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也罕见的沉默了。
临走前,谢华菲哭倒在海棠苑门前,嘶声喊,三娘为什么要带给她如此的不幸。
谢华菲离开之后的下午,不知谁先开了个头,跪在老夫人门前哭。
之后一个接一个,她院中哭倒了一片,都在求老夫人将谢林菲逐出府。
最后老夫人开了房门,终于说了一句:“瞎闹什么!”
“你们且放心,我自有安排,我们谢家一定会好好的。”
当天晚上,海棠苑中被人悄无声息的放上了六口大箱子。
若是有人敢偷偷打开看一看,就会发现那箱子中竟是沉甸甸的黄金。
成日闭门不出的谢林菲终于有了动静。
她每日早上带着一个箱子出门,晚上却空手而归,不知将那黄金寄放在了何处。
只剩最后一口箱子的那日,谢林菲没有出门。
海棠苑屋中,阿和捏来妆奁盒中的海棠花钿,贴在女孩乌黑的发上。
她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对今日的双环髻十分满意。
万两黄金她已经收全了,这几日她找了五家大商铺,将寄送黄金的事情处理妥当了。
这些商铺在京城都有联号,平时都有商队往来,她支付一定的酬劳,他们就可以帮她把不便携带的钱财运到京城去。
大商铺都重口碑信誉,把钱托给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而且能有联号的商铺,本身就财力雄厚,一天的流水就有不少的银钱进账,想来也不会因为贪图她的那点钱,做出自毁招牌的事。
至于取用的票券,她早已妥帖收好了。
“祁六还没有到?”殷夏将铜镜放下,侧头问他。
她打算今日启程,离开谢府,离开广陵郡,
然而那日从青临居回府的时候,祁六在林中玩野了,半晌没有找见人。殷夏无法,只得留了个字条,让他来谢府找他们。
按理说她们已经在谢府中逗留了六七日,祁六就算行路再慢,也该到了。
阿和将手中的木梳放在桌上,垂眼应道:“没有到。”
“小姐要再等等他吗?”他悄悄抬眼看她,“还是回头去寻?”
“罢了。”殷夏思量了片刻之后说,“他在那里住的快活,兴许不想跟来了。”
阿和似是松了一口气,片刻后笑了笑,道:“他早就同我说在林中设陷阱捕猎颇有趣味,如今迟迟不来,倒也说的过去。”
他十分明事理的说:“也好,阿伯一个人寂寞。”
殷夏点了点头:“我特意留在那里一个葫芦,添他一个,药丸也是够用的。”
阿和颔首,片刻之后看着她问:“小姐,我们今日启程吗?”
“嗯,我去办最后一件事。”殷夏打开墙角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抱出来三个葫芦,“阿和,抱着!”
阿和连忙接过。
而后她自己也抱住三个,之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木箱。
阿和抱着满怀的葫芦,奇怪的问道:“小姐要将这些给谁?”
“祖母。”
说罢便打头向老夫人院中走去。
老夫人避她如蛇蝎,但是殷夏看在银钱的份上,愉悦的忽视了她难看的面色。
她耐着性子和她讲这葫芦中的药丸的功用和可贵之处,让她一定妥帖收好。
临走前还是怕这丘水丹被她当邪物烧了,殷夏特意又提点了一句:“若祖母不信我或是不放心,大可让大姐姐带回去一些给她那夫君喂了,左右也治不了了,让他吃几颗也不妨事。”
“万一好了呢,您说是不是?”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殷夏回味一番觉得句句在理,所以她也不管老夫人那阴沉的面色,施完一礼便扬长而去了。
她低调的马车于正午之时出了谢府,半个时辰之后便过了广陵郡的城门,沿着漫长官道,一路向北而去。
而除了老夫人,谢府上下对此事一无所知。
众人都以为那个疫鬼小姐,还留在那阴冷的海棠苑中。
三日之后,老夫人让请来的大夫入了海棠苑,大夫面色凝重的进去,良久之后,面色凝重的出来。
从那日起,谢府中传出谢林菲病重的消息。
而后又过了两旬,坊间开始流传这样的传闻:谢华菲的病鬼丈夫气色好了一些,而闭门不出的谢林菲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病入膏肓。
及至月余,谢华菲那本要撒手人寰的丈夫竟好全了,不少人看到他们夫妻二人相携出门。
而神奇的是,谢府中那个疫鬼小姐,恰好在那两日病逝。
这神秘的巧合堆叠在一起,似乎便是冥冥中的天意。
当时惴惴不安的广陵郡中的人,都认为随着谢林菲的死亡,祸疫已经彻底除去,他们拍手称快,喜气洋洋的置办年货,准备除旧岁,贺新年。
然而短短月余后,当此处变成一座十室九空的瘟城,他们千金也买不到一粒救命药时,就会发现,他们先前的想法错的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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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广陵郡千里之遥的京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长长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一个小小的破庙里。
行了月余路的殷夏,在遥遥能看到城墙轮廓的时候,被一场大雪拖慢了速度,没能在入夜前到达京城。
畏寒的殷夏带着阿和缩进一个破庙里,生了火堆取暖。
他们俩肩靠肩的依偎在一起。
殷夏想着近在咫尺的京城,对阿和说:“听说京城十里繁华,各地各域的商贾云集,形形色色的邸店林立,是当今,最鼎盛的地方。
“这里每年的上元灯会,都有数艘画舫漂于夜河上,说不出的瑰美绮丽......”
