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框框的规矩压下来,殷夏一冷静便萌生了退意。
这时候,一个青袍小官走至祭酒近前,低声耳语道:“威远侯府的二世子被请回来了......”
殷夏回头一看,好家伙,这架势哪里是请回来,分明是捉拿归案才对。
那位公子鬓发垂落些许,被一个一身乌衣气质肃杀的人押着,脚步踉跄的走进来。
此番样态着实有些落魄,但是他眉目俊秀,相貌独绝,又有几分自成的风华,故而不显落魄,反而有几分洒脱从容的风姿。
不知怎的,殷夏那点儿退意倏地消散了。
跟着领路人走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是今天的铅粉打的太薄还是眉毛没有画好,那世子盯着我的目光忒奇怪。
此时殿中,祭酒捋了捋胡子,打算对这个三天两头逃课的二世祖来一番春风化雨的洗礼,让他安分守己,乖乖进学。
却见他失神良久,丢了魂儿一般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好半天才动了动眼珠:“方才那位小......叫什么名字?”
他虽问的含糊不明,老祭酒却明白:“菀青,今日方纳粟入学。”他苦口婆心,“像这种平民子弟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来修学,你有幸受家族荫庇,理当珍惜......”
老祭酒清了清嗓子,正要长篇大论,却被他一个字全堵回了嗓子眼里。
二世祖肃整仪容,盈盈一拜,恭敬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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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青是道生给殷夏起的名字。
究其原因是道生当日问起殷夏的名字的时候,谢林菲三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下,殷夏两个字在齿列间滚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出声,道生就因她长久的沉默会错了意。
“罢了,以后你就叫菀青吧。”
殷夏念叨了几下,对这个名字也颇为满意,于是就这么认下了。
行过束脩之礼后,殷夏随学官进了学馆,以她的出身是不可修习如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高贵学科的,万幸她对这些经书也没什么兴趣,欣然入了算馆。
馆中端坐着十余人,见到一个新面孔进来,不由得投以目光。
端坐于书案后,殷夏翻开自己的面前的书卷——《三等数》。
起初她有些底气不足,片刻后目光却讶然起来,而后眉头紧锁。
暗自观察她的学官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菀青,你对这《三等数》有何见解?”
这长脸学官似乎对她纳粟入学颇有微词,从方才起就一直不怎么待见她,见她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更觉此人是一个玷污此地的草包榆木,便忍不住出声刁难她。
才草草翻了一刻钟,能有什么见解?
其他监生听了这话,表面上专心读书,暗地里早已眼神暗瞄,注意着殷夏这边的动静,一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模样。
殷夏合上书,欲言又止的沉默了半刻,一副为难无措的表情。
长脸学官见状了然的摇了摇头:“果真是个蠢物。”
“噗嗤——”一旁青色衣袍的监生忍不住笑出声,“倒是第一次见看了半晌《三等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草包。这可是算学中最简单的一本”他遥指了指坐在首席的那位监生,“郑兄仅用了短短半旬便研究通透了。”
殷夏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眸中的为难彻底消散,转为淡淡讽意。
她垂眸一哂,抬眼时故作讶然:“竟只用半旬!”
那人面露自得之色,但是听到殷夏下一句话之后,那点得意彻底的僵在了脸上。
那小郎君极认真的说:“我以为这该是十岁小儿就会的东西。”
不过是进制变出的花样罢了,满十进一,满二十进二,谁还不会了?
本想给你们点面子,结果你们上赶着来丢人。
馆中一窒,继而一片哗然。
长脸学官竖眉呵斥:“无知市井儿!口气如此猖狂,既如此,你倒是说上一说!”
说便说,还怕你不让我说呢。殷夏心道。
“这书名叫三等数,其实讲的便是上数、中数、下数三类数的进位法。”殷夏扬唇一笑,流畅对答,“下数逢十变之,中数逢万变之,上数穷极则变。”
“黄帝为法,数有十等,分别为亿、兆、京、垓、秭、穰、沟、涧、正、载。”殷夏翻开书,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这三等数便是基于此的三种用途。”
“譬如下数,十万曰亿,十亿曰兆,十兆曰京。中数,上数同理。”她手执书卷,平静的与长脸学官对视,“不过下数太小,上数又太大,用处最多的,该是中数吧。”
“孙先生,我说的可对?”
孙学官一时间瞠口结舌,不知如何对答,可又不甘心就此被下了面子,便脸色一变,怫然怒道:“黄口小儿忒狂妄,如此不敬师长,日后还想翻了天不成!今日我得好好地治一治你的性子!”
