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俏就是从那里滚下去的。
他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那是他五年级的暑假,下过雨的午后,空气十分清新,天被雨水洗得瓦蓝,丝丝缕缕的云飘浮在山顶。
艾俏趁她姥姥睡着,从家里偷偷跑出来找他玩。
之所以要偷偷的,是因为她来姥姥家的第一天,姥姥就非常严肃地叮嘱她,可以和任何一个小孩玩,唯独不要和一个叫江槐的小孩玩。
可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艾俏和任何小孩都玩不来,唯独喜欢跟他玩。
他也一样。
他告诉艾俏,雨后的山上有一种花开得特别漂亮,艾俏说她想看,要他带她去看。
草地上有些湿滑,他一路牵着她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白又软,上面还有小涡涡,他牵着就不想松开。
艾俏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惜我快要回家了,要是你能和我在一个学校就好了。
他问,你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艾俏说,叫澜大附小,以后上中学,就上澜大附中。
他说我知道了。
艾俏说知道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来。
他笑笑没说话。
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他们爬到山坡上,找到了那种花,是蓝色的,很小很小,贴着草地盛开,很美。
旁边有一棵野果树,艾俏说她想吃最顶上那颗最红的。
他就爬上去摘,艾俏说他爬树的样子像一只长臂猿。
长臂猿他知道,他看到动物世界里说过,长臂猿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如果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再找别的猿。
他从枝桠间探头向下看着艾俏,问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长臂猿?
艾俏说,好啊,我愿意。
她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又怎么样,至少她答应得毫不犹豫。
他很开心。
他爬到了最高的枝头,伸手摘下那颗最大最红的果子,准备投喂给他的小长臂猿。
艾俏的表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山下,她很大声地叫艾俏:俏俏,快下来,你们家来电话,你妈被车撞死了!
他听到艾俏哭了一声,当时有树叶挡着,他没看清艾俏的表情,他急忙往下爬,随后就听到尖叫声,艾俏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在半山腰撞上一块大石头,身子被撞得弹起来,又重重落下……
“臭蛋儿,你回来啦?”山庄二楼的窗户打开,江十六站在窗前用力向他挥手。
江槐从回忆中醒过神,抬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冲江十六大声吼道:“找死是吧!”
“大过节的说什么死不死。”花枝从江十六旁边探出头,“好不容易回趟家,在外面喝一宿,真有你的。”
江槐耸耸肩:“我有什么办法,你霸着他们的老大不让出门,他们只好找老大的儿子代替了。”
江渔从另一扇窗前探出头,委屈地比划着擦眼泪的动作。
江槐笑起来。
进了屋,江槐第一时间找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花枝已经做好了早饭,叫他快点洗脸刷牙吃饭。
花枝超级喜欢烹制美食,而且从不睡懒觉,因为她认为睡懒觉会少吃一顿饭。
她不愿意错过任何一顿饭。
一家人围坐一起,吃着早餐看早间新闻。
花枝说阳历年也是年,今晚是年夜,咱们去你姥姥家吃饭,等会儿一块去城里大采购,你们想吃什么只管点,没有我不会做的。
江槐说我想吃蒸槐花。
花枝白他一眼:“那你想着吧,槐花到春天才开呢!”
江槐之所以叫江槐,是因为花枝在八月十五赏月的时候,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生了他。
而江十六在江槐出生后还在妈妈肚子里负隅顽抗了几个小时,过了零点才出来,所以叫江十六。
江槐得名的那棵大槐树,每年都会开一树繁花,花枝就把那些花摘下来,拌上面粉蒸着吃,味道很好。
一家人回忆着从前的事,气氛难道的温馨,随后电视里就播出了澜城附中联欢会的新闻。
江槐不了解情况,只看到蔡美凤在后台质问艾俏的镜头,艾俏的脸打了马赛克,看不到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在害怕。
江槐放下筷子,起身穿上外套,拔下手机就往外跑。
花枝叫他:“你干嘛去?”
