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厚厚的一堆,全是他练字的纸……
古籍有云:“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是华容琅最为熟悉的一句话了,小时他便以君子自比,这句话便深深的印刻在脑海之中,按照君子的要求要求自己。
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迹,这句格言居然这样铺陈了所有的纸面;华容琅下笔端方有余且排列规整,而在他所书的字迹旁边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有的字迹像是他的,有的字迹又不像是他的。
越往后翻,所有的字迹都像是他的,最后,好似真的全是他的字迹。
华容琅恍然大悟,这是华容舟将这些他的练字的纸张当了字帖子,在模仿自己的字体。
不知不觉已经翻到最后一面,最后一页却不是华容琅练废了的纸张,而是一张自画像。
画工拙劣不堪却栩栩如生,长衣翩翩,细长发带随发飘扬,手上更是正在抚琴,只是画上诗人表情清冷,嘴角下摆,完全一副没有好心情的模样。
华容琅心尖一颤,他一眼瞧见画上之人是谁。
是他!
……
久雨见天晴,日光大盛,雅戎小居里头的一切事物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惨白的日光,一切都在日光下刺眼灼目。
用得半旧的狼毫笔在那上好的宣窑花囊里张牙舞爪,墙上半悬的古琴清冷,根根琴弦都如同细长的寒针,在空气之中荡荡着靡靡之音。
华容琅好像头一次直面去了解华容舟,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切不如他原来以为的那样,为什么华容舟不是一个娇气,没得文才,整天惹祸,毫无礼仪的妹妹。
华容琅心中浮现华容舟原先的模样,五六岁的小女娃娃那个时候就黏着她大哥,偏生大哥宠她。
华容舟不愿意走路,大哥就一路抱着,每次就留华璇清一人在后头,华容舟她是平南王府的宝呀,父王母妃疼爱,大哥又将她放在心间娇宠。
而那个时候华容琅不过十岁,他一次次按捺住自己想要走进华容舟的心思,不过一五岁小姑娘,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
可是华容琅自小就清冷的很,做不出大哥那般明面上宠的模样,华容舟靠近他,华容琅就训斥她不守礼数。
久而久之华容舟在他面前倒是会收敛几分,堂堂平南王府嫡女,王府中的人千娇百宠,哪里舍得她行礼,唯独华容琅不满她被娇宠着,多次斥责以后,华容舟才做到每次见他都行礼。
活生生的华容舟的幻影出现在雅戎小居。
才五岁的华容舟粉嘟嘟的脸蛋不满的对着他,礼数到了,可那礼仪却蹩脚的可爱,嘴上也是气恼着瘪着 ,唤他:“二哥!”
华容舟渐渐大了,越是年长就越是亲近大哥,其实他心里也会羡慕,羡慕华容舟在大哥面前自由自在的模样,笑得那么灿烂。
可是他习礼数,尊先贤,华容舟的懒散性子他看不顺眼,但要他心间实在拒绝不了华容舟的亲近。
曾几何时,华容舟也牵着他的手不愿放开,可最终还是他松开了华容舟牵着的手,要她好好走路。
一切都好似业障,他亲手将这妹妹给推走,却又怨恨这妹妹不够单纯空白。
华容琅看向自己那只手,这手仿佛不是他的,冰凉锋利,他看着这只手化作一刃利剑,一刀又一刀的伤害着华容舟,曾经的妹妹多么想挤入他的生命,可现如今却舍命退却。
他,甚至还……
亲手给了华容舟一巴掌!
“二公子?二公子?”外头王生不敢进来,只得跺着脚在外头等着。
二少爷自打今日见了太子妃娘娘就神色恹恹,回来以后还直奔四小姐的屋子。
里间安静的只剩下喘气的声音。
泛黄的纸张在手中皱起,置身于日光包围的雅戎小居,华容琅却如临深渊,只觉寒气透骨。
四周嘶哑着猛兽的声音,他心间剧烈的疼痛,像是一直被一双手紧紧握住,最终那手加大的力量攥紧了他的心……
呼吸压紧,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苍白。
最后华容琅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觉嘴边涌出的一股腥甜……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和下一章的“九思”是引用了古籍,不是我自己写的哈~
特意作话里标注一下。
第27章 剑舞《成双》
平南王府乱作一团, 好端端的二公子在四小姐院子里吐血了。
大夫们立刻赶来了。
华容瑨也从院子里出来了, 孙曲安这次配的药很有效果,敷完药以后,很快左眼的疼痛就散了去, 只是孙神医说这是最后一批药了, 下个月起需要给他换上新的药方。
华容瑨来了雅戎小居, 纵使已经五年没来, 但这段路他依旧熟的很, 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
王大夫正在把脉, 表情晦涩:“二公子这是气血攻心,一时吐了血。”
华容瑨神情不耐, 看着华容琅手中紧紧攥着的纸张问王生:“这是什么?”