他手执一条沉甸甸的深色戒尺,沉声喝道:“过来!”
殷夏惊了。
她是个吃不得苦受不了疼的娇惯性子,难道这第一日就要平白挨上一尺子?
她站起身,却静盯着孙学官,没有上前。
身前的小少年扭过身来,偷偷向她使眼色。
见她丝毫不能领会,忍不住悄声提醒:“快去呀。”
“悖慢师长是会被退学的。”
殷夏与孙学官僵持了片刻,终于绕过书案走上前。
她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各种规矩都还不熟悉,就先咬牙吃了这个闷亏。
等过两日她将这里摸清了,孙学官休想再这么拿捏她。
她伸出手,五指摊开,露出细白的手心。
那沉甸甸的戒尺上挑而后下沉,带出嗖嗖风声。
她身子一瑟,不由得闭上了眼。
身旁仿佛起了一阵轻风。
“啪——”的一声,光听那声音殷夏就觉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疼,可是数秒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手心丝毫不疼,反而感受到些许柔然暖意。
掀开自己的眼皮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心上叠着手心,不同于她的纤细,那手显然属于一个少年,骨节分明,虽修长却还有几分羸弱。
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可是手心处却横着一道深深的鲜艳红痕。
那是皮下渗出的血。
可以想象,若是那一下子自己挨了,以她素来娇气的性子,这会儿估计只想捧着手心,蹲地不起,簌簌落泪。
视线微移,她看到身旁人绀紫色绣有暗纹的衣袍,心中便了然这人必定是国子馆中哪家国公勋贵的儿孙。
这孙学官不小心打了个顶尊贵的人儿啊。
他这九品的官身,在京城终究还是太小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一瞬闪过,及至抬头也不过数息。
殷夏将自己的狐朋狗友一番盘算,能穿绀紫袍入国子馆的,只有丞相那被宠坏了的小儿子。
不过那小子平日里比她一个女子还娇惯,今日居然能有如此勇气,着实难得。
“李瑾元,你......”
殷夏一抬头瞧见身旁人的相貌,想好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头。
这人眉眼清俊,容姿天成,如磋如磨的一个少年公子,哪里是李瑾元那个没骨头的弱气怂包,分明是在祭酒大人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侯府二世祖!
哦,不,是侯府二世子。
数息之间,他与她静静对视,他那双清澈昳丽的眸子似含着千万的言语,殷夏却懵懵懂懂,一句也读不透。
他眼底似有隐晦赤诚的热意,染的殷夏的耳根也微微发起烫来。
她慌忙转移了视线,为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感到莫名。
抛却那些茫然思绪,她皱眉看着他手心的红痕,细瞧之后忍不住“嘶”了一声:“很疼吧?”
“还好。”
殷夏看的十分揪心:“我那里有些外敷的伤药,对消肿止疼有奇效,只是今日没有带来。”
“公子如果受得了疼,就暂且忍受一日,明日我便带来。”
他两只眼睛偷偷地瞧她,听到她这番话后,眉头皱起,含着几分痛苦之意。
殷夏瞧见,忍不住叹道:“本是罚我的,公子何苦替我受这一下。”
他轻飘飘的瞟她一眼,徐徐道:“你一刻之内便将《三等数》领略通透,面对诘问对答如流,是你天资聪颖,心性过人。本就该赏不该罚。”
“反而是这位学官......”姬和话音一转,“心胸狭隘,妒忌贤能,有违师道。”
“你不必忧心,是我看不惯你平白受罚,甘愿如此。”
孙学官见自己打错了人,本就偃旗息鼓不敢吱声,想把这事悄无声息的糊弄过去。
没想到那小世子没有大发慈悲放过他,反而一字一字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孙学官不禁面色惨白,强笑道:“世子言重了,我不过是欣赏他的才能,担心被他的性情所误,这才想要替他磨一磨性子。世子误会老夫了。”
“哦?”世子轻笑,瞄了一眼自己渐渐青肿渗出血丝的手心,“先生便是如此磋磨学生的性子的?”