“等我们入了京,我便带你去领略领略。”
庙外冰天雪地,四野一片宁静,殷夏絮絮的和他说着京城的趣处,阿和听着她慵懒的声音,恍惚间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他动了一下,无意中碰到殷夏冰凉的小手,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倦意浓重,眼眸半阖的她一眼,慢慢的伸出自己的双手,把她的包在手心里。
殷夏闭着眼睛往他这边凑了凑。
许是舟车劳顿,又加之天气严寒,即使拥着厚厚的被子,也暖不热殷夏的身子。
她困倦极了,不知不觉的阖上了眼,陷入深深的沉睡。
第二日早上,阿和唤她起来,没能成功。
他觉得她是贪睡,便没再吵她。
谁知到了中午的时候,阿和再去叫,竟发现她满脸通红,他伸手一探,发现她的额头滚烫。
他用衣服上撕下的布料去外面包了些冷雪,覆在她的额上,来来回回更换了一下午,可是到了傍晚,她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阿和目光凝重的看着开始说胡话的她,望了望庙外纷落的鹅毛大雪,摸出一锭金子,冲了出去。
神志不清的殷夏恍惚中若有所感,迷蒙的睁开一点眼,看着阿和的身影一点点的消失在鹅毛大雪中。
之后她曾短暂的清醒了一小会儿,她觉得嗓子干烧,迷迷糊糊的要水喝,却没有等到。
寒风呼啸,破落的庙宇里,又剩了她一个人。
夜半时分,大雪才终于停下。
皑皑的白雪上,一位行僧从远处走来,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进入破庙歇脚时,他看到了熄灭的火堆旁,面色青白、蜷成一团的殷夏。
于是临行时,他把她放进了自己的竹篓里。
————
殷夏昏睡了整整七天。
刚一睁眼的时候,她觉得非常恍惚缥缈,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有几分怀疑谢林菲此人是不是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
后来见到了救她的僧人,听他把事情讲明白,殷夏这才轻飘飘的着了地。
“阿和呢?”殷夏问,“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僧人道:“贫僧只见到你一人。”
“那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镶有明珠的箱子?”
“就在那里。”
殷夏打开箱子一看,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缺了个口,一锭是在路上花费消耗了,另一锭......
“你动过我的箱子吗?”
“没有。”
殷夏拿出一枚,先是给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将金子双手奉上。
“感谢大师救命之恩。”
本以为她要费一番口舌,僧人才会接受,没想到在她想好的措辞没能用上,手里一轻,那缁衣僧人施施然的接过了那枚金锭。
他对上殷夏奇怪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目光中却带着了然的洞明。
片刻之后,殷夏也淡淡的笑开了。
她给,他要,没什么不对的。
他们此时身处京城旁的一个小村落里,救她的僧人法号道生,是个云游四海的行僧,此番路过京城,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她。
他身上总是萦绕着药草香,在接下来照顾殷夏的这几日里,他治好了所借宿人家的男主人身上的沉疴顽疾。
殷夏瞧在眼里,有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出来。
她虽然于医道上有丰富的理论基础,但是从没有实践过。
不曾尝百草辨百味,也没有见过多少患病之人。
这样一来,就算她是一个行走的医典,也一样不会诊病。
她这身子才十一岁,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虽说得来的银钱能保她十年无忧,但是若是她就这样坐山吃空,怕是晚景凄凉。
所以,她想有一技傍身,至少日后没钱了,她能靠着这个混口饭吃。
而眼前的行僧似乎医术不俗,若是能跟着他游历几年,长长见识和经验,以后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这念头起起落落,最后终于尘埃落定,是因为她找到了那破庙,在那里枯守了几日都没有等到阿和。
虽然失落,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因缘,就如同祁六跟她至丘水县十里之远,也曾让她恍惚觉得这是个甩不脱的牛皮糖,但是不过短短月余之后,祁六就不再跟来了。
三九寒天,阿和叫不醒她,又无法带着病重的她走在冰天雪地里。守着近在咫尺的京城,也不能强求他陪着自己等死。
若他为了活命抛她而去,想来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庙中。
殷夏枯等的这几日,到底是有些可笑了。
她在僧人要启程的那日,在桌上码了十枚金锭,仰头含着几分笑意看他,开口道:“拜师,够不够?”