“回澜城!”江槐丢下一句话,转眼冲出了大门。
“你瞧,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花枝对江渔感叹,随即推了他一把,“你还吃,快去开车送他呀!”
“哦。”江渔又抓了两个包子,起身去追儿子。
江十六撇嘴道:“哥真是蠢,也不想想这都过了一夜了,有什么事人家那边肯定也都解决了,他现在过去有什么意义。”
花枝说:“过去就是意义。”
江十六:“……”
江槐坐在车上,打开才充了几格电的手机,攒了一夜的信息像开闸的水一样冲出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百十条信息,有一大半都是陶阳发的,所有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哎呀卧槽,槐哥你的小仙女太牛掰了!
剩下的就是在描述怎么牛掰。
江槐很后悔昨天晚上不该喝那么嗨,如果他能早点看到这些信息,现在他已经在澜城了。
他知道,艾俏有很多哥哥,或许他去了也帮不上忙,甚至都见不到艾俏,那他也要去,哪怕是什么也做不了,能离她近些都是好的。
“爸你能不能开快点,像个老头!”他催促江渔。
江渔说:“欲速则不达,越是在着急的时候,越是要放慢速度,不能慌乱。”
“……”什么鬼?江槐听不进去,说,“你停下,我来开。”
“不行,你没有驾照。”
“……那你快点。”
“欲速则不达。”
“不是,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成语呀?”
“嗯,就这一句还是你妈教我的。”
江槐彻底没脾气了,焦躁的心情也因为江渔的东拉西扯平复下来。
他静默一刻,给艾俏发了条信息:送你的礼物拿了吗?
他想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艾俏应该没有时间去拿的。
艾俏不是没时间,她根本就是忘了,收到江槐的信息,她才惊呼一声:“妈呀,我竟然忘了。”
她老老实实向江槐承认错误:对不起,我忘了,我下午去拿。
下午几点?江槐问。
艾俏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一点多吧,那时候爷爷在睡午觉。
江槐回她:好。
第40章
下午一点,爷爷回房午休,何阿姨要准备晚上的团圆饭,叫陈叔开车带她去采购,他们走后,艾俏趁机换衣服偷偷溜出家门。
今天是元旦,天气晴朗,街上人潮涌动,特别热闹。
艾俏为了赶在爷爷睡醒之前回家,打算叫辆出租车,快去快回。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八哥艾星空突然回来了,车子路过她身边,降下车窗叫她:“俏俏,你在这里干嘛?”
“咦,八哥,你不是和同学聚会吗,怎么回来了?”艾俏跑过去问他。
“饭吃了,他们要去别的地方玩,我明天要走,所以想回来陪陪你。”艾星空又问,“你在这里干嘛?”
“嗯……”艾俏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我同学送我礼物,在学校门卫室,我正要去拿。”
“什么同学,男生女生?”艾星空立刻警觉起来。
“……当然是女生啦。”艾俏眨巴着眼睛,“我又不和男生玩。”
“女生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艾星空问。
“……”艾俏挠挠头,有点编不下去了,果然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可是撒谎好难,女生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呢,为什么呢?
“噢,因为她转走了。”她灵机一动,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理由,“她是我之前的同学,后来转到外地去了,所以礼物是寄过来的。”
“这样啊,那你上来吧,我带你过去拿。”艾星空探着身子把副驾驶的门打开。
艾俏:“……”
她知道推脱不掉,只好上了车,暗中祈祷江槐千万不要送太奇怪的东西,千万不要给她留字条什么的。
不过,江槐到底送的什么呢?她又忍不住好奇地猜想,猜来猜去,她发现自己对江槐并不怎么了解,根本猜不出他会送什么礼物。
她对江槐的所有了解,就是长的帅,学习好,会打架,会玩,还有穷。
是啊,他那么穷,还想着给她买礼物,但愿就是个小礼物吧,不要太破费了。
到了学校门口,艾俏叫艾星空在车上等她,独自一人去了门卫室。
假日的校园冷冷清清的,像一座空城,只有门卫室大爷长年累月不离不弃的守在这里。
房门关着,电视里的声音从小窗口传出来,大爷应该是在看电视。
“大爷,打扰一下……”艾俏趴在小窗口上往里看。
大爷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大毛领的帽子罩在头上,侧对着窗口,懒懒散散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直直伸出去,在脚踝处交叠起来。
咦?艾俏心想,以前没注意,大爷腿这么长吗?