“长此以往,怕是性子还没磨好,手已经残了。”
孙学官汗如雨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殷夏没理会这道貌岸然的学官,只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垂眸盯着他的伤处,小心的拭去他伤口边缘渗出的血。
他目光微转,落在她的鼻尖上。
殷夏纤纤睫羽惊慌颤动,其下闪动的眸光中流露出的,是十分的心疼。
他那点痛苦神色顷刻间无影无踪,眸中甚至蓄起浅淡的笑意,分明是没把点伤放在眼里。
殷夏抿了抿唇,心思急转,抬眼纠结的看着他:“公子可是威远侯府的二少爷?今日下学后,我从家中取了药,交于侯府门房吧。公子留意着些。”
“不必。”
“我家就在城南,与威远侯府距离倒也不是太远,公子不必推辞。”
“一更三点暮鼓便响了,你是想被巡城官兵抓去吗?”
她低着头沉默以对,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
姬和在她目光不能及之处,放肆又克制的描摹她的眉眼。
心头泛起热意细疼,浅浅的沁至眼底。
他俯身握住她的肩:“若我说随小......公子回去取药,是否太冒昧了些?”
第6章 (捉虫)
殷夏虽在京中交游甚广,却几乎从不把纨绔少爷带回家。
生怕误了时候,对方住在她院中,以她那些狐朋狗友的浪荡德行,指不定就非要同塌而眠了。
殷夏扮作男装虽玩得开,但是从来不喜勾肩搭背,熟知她脾性的人,拍个肩都要斟酌三分。
因她这点怪异行为和阴柔相貌,不知哪个嘴欠的起了个头,圈子里有关她是个断袖的传言就流传开了。
殷夏一句也没辩解过,这误会生的合情合理,断袖之名倒是为她打了掩护了。
至少瞧见她女儿家的作态,首先怀疑的不是性别,而是性向。
再者,知晓这事之后,许多直男朋友都不敢盯着她的脸细细的瞧了,生怕被误认为对她有意。
因此,殷夏女扮男装扮的那是一个如鱼得水。
她有次举着铜镜欣赏了半天自己的妆容,觉得自己真是瞒天过海,雌雄莫辨,恰巧那晚揽香楼要拍卖有小花魁之称的殊色少女洛酒儿的初夜,殷夏轻晃酒杯,沉迷于自己浪荡公子哥的人设,挥挥手揽了这清冷艳色。
盖棉被睡了一晚之后,第二天一早,洛酒儿就抹去了她眉上黛色,笑着道破了她的身份。
自那之后,殷夏再也不去揽香楼胡闹了。
倒是坐实了她断袖的传闻。
馆中显然有人听过这些风言风语,见这华贵世子毫无防备的要随他回家去,忍不住憋青了一张脸,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
馆中顿时咳声一片。
殷夏面色有些尴尬,整的好像她把人带回去,这公子就会被她玷污似的。
不过她自然也不愿累害他的名声,歉疚一笑:“怕是不太方便。”
这时候,馆中冲进一名着紫服的毓秀少年,一眼瞧见殷夏,顿时眉开眼笑道:“小青儿,你真的来国子监陪我读书啦!”
殷夏只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是刚才一直被她念叨的李瑾元了。
“别叫我小青儿。”
“小菀儿。”李瑾元扯了扯她的衣袖,“魏子珣怎么也在这里?”
魏子珣这人在京中一直很神秘,他是在十二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威远侯府的。
威远侯府人丁稀薄,威远侯数年前战死沙场后,魏家长子魏子瑜弱冠之年披挂上阵,驻守军营,俨然已经以漠北为家。
威远侯之妻,当今圣上的胞姐长乐公主,孤零零的守在气派的威远侯府。
就在这时,魏子珣突然出现了。
说是因病寄养在外,如今好全了所以接回了府。
月余之后,由于边疆安稳,魏子瑜也得了圣令卸甲归朝,成为遥领十六卫的大将军。
威远侯府这才渐渐的热闹起来。
魏子珣其人十分不同于京中长大的那些小少爷。
他心思玲珑,眼界开阔,能于细微之处察言观色,也能头头是道的评上几句时事。
两年前威远侯府设宴,皇帝亲临,席上抛了个问题给诸位小辈,大家都是那些陈词滥调,独束发之年的魏子珣另辟蹊径,简明扼要的几句话让人耳目一新。
皇帝龙颜大悦,直言为他一个大难题提供了解决思路,有此侄是件幸事。
魏子珣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安安分分的留在京中。
十二岁钻洞,十三岁爬墙,起初还只在京中街道闲晃,之后慢慢到了近郊,而后有一次,竟跑到了邻近的河中郡。
那次威远侯府可谓翻了天,府中人整整三日都在京中各个旮瘩里扒拉着找这位小祖宗,愣是找不见丝毫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