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江俨将廖大的罪状公布于众的时候,果然群情激愤,连带着廖大官场上那几个和他有关系的官员都蠢蠢欲动,属下看到,陆未言和其中一个叫焦虞的官员有了来往,似乎在商议着什么,属下还查到,焦虞是廖大的妹夫,虽然只是个俭事,却是难得的清流,在百姓中声望颇高。”
贺朝羽点了点头,“本督知道了,你继续跟着陆未言,不要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是。”暗卫领命,转眼消失,散值的钟声响了,城楼上的金吾卫在进行交接,贺朝羽忽然笑了笑,轻声道:“对了,本督怎么忘了,还有个冯将军呢。”
☆、转变
栀禾将熬好的药端了过来, 却看到齐子渊还没离开, 两人坐在薛慕仪四目相对,缠枝的青花碗上浮着一层热气。
薛慕仪有些局促,乌黑的眸子从烟雾中望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问他, “齐大人, 还有事吗?”齐子渊微微垂下了眉, 答:“无事, 良药苦口, 陛下慢着些喝。”
说完,他又道:“栀禾姑娘, 麻烦你帮陛下拿着蜜饯过来。”栀禾知道齐大人有话要对公主说, 心底叹了口气,朝着薛慕仪福了一福, 退了出紫宸殿。
薛慕仪的眼睛一直落在门外的守卫身上, 好一会才收回来, 她捧起碗,舀了一勺药, 送入口中,等着齐子渊开口。
虽然小兔崽子把自己困在了紫宸殿中, 可他到底没有丧心病狂到连她一言一行都得监视,否则,她现在哪能把齐子渊留在这边,同他说话。
“陛下, 服用了药可曾出现什么幻觉?”齐子渊忽然问,薛慕仪睫毛轻颤,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连忙放下了碗,垂眼去看碗里漆黑的药汁,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看到了什么?”
想到那些零碎的片段,薛慕仪却闭紧了嘴,没应他。齐子渊自嘲道:“总归不是臣,对吗?”
薛慕仪连忙抬头看他,想反驳,却终于鼓起勇气道:“齐大人,孤知道,孤以前喜欢过你,可那种喜欢是很短暂的,孤知道这话会让你难过,可是,孤不想骗你,孤早就已经不喜欢你了。”
她不想恶劣地吊着他,这话,或许早点说清楚比较好。
“陛下喜欢的是贺朝羽吗?”他声音很低,却沉淀着刻骨的悲伤,薛慕仪沉默了,小声道:“孤也不知道,只是……”只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明白,自己喜欢贺朝羽,却没有喜欢到不顾一切。她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愧疚和怜爱吧,她创造出那么鲜血淋漓的他,又无情地把他抹杀,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她好像没有什么非要回去的理由,或许,留在这里陪贺朝羽也不错,生命总有终结的一天,她干脆把这辈子都补偿给他。
无论如何,贺朝羽是真的爱她,她就是笃定他的这份心意,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想到这,薛慕仪竟然有些释然,她把药碗往齐子渊的方向推了推,“如果齐大人不想再为孤治疗也没关系,齐大人不必困扰,孤知道自己实在差劲,伤害了这么温柔的齐大人。”
她绕过他起身来到窗前,朦胧的背影隔着一层纱,不一会儿,她将那株梅花取了下来,对齐子渊道:“这株梅花好看得紧,可孤却并非惜花之人,不懂得伺弄,瞧它都快枯萎了,或许,齐大人应该将它赠给别人。”
见薛慕仪这副和他努力划清界限的样子,齐子渊心底更疼,他起身朝着她行拜别礼,决绝道:“陛下既然嫌这花碍眼,不如丢了它,臣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不只是花,包括臣的心。”
“齐大人,何苦如此。”看来,男主比她想象得更爱女主,可惜,她是薛慕仪,不是稚玉公主。
见薛慕仪满脸愧疚,他又道:“臣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不必自责,本就是臣高攀,只是,以后陛下凡有所求,臣还是会竭尽所能,就当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贺朝羽进了御书房,翻来了江俨递上来的奏折,上面果然列了廖大的数条罪状,“秋后处斩”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他面色不改,眼底却有些嘲讽。
大理寺少卿江俨是个官场老手,深谙笼络人心那一套,明明是他判的罪,却将自己推诿得干干净净,字里行间含沙射影都是贺朝羽弄权的错,偏偏极其隐晦,而他自己却“念在廖大妻女无辜,对此事也不知情,故本官特地对其网开一面”。
文人最擅长的就是这一套。
待全部翻阅完,贺朝羽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把冯喻请过来。”小太监领命连忙照办了。
接到通知之时,冯喻刚从城楼下来,身上的盔甲也换掉了,穿着一身墨青色的衣服,身上武夫的肃杀之气也退了不少。
小太监朝着他道:“冯大人,督公有请。”冯喻皱了皱眉,问道:“督公请我有何事?”脚步却是朝着小太监而去,与他并肩而去。
小太监神神秘秘地开口了,“冯将军不必担忧,这次督公请您过去,应该是想和您说廖大案子那事,那人已经招了,大理寺已经给他定了罪,这一切都是冯将军的功劳,能这么快就抓住刺客。”
冯喻沉默下来,这事,他早就知道了,布告贴满大街小巷的时候,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的百姓有不少都在替廖大鸣不平。
见气氛有些不对,那小太监又道:“这刺客真是胆大包天,督公是什么人,他竟然还妄称自己是为了效仿荆轲义士……”
荆轲刺秦的典故妇孺皆知,秦是秦王,可贺朝羽不过是赵高之流,这话是说出来,其中的潜台词已经不是只手遮天能形容,这是说他有了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
也不知道廖大是不是一心求死才会这么说。
冯喻心底无声冷笑,不一会儿,御书房便到了,他朝着座上的贺朝羽行礼,“督公。”
“起来吧。”贺朝羽垂眸望着他,“冯将军不愧是先帝看中的金吾卫左将军,这次刺客落网,都是冯将军的功劳,本督应该替陛下怎么赏赐你呢?”