而且大爷怎么不穿大棉裤了,居然穿着牛仔裤?
随着她的疑惑,大爷慢慢转过头,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帅气的脸。
“哎……”艾俏倒吸气,呼吸停顿,看着那张脸瞪大了眼睛。
江槐撑着腿站起身,慢慢走过来,弯腰趴在里面的台子上,与她四眼相对:“妞妞,叫大爷什么事呀?”
艾俏捂住心口,眼睛里的笑意荡漾开来:“怎么是你呀,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江槐近乎贪婪地看着她,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回了,又来了。”他说。
“为什么呀?”艾俏问。
想你!江槐默默在心里说。
“家里没意思,还不如回来学习。”
“……”艾俏有一大堆话想问他,怕在外面站久了会引起八哥怀疑,便推开门进了屋,假装进去拿东西。
屋里烧着炉子,很暖和,只有江槐一个人,真的大爷不知道去哪了。
两人本来都有一大堆话要问对方的,等真正面对面了,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傻笑。
笑了半天,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好傻,可是笑容怎么也收不住。
江槐走过去,抬手揉了揉艾俏的头发,所有的思念和牵挂都揉进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里:“我看新闻了,你没事吧?”
“没事。”艾俏傻傻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坐了好久的车,你冷不冷,饿不饿,你问我几点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你是不是一下车就来这里等我了?”
江槐若无其事地笑笑,只要听到她没事,其他的都已经不重要。
“你不想看看我送给你的礼物吗?”他试着转移艾俏的关注点。
“啊,对,快让我看看是什么?”艾俏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带跑。
“等着。”江槐走到靠墙的架子上,从上面拿下来一只用粉色爱心包装纸包着的大方盒,上面还用彩带绑着蝴蝶结。
“哇,这么隆重吗?”艾俏惊喜道,“盒子好大,里面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江槐说。
“不,我要回家再看。”艾俏说,“这样的话哪怕我不喜欢你也看不到我的表情,然后我就可以骗你说我喜欢。”
江槐:“……”
“你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学习,还有别的事吗?”艾俏问。
“你想干嘛?”江槐反问。
艾俏吐了下舌尖,嘿嘿笑道:“我想去打台球。”
江槐:“……”
“没时间就算了,毕竟快考试了,学习为重……”艾俏说。
“你能出来的话随时打给我。”江槐说,“我二十四小时待命。”
“真的吗?”艾俏欢喜地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江槐又揉了下她的头发,“不过做为报答,你得满足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艾俏问。
“让我抱一下。”江槐凑近她耳边,低沉的声音说道。
艾俏的脸刷一下红透了,心扑通扑通直跳,但她还是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江槐听她的呼吸有点重,责怪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又逗她,忙安抚她说:“别紧张,我逗你玩呢!”
艾俏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江槐身体一僵,心跳骤停,正要回抱艾俏,外面有声音喊道:“俏俏,好了没,怎么这么久?”
屋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开一步。
小窗口探进一个脑袋。
是艾星空。
艾星空一眼就看到那个年轻的“大爷”有古怪,不禁皱起眉头,推门进了屋,拉过艾俏,劈头盖脸地问江槐:“你谁呀你,叫什么名字,家哪的,在这干嘛?”
“……”江槐从震惊中回过神,心想该不会又是艾俏她哥吧,这也太吓人了。
随即就听艾俏喊了一声:“八哥。”
江槐想死的心都有了。
艾星空还在盯着他问:“你谁呀你?”
“我,我是门卫室大爷……的孙子。”江槐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