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会——顾几
时间:2020-03-20 08:10:35

  钱京靠门站着,哈着腰指着外头两个外国女人, 跟曹元荣说, “曹署长,人就在那儿。”
  曹元荣瞧了一眼, 刚要说话打了个哈欠, 打完哈欠他不耐烦道, “把她们带到审讯室,我喝杯浓茶就过去……”
  钱京得命刚要走, 曹元荣又叫住人,压低声音说道, “先晾着她们,一会儿我亲自问。”
  钱京听了颇有些崇拜地点了点头。
  曹元荣回到办公桌边,拿起茶杯一边吹气一边喝了口他的热茶,然后他靠着办公桌随手拿起了一份今早的报纸。
  《北平日报》上有篇文章的作者叫秋游子——这名儿一听就是自以为有点文化的人瞎起的——曹元荣想着, 他继续看。秋游子写的文章跟林姣案相关,却不是以记者们一向自诩严谨的口吻,更像是“戏说”。文章的主体内容是秋游子本人通过与林姣的同学老师以及林姣租住的四合院的街坊们的交谈,得出林姣身世虽然成迷但其人并不像一个女特务之类的,还提到街头巷尾传的“文身图腾”、与林姣同时失踪的犹太摄影师以及二人之间说不得的关系,最后引用了西方一个叫做什么弗洛伊德的什么心理学理论总结陈词……总之在曹元荣看来,这个秋游子为了写出一篇能上报的文章一通胡扯。
  胡扯归胡扯,曹元荣也能看出秋游子的确做了些调查,如果这不是报纸自家记者的笔名,那秋游子极有可能是认识林姣的人。
  林姣案的热度正在下降,一来上面给曹元荣的压力明显小了,二来报纸上关于林姣案的报道也在减少,不然报纸也不会刊登秋游子的文章。“北平女学生被残忍杀害抛尸使馆区外”,初听的确很有噱头,但没了详细的下文,人们迟早会失去兴趣。
  曹元荣的工作不是看热闹,老百姓没有兴趣或者根本不知道的事,他有时候还不是得查到底。林姣案疑点很多,几条线索都断了,加之曹元荣手上还有别的事情,所以目前处于半查不查的状态。
  海/洛/因是一条线,但是那个操蛋的马尔科是不可能跟中国警察合作的;
  四合院的实际租用人是一条线,但除了陈老太之外似乎没人见过那人,而陈老太根本说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那是一个年轻中国男人外,陈老太甚至不记得那人的口音,一会儿说是北平口音一会儿说听不太出来,不过这倒也算得上一个线索,那就是那人不太可能是南方人,可口音这个东西,又不是不能学;
  林姣背部的“图腾印章”是一条线,但曹元荣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是一个朱红印记,四四方方,几条细纹,像烙在待宰杀牲口身上的那种,他还专门问了几位见多识广又可信赖的老先生,老先生们也说不出名堂来;
  最后一条线,就是诺亚了。
  曹元荣讽刺地想,不怪约书亚每回见到他就说宁愿儿子是凶手。因为如果诺亚不是凶手,那他现在还活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做老子的总希望儿子还活着,哪怕是个杀人犯。
  要曹元荣说,他当了二十年警察有没有什么秘诀经验,那还是有的。他一般会把人想的复杂一些,把事情想的简单一些,那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譬如钱京那小子就跟很多小年轻一样,习惯把事情想的复杂,把人想的简单。这世上哪有比人复杂的事,不过曹元荣是不会提点钱京这个的。提点了也没用,这都是要年头,经历事,自己去悟的。
  曹元荣脑子里闪过艾登的脸,他隐隐觉得年纪轻轻的艾少爷懂得这些。曹元荣放下报纸,又喝了口茶,走出了办公室。
  审讯室里坐着的那两个外国女人一进警署,大家就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曹元荣觉得很有趣,大部分的妓/女,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不管是黄毛红毛还是黑毛,都像妓/女。可能是打扮,可能是眼神,也可能是举手投足给人的感觉。曹元荣也觉得很方便,她们告诉你她们是做什么的,你要有需要也不至于找错人。
  钱京连忙过来了,不等钱京开口,曹元荣就说,“把事情再给我说一遍。”
  钱京便指着审讯室里长得稍微漂亮一点的那个开始说,“那个叫玛莎,她说她是昨晚才听闻了林姣案,洋人嘛,也看不懂我们的报纸……”
  “别说废话!”
  “是,是。玛莎称自己想了一晚上,认为事关人命,所以决定清早过来,她说她知道一点关于诺亚的事。”
  “另外一个呢?”
