透她此举何意,不少人都试着旁敲侧击,但那老狐狸对此事讳莫如深,半分口风也不透。
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老夫人兴许有它自己的考虑,众人纳罕两天想不通之后便也放下了。
左右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可是让谢府众人觉得心底发凉的是,那身有疫病的大房嫡小姐谢林菲,与老夫人夜谈之后,竟顺利的回海棠苑住下了。
显然老夫人默许了她这一举动。
但是她老人家又不像对她嫡亲的孙女有了什么改观,反而像是在短暂的忍耐,耐心的等待着什么。
谢府中人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们都看到,原本跟在谢林菲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此时已经不知所踪了。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那两个倒霉鬼许是病死被埋了,之后这话迅速在恐慌的家仆奴婢中传开了,而且这人添一句那人补一句,竟成了一个细节丰满的足以以假乱真的故事。
两日过后,说起这事的人已经敢信誓旦旦的保真了,仿佛埋人的时候她们就在现场似的。
后来,阖府上下对这事都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于是,他们对海棠苑中的大小姐更加畏惧了。
“我跟你说,前段时间大小姐不是卧病在床吗?夫人请了好多大夫,都说治不了,小姐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两个碎嘴的丫鬟躲在僻静的角落,悄悄咬耳朵,年长一些的颇为忌讳的提起这件让她觉得可怖的事:“谁知她前一日还奄奄一息的,第二日却清清爽爽的好全了。”
“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年幼一些的小丫鬟紧张地睁着眼:“府上传出有邪祟做乱也是那两日。”
“所以老夫人不是特地请了女巫来驱邪吗。”
“等等......”小丫鬟捂着嘴睁大眼,颤声说,“大小姐不会被那邪灵夺了魂魄占了身体吧!”
“可不就是如此,当初那女巫说的明白,直指她疫鬼缠身,可能祸及家人呢!”
“女巫那般厉害的人也死了......我们身无长物,被拘在这谢府中可怎么办啊!”
大丫鬟叹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便是。只希望老夫人能够早点想明白,把大小姐远远地送走吧!不然你我恐怕也会遭殃。”
她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大小姐回府那日,已经出嫁的谢华菲小姐不是恰好在府中吗,听闻她回去之后,那个待她极好的丈夫便突然一病不起了。”
“这祸事是谁带来的,还不明白吗?”
“大小姐她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呢!”小丫鬟几乎要落泪,不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强笑道,“好在不在她近前伺候......”
“说起来,你看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前段时间见过的,但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小丫鬟皱眉想了想,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影子,她一把攥住她的袖子,神经质的说:“是那个孩子!”
看着她不解的目光,小丫鬟着急道:“是那个小道童啊!女巫作法那日跟在她身边的小道童!”
大丫鬟眼中满是恐惧:“可那孩子不是同女巫一道死了吗?”
她试图从同伴那里找到一些安慰,却只看到一双和她一样满是怖色的脸。
谢府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而引爆众人秘而不宣的恐惧的是,已经嫁为人妇三年的谢家大姑娘谢华菲声嘶力竭的泣诉。
她在老夫人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讲谢林菲害她丈夫染了病,她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以后可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