王生瑟缩几分, 府上最为严酷的便是王爷了,斗胆回道:“这是二公子先前练的字……”
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不耐的王爷, 王生继续回道:“二公子今日早学结束就说着要回府, 下午请宋公子告了假, 然后一回来便去了四小姐的院子……然后等我推开门,二公子就已经吐血了……”
华容琅一向白衣胜雪一尘不染, 此刻白色玄锦之上却沾染灰土污垢,从领口处绵延而下的血迹, 红的亮眼;纵使已经陷入昏迷,失去了神志,华容琅手中也紧紧攥着那泛黄的纸面。
华容瑨皱眉,这是何物, 居然让容琅珍惜至此。
王大夫又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只是气急攻心,并没有其他病症以外,又开了些药温熬慢补,王生才松了一口气。
华容瑨心头也陡然一松,恍恍惚惚看去,华容琅睡在华容舟的床榻之上,那张脸和华容舟有六分相似,两人的眉骨颇为相似,下巴也都是瘦削的。
一时间杂乱情感涌上,无头无尾的在心间乱窜。
华容瑨抽身离开,走之前又是叮嘱:“好好照顾二公子……”
*
华容琅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入眼都是熟悉的景象,呼吸之间一股浓浓的药味蔓延,华容琅这才发觉唇腔之中苦涩无比。
烛火还在微微地颤着,已经燃烧了半截,在屋子里放出柔光,华容琅僵着身子起身,手肘还未撑起,纸面翻动的声音在指尖摩挲而起。
绣着上好松针雪图案的被褥上窝着一团不明形状的纸张,在烛火下更是昏黄,墨迹也多加晕染。
华容琅刚刚醒来,仿佛一梦南柯。
等看清手中这是何物,华容琅心间又是涌来一阵灼热,居然又是一口血喷出。
“二公子!”王生惊慌失措。
华容琅一个撑不住就倒向了床榻,王生赶紧过去扶着:“大夫说要放平常心,二公子切勿焦灼!”
华容琅紧了紧手中的纸面,面色煞白,心间好似有万千刀片刮过。
雅戎小居里头高挂的古琴,那曾经在多少个奏响《皎月吟》,还有黑色匣子中的厚厚一叠的纸张,《岐斋诗注》已经他早年练字的纸稿,还有那秃的头的古旧狼毫笔。
华容琅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真戏假戏,罔他每番自诩“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
到头来都是虚枉……
这若是一场梦该是多好,这都是梦里的情形,他应当再睁眼来看到的还是五年前的她。
可是不是,这都是真的。
他一直踩踏着亲妹妹的心意……
*
一晃夏末的大雨带走夏日仅存的余韵。
秋意微荡,日光暖亮,丫鬟们正在庭院里面晒着合欢花。
这花是趁着雨后采集的,本该在晴天里面采收,可惜后半旬小雨淅淅沥沥,接连不断,华容舟索性就让茶四她们取了地上的湿花烘干了去,现在趁着天气不错及时晾晒。
除却空气中的微微合欢花的气息,空气中还迷散着淡淡的木樨香。
未到金秋,上京城的木樨儿也还没到开的正旺盛的时候,也不知是何家的木樨树此刻率先发出香气。
华容舟靠着贵妃榻,慵懒的看着案机上的账本。
九思学堂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前些日子东区这边的老秀才都被集中起来,参观了一遍空荡荡的九思学堂,华容舟当即就和他们签署了文书。
日子也定下了,就在后日。
像是即将完成一件大事,华容舟飘忽不定的心开始安顿下来。
她搬出来了王府,可能同顾罹尘有婚事,还有了可以着手做的。
一切都同上辈子不一样了。
轻松,自在,还有淡淡的安稳。
外头喧闹一片,华容舟侧过脑袋透过小轩窗,朝窗子外面看去,茶六兴高采烈的迎着两位端庄秀气的姑娘进来。
华容舟连忙端坐的姿势,一脚蹬进绣鞋出门迎过去,言辞欢喜:“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楚燕和魏宁莜。
二人今日打扮颇为贵气,魏宁莜华容舟不知道,但是楚燕明显是在衣着打扮上花了一番心思,头上簪了一支蟠龙钗,前头还装饰着红色的雀鸟;魏宁莜则清减几分,一对双头白玉鸳鸟钗并在发髻两边,还未深秋就已经身披浅粉色长袍。
但是两个人看到华容舟都是同样的高兴,楚燕灿着笑:“一直想过来看看,但是学院的事情太多了,正好魏宁莜也想寻你,我就带着她一道来了。”
华容舟把二人领到正厅,还让茶二去做些点心来。
魏宁莜看着正厅稀奇:“你还当真是一个人住呀!”