  “陪她过来的小姐妹,不会说中国话,估计接的生意没有玛莎多……”钱京不自觉还是多说了几句。
  曹元荣狠狠推了一把钱京的脑袋,进了审讯室。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曹元荣就出来了,事情比他想的要复杂一些。他问了三遍那个玛莎,她毕竟是个洋人,虽然称自己能说能听中国话,但保不齐没完全搞懂,不懂装懂呢。玛莎三遍下来,说的相差无几,最重要的是她强调了艾登跟她说,如果有一天警察找上门,要如实交待。曹元荣是没找上门,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艾登在洋人圈里“有名声”,可玛莎为了自保也好还是听了那艾少爷的话也好,反正是主动把诺亚给她拍不雅照的事情交代了。
  诺亚做这事,曹元荣并不意外,曹元荣想不明白的是艾登打了什么主意。艾登帮犹太人做事收犹太人的钱,缘何要让失踪的诺亚遭人怀疑?曹元荣边走边从口袋里摸烟,他还没摸出来,钱京跟上来问能不能让那两个外国女人走了,曹元荣说放了吧,心思不在对话上面。
  曹元荣继续寻思,那艾登要真是个正人君子,他早该把这事主动说出来,还假惺惺让个洋/妓/女来说。就跟海/洛/因那件事一样,谁知道他藏了什么心思,会捞到什么好处……
  *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发现林姣尸体的两周后。同样是个礼拜日,北平城里的多数外国人渐渐进入圣诞假期的周期,对于中国人来说则是临近冬至得准备包饺子了。
  这到了年底,忙是真的忙,但心散也是真的心散。反正曹元荣是这么觉着的。他把脚架在办公桌上,嘴里哼着小曲儿手上看着画报,正在欣赏上面娇俏的广告女郎。他估摸着再看一会儿就去吃午饭。
  他桌上的电话铃声猛然响起,惊的曹署长差点从座椅上摔下来。但他懒得接,他的秘书会接。果然铃声响了两下就不响了,没多会儿他办公室的敲门声响起,他没拿开画报,叫了进来。秘书推开门,有些凝重地说:“曹署长,您得接一下这个电话。”
  曹元荣前一刻还是吊儿郎当的,下一刻,多年的警察直觉和敏锐告诉他,这可能不是一件小事。他于是放下画报,严肃地说:“拿过来。”
  曹元荣刚把听筒对准耳朵。与此同时,敲门声又响了,外面是钱京的声音,“曹署长,您得看看这个。”
  *
  事情发生的时候,赵慈行正在四国宾馆的艾家套间里跟小艾少爷艾沁东一起趴在茶几上写字。这是她兼职家庭教师的第二周。上个礼拜日她听了艾登的建议,没有跟叶莲娜提裸/体模特的事情,实际上她压根没时间提模特的事情更不谈动笔,亏她还背了个画板来。叶莲娜和艾沁东这两个学生着实让人头疼和操心,加之赵慈行从来没教过小孩子,欠缺经验,就导致上个礼拜天一整个下午她都忙的焦头烂额。她回去后做了一些总结,又问了几个有教孩子经验的同僚朋友,这个礼拜总算没有那么手忙脚乱了。
  艾登或许是个假的前清遗少,但叶莲娜是个真的贵族出身。她小时候正儿八经学过法语和英语,只不过没学多久革命爆发,她一家就流亡在外了。翻译的人是艾沁东,又因着是艾沁东,赵慈行猜测叶莲娜故意说的模糊。其实哪怕她说的不模糊,很多东西艾沁东也翻译不了。只是也没有其他人在,赵慈行和艾登在弥撒结束后就分道扬镳了。艾先生有生意要做,赵慈行有工作要做。上个礼拜日,赵慈行直到回学校也没见到艾登回来。
  而今日上午赵慈行压根就没有在圣玛利亚教堂见到艾登,她听梅兰妮和托马斯随意猜测艾登可能去了上海。托马斯说,艾登若没来,那多半是去了上海、天津、大连,若是一个月没来,就可能是去了广州、香港。赵慈行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反正艾登从来没跟她提过。她对他的认知仍然少之又少,肯定不如梅兰妮。
  到了宾馆的套间,赵慈行还是没见着艾登,自然不好问。她也没理由问,她来是当女主人和小孩子的家庭教师的,管男主人去哪了做什么。
  叶莲娜比艾沁东还不老实学习,总是学一会儿就找个借口去做点什么。保姆张嫣在一旁看得直捂着嘴笑,叶莲娜的贴身女仆今日好像不在。好在艾沁东不太受他母亲影响,好学的心还挺强。他按照赵慈行的要求,用英文写完了一段简易的对话。赵慈行看了,连连夸奖,又让他稍作歇息。但艾沁东没有去玩,还是坐在茶几边上。他从书包里拿了另一个小册子出来。赵慈行瞥到那是一本小学国语练习册,封面上写着艾沁东三个字。艾沁东还不到上小学的年纪,赵慈行想也许这是艾登让她当家庭教师的原因,在沁东正式入学前多学一点。
  “爸爸说,认真学习英语和法语,但也不能忘记中国话。妈妈说忘了也无所谓。”艾沁东奶声奶气地说。
  赵慈行听了有些好奇,问道,“你喜欢中文吗?”