冯喻忙道:“不敢,卑职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将头微微抬起,去看贺朝羽的表情,琢磨他的意思,只见贺朝羽端坐着,神色慵懒,一双漆黑的眸子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其实,比起那个傀儡皇帝来,冯喻倒有些佩服贺朝羽,他是先帝提拔上来的,本来是太子伴读太监。
当时先帝登基有些年岁,励精图治,可年纪到底上来了,身体有些抱恙,太子又还未成长起来,朝野有了分裂的趋势。
胤朝基础本就是建立在前朝,先帝登基靠得是兵权,攻破皇城,逼死前朝的献帝后,剩下的文臣他一时也不能完全清扫。
于是先帝只好恩威并施,让文臣们为自己效力。
这些人,在先帝身体尚好的时候,都表现得尽忠尽孝,可先帝身子不适的时候,他们便有些蠢蠢欲动,先帝只好设了个东厂来制约这些文臣。
可先帝做梦也不会想到,贺朝羽最后却把持朝政,几乎架空了胤朝。
冯喻想,若是贺朝羽不是残废之人,或许龙座上的人,早就换了吧,这胤朝也不复存在。
“冯将军过谦了,听冯将军这话,本督忽然想起,这些年来,冯将军一直都在城外执勤,夙兴夜寐,维持着皇城的秩序,实在是劳苦功高,本督知道,冯将军似乎很久都没休息过了,不如,本督给冯将军安排休沐,让冯将军能抽出时间好好陪陪自己的妻女。”
冯喻心底一颤,莫非,贺朝羽看不惯自己,想要削他的官职,明着说是体恤他,实则是为了支开他,然后替换成自己的人手。
冯喻连忙道:“督公,卑职并无妻女,卑职做了这么多年的金吾卫左将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若是督公让卑职休沐,卑职反而浑身不自在,总会觉得少了什么,况且,能为胤朝做贡献,卑职从来乐在其中。多谢督公一番美意,恕卑职无福消受。”
贺朝羽有些意外,“本督才知道,冯将军竟然还未娶妻?”
冯喻应道:“卑职并无这方面的心思,能为胤朝出力,卑职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卑职还请督公收回成命。”
贺朝羽叹了口气,“冯将军的觉悟,让本督汗颜,既然如此,那本督也不强求冯将军,只是,本督实在忧心冯将军,日夜操劳。
这样吧,不如,本督给冯将军安排个轻松些的差事,陆世子千里迢迢来皇城,陛下十分重视世子的安危,担心他会遇到昨日的情况,就想派人保护世子。
本督思来想去,此事交给冯将军最稳妥不过,况且,这差事比巡城轻松多了,只需要待在世子下榻的驿馆中,留意身边的情况,平时巡城的差事就由冯将军调遣一些金吾卫负责,冯将军意下如何?”
冯喻一顿,下意识想反驳,却看贺朝羽眼底冒出了寒芒,心里有些不安,督公的话,是在暗示让他去监视陆未言吗?
想了想,他道:“多谢督公厚爱,既然如此,卑职却之不恭。”贺朝羽这才笑了笑,“如此,辛苦冯将军了。”
冯喻缓缓退出了御书房,心里冒过无数念头,为什么让他去监视陆未言?是因为督公察觉到他有了什么不轨的心思,想要搜集罪证,还是,只是单纯忌惮远在边疆的陆王爷的势力,为了稳住陆王爷,才不得不费心去保护他的儿子?