华容舟含着笑意点点头。
楚燕拨弄这大厅正中间的水缸,里头的锦鲤游得欢畅,笑着剜了魏宁莜一眼:“我都和她说了,她还不信。”
魏宁莜抿抿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还能这般。”
“那是,华容舟她打小就不是一般人!”楚言挽着华容舟的臂腕笑道。
“就你会说!”华容舟故作生气的不去看她。
进了屋子,魏宁莜身边身边服侍的丫鬟就把她外头的长袍给解开了:“我今日可是特意来寻你的,莫不是我不来寻你,你就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华容舟哑然,眉尾飞起,扬起微红的眼尾:“我答应了什么?”
华容舟愣住了,说实话她真的忘记了她答应过魏宁莜什么。
魏宁莜看她讶异的模样,看样子是真的忘记了,故作气愤,双手掐腰道:“你说过让你的丫鬟给我送些金花胭脂的,结果我回府上等了那么多日都没等到人来,今日还要我债主亲自上门……”
华容舟失笑:“也是我疏忽了,这段日子忙昏了头,你要的话现在就可以取些带走,天大地大,债主最大!”
魏宁莜也不是真的和她生气,于是见好就收,最主要她今日来是想和华容舟谈一谈这金花胭脂的。
金花胭脂的做法早就差不多失传了,她也是在古册子上见过,但并未明言如何制作,但是看到华容舟那日宴会上所用,她一下子就确定这就是古籍上的胭脂。
魏宁莜自小身子骨就不好,打小送出上京城外细心调养,平日里能做的不多,也就对胭脂水粉颇为感兴趣。
楚燕甘当背景,一个人坐在那处吃着糕点,静静听华容舟和魏宁莜谈论。
等到华容舟彻底知晓魏宁莜所来究竟为何,心里也有了一杆秤。
其实她手上不止还有金花胭脂的做法,还有许多其他失传胭脂的配方,只是这些东西都不在她手上,而在她那几个丫鬟手中。
华容舟也渐渐发现这几个丫鬟不同寻常,吴玉曾经告诉过她茶四身手了得,不像普通牙婆的手上自小养成的丫鬟,华容舟便也留了心意。
真正让她确定这几个丫鬟来路有问题的,还是惠敏长公主前来那次,那次茶四等人见到长公主毫不慌乱,依旧有条有序。
但是她们应该不是华璇清的人,若是猜的不错,这几个都是顾罹尘手上的人。
顾罹尘把培养好的人送到华容舟手上,华容舟就算再不愿意收,此刻也找不到她人替代。
楚燕一碟子点心吃完了,华容舟还在思索,魏宁莜见华容舟久久不回复,展颜笑道:“我这事不急,你再考虑考虑。”
华容舟心生疑惑的是,为何魏宁莜会对做生意这么有兴趣,就此问道:“可是我瞧着你岁数比我还小,自幼娇生惯养,又如何开得了铺子?”
楚燕顿时笑了,插嘴回道:“容舟你还不知道吧,上京那个鼎鼎有名的玉容斋就是她开的。”
华容舟惊讶看过去,魏宁莜点点头:“原先玉容斋是开在肃州的玩玩的,我瞧着生意不错,便央求了母亲在上京也开了家,现在瞧着也还不错。”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娇娇弱弱的魏宁莜居然就是玉容斋背后的主人,华容舟这下也有几分底了,叹道:“我本来想着我这种年岁前开个学堂就已经很难为我了,没想到你那么厉害……”
玉容斋也算是上京城中贵女最为追捧的胭脂铺子了,原先华容舟还在平南王府的时候用的胭脂就是玉容斋,每逢上新就去买些。
后来由于玉容斋里头的脂粉遮不住她身上的味道,这才换了别家气味香浓的。
咳……
也便宜些。
“我当初瞧魏宁莜也是病娇娇,没想到脑子这么够使。我陪着我娘去玉容斋买胭脂的时候看到魏宁莜在那儿,我都呆了。”
楚燕压下一口茶,继续怨念道:“我娘回去就说我别家姑娘不是读书厉害的不得了,或者就是脑子灵活,训斥我我每日就知道吃吃喝喝,容舟你在东区开学堂的事我母妃都知晓了,又是在家将我训诫了我一顿……”
华容舟忍不住噗嗤一笑,而魏宁莜谦逊道:“我身子不够好,还是母亲多多照料了铺子些……”
“那容舟真的是厉害,一家那么大的学堂说开就开,我路过的时候还听到好多人说道呢。就连西区的山岚书院的那群人这次也得被振的闭口不言,除了我和魏宁莜,她们还是西区最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