道生清浅的眸子看着她,淡淡的笑了。
那时殷夏并不知道,道生此番至京城,本就是来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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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修)
春去秋来,草木几岁荣枯之后,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亭亭的少女。
这几年时间,她的医术总算有了小成。
殷夏生性惫懒,自觉学的已经够用,在恰好途径京城之后,便不愿意再走了。
她那淡泊超然的师父罕见的皱了眉。
“京城不是你的好去处。”道生说,“你若是想安定下来,云泽水乡或是温暖南疆,抑或随便哪个宁静的边陲小镇都好,偏要留在这是是非非的京城作甚?”
殷夏油盐不进,从容驳道:“师父,您说的那些地方的妙处,我已经领略过了。您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安贫乐道之人。既然生于大齐盛世,我自然要住在华奢鼎盛的京城。”
最终,道生究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摸了摸她的发顶,便独自一人上了路。
只是临行前他目光中含着的深意,殷夏没能读懂。
她琢磨了半晌没琢磨明白,索性抛开不管了。
她那师傅惯会谈玄道鬼,浑身上下都是迷,她跟他几年,甚至连他的来处都没摸清。
若是日日纠结于这些,她怕是早被自己愁死了。
殷夏敲敲脑袋,回首望向了夕阳西下的京城,雄伟壮阔,美不胜收。
她抬步向那里走去。
其实殷夏留在京城的真正原因,她一个字都没有提。
她坑蒙拐骗得来的资产,全寄放在了京城。
这几年在苦寒之地风餐露宿的时候,殷夏一直惦念着书中描绘的酒肆歌舞,画堂春暖。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以悠哉悠哉的吃喝玩乐了,让她抛却这座金山去边陲小镇喝西北风,怎么可能?
她用票券去一家商铺兑出了一箱黄金,用了小半在城南买了处宅院,又雇了两个仆役一个粗使丫鬟替她打理。
妙龄少女独居不便,于是在房屋修葺妥当之后,殷夏便开始研究起自己的装扮来。
一番捯饬之后,她揽镜自照,见镜中人玉冠束发,黛描剑眉,阴柔秀妍,虽瞧着有几分女气,倒也不至于叫人一眼看破。
她身着褒衣博带,宽大侈丽,倒是很好的掩饰了她纤细玲珑的身姿。
她既有银钱,又有医术,可谓了无忧愁。又兼之她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求安安稳稳的顺遂又富足的一生。
如今她不过二八芳华,这些目标便已经实现了大半。
于是她毫无心理障碍的开始了吃喝玩乐的养老生活。
她不顾及那些女子条条目目的规矩,扮作男装在京中玩的肆意,混迹酒肆歌坊,也去过画舫青楼,于是自然而然的,她和京中不学无术却有闲钱的草包纨绔熟稔了起来。
她本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滋润,可是日子久了,却不免有些无聊。
若是有人一同游玩还好,可是她那些不求上进的朋友,皆有父母长辈拘着,为避免他们肆意生长,不惜纳粟纳马,把他们打包送入了国子监。
明明说好一起花天酒地,结果那群狗子却都跑去学习了!
殷夏一个人索然无味,这日独饮上了头,一时冲动带着三车粟米杀向了国子监。
不就是纳粟吗?我也有钱。
殷夏这样想着,踏入了国子监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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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敬堂中,须发半白的祭酒大人捋着胡须,看着这要纳粟入学的小公子,严肃方正的来了一番入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