贺朝羽继续垂头翻阅奏折,忽然看到白天他正要教小皇帝批阅的那封,唇角不自觉勾了勾,心头冒出个想法来,以后,他天天把小皇帝带来御书房,教她处理这些政务。
如果她感兴趣,让她自己放手去做,也未尝不可。
☆、暹罗猫
薛慕仪发现一件事, 自从上次齐子渊给自己看过病之后, 贺朝羽天天把她薅去御书房,教她处理政务,一开始薛慕仪还兴致勃勃, 可很快, 她就觉得不耐烦了。
胤朝的文臣大都年纪较大, 难免比较食古不化, 递上来的奏折经常夹杂着些又臭又长的言论, 其实整篇看下来, 无非是一些歌舞升平、四海安宁的彩虹屁,真的为国为民的寥寥无几。
望着案牍上的堆积如山的奏折, 薛慕仪不自觉有些走神, 飘忽不定的眼神落到了贺朝羽身上。
他端坐着,天青色的鸾带垂了下来, 像一片流云, 飘逸卓然, 用银线绣着仙鹤祥云纹,乍一看并看不出什么, 可在光影下仔细看却觉得那鹤栩栩如生,像在翩翩起舞。
薛慕仪忽然觉得小兔崽子衣品还挺不错, 每次的衣服都别出心裁,不过也可能是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的缘故,她看得有点手痒, 不自觉勾住了他的衣带,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复又松开。
贺朝羽垂眸去看她的动作,并没有阻止。薛慕仪变本加厉,一开始还落到奏折上的眼神丝毫不顾及地落到了贺朝羽腰带上,她开始专心致志地用手指去扣衣线的纹路,很快,平整的腰带变得毛茬茬的。
贺朝羽放下了手中的奏折,“陛下,看来,臣的腰带很好玩,那要不要臣解下来给你玩?”他唇角带笑,还不待薛慕仪反应过来,真的要去解腰带。
薛慕仪脸一红,连忙捉住了他的手,阻止道:“孤不闹你了。可是,这些大臣的奏折真的好无聊,上面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是在歌功颂德,十分无趣。”
贺朝羽笑了笑,道:“这样不正好,不正是证明胤朝如今太平无事吗?”薛慕仪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好,这恰好说明这些大臣尸位素餐,根本不做事。”
贺朝羽饶有兴致:“那陛下想怎么做?”薛慕仪问道:“贺卿,孤记得,每年不是有春试吗?从民间选拔有才能的寒门士子,入朝为官。那今年的春试呢?”
“是的。”贺朝羽点了点头,“先帝在位时,曾经大力推行过春试。
可是,当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那些大臣觉得先帝此举是为了让这些人与他们分庭抗礼,故经常以收寒门士子为弟子的名义,暗中安插自己人手,屡禁不止。
后来,更有甚者,竟然在背地里卖官鬻爵,如此,这春试与原本选拔寒门士子的初衷越发背道而驰,成了可有可无的形式罢了。”
听到这,薛慕仪有些丧气,“可这些大臣们不是都很惧怕贺卿吗?”贺朝羽道:“臣虽然看起来权势滔天,可说到底,那是因为臣没有没有触及他们的根本利益,再说,这些臣子知道明哲保身之道,所以一切才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陛下要学的,就是如何在这种平衡之中,让他们互相牵制,取得利益。比如这些奏折,有多少人在歌功颂德,以后陛下就有借口让他们多掏出些俸禄充盈国库。”
“孤明白了。”薛慕仪端坐起来,唇角笑了笑,小兔崽子还挺损,贺朝羽忽然将那封关于廖大案子的奏折递到了薛慕仪面前,“陛下实在无聊,不如看看这个案子。”
薛慕仪一愣,翻阅起来,不自觉皱了皱眉,问贺朝羽,“贺卿,你真的觉得刺客这事是这个人做的吗?”明明,她记得这事和陆未言脱不了关系。
贺朝羽没有直接回答,只道:“陛下可知这事的影响,告示贴下去后,那些受过廖大恩惠的百姓都愤愤不平,想必,街头巷尾都传着臣如何以权压人,是个遗臭万年的佞臣。”
薛慕仪垂下了眸子,心底有些不是滋味,贺朝羽却忽然凑了过来,冰冷的唇微微贴着她的脸颊,“陛下是不是觉得臣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臣,是不是很坏?”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自嘲,眼底却是黑沉沉的,“就算如此,那些憎恨臣的人,也拿臣毫无办法,可见,坏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有手段,陛下,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他忽然住了嘴,若是,她真的可以那样,她就不会选择从高楼坠下。
而是让那些伤害她的人,都下地狱。
他的手不自觉落到薛慕仪脸上,轻轻抚了抚,带着不可名状的怜惜,薛慕仪一时之间对他的话里有话有些茫然。
可见他的样子,她忽然鼓起勇气,“孤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认为,这事有点奇怪,其实,孤总觉得陆未言有些奇怪,这次进京的时机也有些巧合,贺卿要小心些提防他。”
贺朝羽笑得动人,“陛下怎么知道?是因为他曾是你的未婚夫,你才对他尤其关注吗?”薛慕仪一噎,小兔崽子这是在故意作弄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