  艾沁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点头,又指着国语练习册上的三个汉字跟赵慈行说,“赵姐姐……”
  赵慈行纠正道:“是赵小姐。”
  艾沁东撇了下嘴,改了口,“赵小姐,你看嘛,这个是我爸爸写的我的名字。”
  赵慈行没忍住笑了出来。她以为那是沁东自己写的……艾登的字,不能说丑吧,肯定算不上漂亮,重点是像小孩子写的字。他那么神秘、危险、老成、沉稳……俊俏的一个人,写的字居然像一个稚子顽童。微笑之余,赵慈行觉得有什么抓了一下她的心。
  “你为什么笑?你在笑爸爸写的字,对不对?我要告诉他!哈哈哈……”艾沁东找到了一个嘲笑爸爸的事情,高兴地不得了。
  赵慈行做了个嘘的手势,艾沁东配合的止住了声音和笑,特别正经地看着她。
  “你不要告诉你爸爸,好不好?”
  “不好!”
  “别告诉啦,我下回来给你带牛肉烧饼啊,还有羊汤,你喜欢不喜欢羊汤……”
  艾沁东不说话抿着嘴笑着看着赵慈行脑后,一旁的张嫣又捂住嘴笑了。
  赵慈行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那人说话了。“成何体统,拿羊汤和牛肉烧饼贿赂我儿子……”
  这人说话怎么突然跟曦明一样了,赵慈行慢悠悠起身扭过头。在看到艾登的一瞬间,她意识到一件事,或许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她这一个礼拜有点想念他。他脱了大衣,摘了帽子,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背心,领带打的很工整,嘴角的弧度有点玩味。
  艾沁东的笑声重新在客厅里响起。
  赵慈行冲艾登耸耸肩,“不然呢,你说他不喜欢吃羊角包的。”
  艾登手里拿着两个小牛皮纸袋,他这时递了一个给赵慈行。赵慈行疑惑着刚要去拿,艾登蓦地收回手,故意板起脸看着她的眼睛道:“先告诉我你跟沁东达成了什么协议。”
  赵慈行转开了目光。这算什么?是调情还是把她当小孩子哄?
  “噢我亲爱的丈夫,我的羊角包。”叶莲娜从卧室出来了,懒洋洋地用不标准也有语法错误的英文说。
  这是说给我听的吗?赵慈行想,不过的确应该多用于实践。语法错误和发音不标准都无伤大雅。
  艾登给了叶莲娜一个牛皮袋。他儿子在他西装裤边伸手,“我的牛肉烧饼呢?”
  艾登一本正经地说:“你该吃午饭了,下午的课,如果赵小姐说你上的好,我带你去王府大街买。”
  “妈妈没有好好上课,为什么有羊角包吃?”艾沁东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爸爸,不信你问赵姐姐,妈妈一会儿要化妆一会儿要尿尿,根本没有好好上课,凭什么她有羊角包吃?”说到后面眼泪都快出来了。
  艾登看了一眼叶莲娜,又看了看赵慈行,眉头深皱。赵慈行觉得一向沉着冷静的艾少爷慌了。
  叶莲娜满不在乎地跟儿子说起了俄语。赵慈行听不懂。艾沁东气鼓鼓地回了几句俄语。赵慈行听不懂。母子俩开始你来我去的说俄语。赵慈行听不懂。神奇的是,叶莲娜把艾沁东哄好了。
  艾沁东转而跟艾登和赵慈行说中文:“爸爸,赵姐姐,我饿了,能不能让张妈带我去楼下餐厅吃饭?”
  艾登答应,张嫣连忙过来牵艾沁东的手。
  艾登摸了摸艾沁东的头,“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等艾沁东和张嫣出去了,叶莲娜却一边吃着羊角包一边用英文说:“我不去了,还得换衣服,我想睡午觉了。”她说完问赵慈行,“我说的对吗,赵小姐?”
  赵慈行说没问题。
  叶莲娜于是朝艾登和赵慈行都眨了眨眼,“晚点儿见。”关上卧室的门之前,她跟艾登说了句俄语。赵慈行,听不懂。她只看到艾登给了他妻子一个不可理喻的眼神。
  “艾夫人说什么了?”赵慈行实在憋不住了。
  “……你真的想知道?”艾登居然带了点微微的笑意问。
  赵慈行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她又想知道,而且她还想知道艾夫人是怎么哄好沁东的。所以她点点头。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贿赂我儿子。”
  “不行,你先说艾夫人说了什么,还得告诉我艾夫人如何哄好了沁东。”
  “赵小姐,我不是这么做生意的。”
  “艾先生,我也不是你的客户。”
  艾登看了赵慈行一会儿,似乎进行了一番深谋远虑,确定她不会让步之后,终于,他说道,“叶莲娜说沁东不该打她小报告,那不是一个体面男人的行为,沁东说他以后不会了,但强调他说的是事实,他认为他母亲不好好学习的行为也不体面而且不尊重你,叶莲娜道歉了,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做让他觉得不公平的事,沁东接受了他母亲的道歉,表示要为下午的牛肉烧饼好好努力。”艾登说着似乎有些惭愧,也可能是困惑,“这可能是我的错,我不太知道如何当一个父亲,我还在学。”
  原来如此。赵慈行想着,这三人,儿子不像儿子,老子不像老子,母亲也不像母亲,但就是透着奇特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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