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晋级手札(清)——抱鲤
时间:2020-03-22 08:57:24

  “奈何”后面到底是什么,老和尚终究没说出来。晨音最烦人吞吞吐吐不干脆,回宫后也没把这一面之缘的老和尚多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向身强体壮的她,自那日回宫后,便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数月,大有一病西去的架势。病得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她糊里糊涂,总在睡梦中听到诵经敲钟的声音。伺候的宫人都当她是病入膏肓糊涂了,只有皇帝记在了心上。下旨她养病期间,京城内外,禁闻佛音。她缠绵病榻了整整一个秋天,直到初雪盖在紫禁城的红墙上,才勉强好起来。等她彻底痊愈,皇帝借口带她去什刹海看冰嬉,特地绕路往妙应寺附近走了一遭,却没进寺门,而是找了处偏僻的地方,让她对着高耸的白塔拜了拜。后来晨音才知晓,在她病重之时,皇帝似是又与那个破袈裟的老和尚见过一面,说了什么倒是无从知晓。那日带她去拜白塔,约摸是有点还愿的意思。后来,晨音依旧不信佛,却意外记住了那座通体涂着白垩的高塔。再后来,皇帝驾崩,亲子早逝,家族落败。苦难铺天盖地压下来时,她孤立无援,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妙应寺的白塔,稀里糊涂拈起了香,信奉了佛。哪怕岁月逆转,却终难抵住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物是人已非。-晨音过于专注,不知何时皇帝已驱马走近她近旁,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花,胯下的马儿应和着打了个响鼻,晨音惊得回过神来。皇帝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斥道,“骑马也不安生,走什么神,不想要这副胳膊腿儿了?”
  吊儿郎当的语气,少了在宫内时的端正板肃,飞扬的眉眼活像个纨绔少爷。晨音望着他那张脸,一时间还有些恍惚。约摸是被白塔勾的,不经意间竟又想起了许多关于他的陈年旧事。不知是旧情动人,还是去时光阴如画,晨音眼神不自觉放柔,唇边勾勒丝极浅的弧度。立在六月初的骄阳之底下,整个人似一块被打磨莹润的暖玉,触手生温。她的面皮是真的生得好,倨傲冷艳也罢,温润秀泽也罢,一举一动,都是携着风韵的。哪怕着了身石青男子衣裳,也没掩住羞煞百花之色。皇帝“啧”了声,马鞭甩得虎虎生风,佯怒道,“这时候还不忘给爷使美人计,你倒是把争宠的目的记得牢啊,爷是真给你脸了是不是?”
  甫一出宫门,皇帝便随性的变了自称,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晨音知晓他年轻时确实不在意这些礼节条框,了然一笑。左右物是人已非,凡事有得必有失,她早已做了权衡,又何必为一时之感困宥方寸,日子总是要脚踏实地过下去的。念及此,晨音便也有样学样,遂皇帝心意,收起了那些考量权衡、谨慎细致。如从前一般,坦坦荡荡地把皇帝当做常人对待。“我发现啊……”
  晨音故意顿了一下,眼神大大方方和皇帝对上,“爷你是真的吃美人计,每次我什么都未说,什么都未做,您光看着我的脸,便能自说自话一大堆有的没的。”
  “……”
  皇帝怔了一瞬,尔后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晨音摇头道,“怎会有你这般不知羞的女子?”
  晨音不以为然,回道,“人乃精血所造,而非木头雕出来的牵线傀儡。若人人都想得一样,长得一样,做得一样,世间岂还有趣味可言?”
  “说得好!人往世间走一遭,为名为利,为权为色,最是难得的,却是觅一个‘趣’字。”
  皇帝大笑,眉眼飞扬,颇有兴致的上下打量晨音一圈,“今日冒险带你出来走这一趟,不算亏,爷给你奖赏如何?”
  晨音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有异意,“奖赏不是直接给,为何还要问我?”
  皇帝勾着唇,“这直接赐下去的奖赏,是给一般之人。像你这样的,若东西到手得太过容易,岂不是转过头就丢了忘了?”
  “……”
  晨音皮笑肉不笑,不想接皇帝的话茬。皇帝看晨音兴致不高的样子,干脆先把奖赏摆了出来,“你我二人赛马,若你能赢过我……”
  皇帝微妙的停顿,挑着眉一副等晨音上钩,求着问他的架势。晨音无奈,但确实好奇皇帝会给出什么彩头,遂配合问道,“赢过你,然后呢?”
  “赢过我,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靠山。”
 
 
第49章 
  满人自马背上得天下,男女老少,会骑马弯弓的不在少数。晨音身为盛京郭络罗氏这辈人唯一的嫡女,自出身起便得宠非常,养了副飞扬跳脱的性子。幼时没少仗着宠爱,骑匹神气的小红马,缀在几位兄长左右跑马打猎,方方面面不输男儿。更甚者,她还曾悄悄跟在‘离家出走混迹江湖’的二哥道横身后,扬鞭策马往距盛京百里外的盘山红海滩走过一遭。那时正值北方深秋,大捧大捧红色碱蓬草装点的海滩,鲜艳得如同深海里捞出的红珊瑚礁,夺目耀眼。那是晨音有生之年,见过最绮丽活泼的色彩。以至于后来提起‘跑马’两个字,晨音便会想起那片耀目的红。与皇帝赛马时,晨音思绪还停在喧乎的碱蓬草上。不出意外,输了。好在皇帝还算公道,主动提出三局两胜。这次,晨音可不敢再掉以轻心。那日,阜成门外十余里的草场上,一青一蓝两道身影,扬鞭催马,谁也不服谁。直到天上骄阳被余晖霞光掩住,满头大汗的两人才扯住缰绳,顶着同样狼狈的脸,隔空对视一眼。尔后,畅快大笑。早过了三局两胜,也没分出个输赢。这场赛马,更像是无言的发泄。活在的红墙里面的人,不管是站在高处,还是窝缩暗角。总归,各有各的不容易。-那日回宫后,皇帝朝政越发忙碌。大半月里,晨音与他短暂见过两面。两人很有默契,要么论几句算学写法,要么谈谈民间杂事,谁也未曾提过宫外一字。毕竟,不管是皇帝带后妃偷溜出宫,还是皇帝与女子赛马,都不是什么光鲜事。所以,宫中上下少不了猜测,去岁选秀之时被皇帝当众嫌弃的储秀宫偏殿常在,如今为何突然得了皇帝青眼。要知道自孝昭皇后崩逝后,皇帝往后宫走动,除了向太皇太后与太后两位请安外,便只去瞧过佟贵妃与晨音。宫中向来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晨音这才‘得宠’没几日,殿前便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不但来往的宫女太监增多了,还有妃嫔上门称姐道妹,其中尤以贵人张氏与秀答应戴佳氏来得最勤。张贵人乃侍年选入宫的庶妃,出生平平,但样貌俏丽,嘴巴讨巧。早些年也得过宠,生了皇长女与皇四女。只可惜,两个孩子都未养大,皇长女三岁上下便夭折了,皇四女则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没的。宫中新人一茬接一茬,张贵人早已成了昨日黄花。听说,自皇四女夭折后,她便再也未曾见过皇帝的面。她勤往晨音这里来,摆明了是想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碰上皇帝。至于秀答应,则是因为与张贵人同住钟粹宫,为人老实本分,被张贵人拖来作伴的。这日晨起不久,晨音正摆弄内务府送来的两盆矮子松,便听杪春通报,张贵人与秀答应又来了。要说张贵人这人也是妙。见天的往晨音殿中跑,明明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她硬是能拉拉杂杂出一大堆话题来,聒噪程度与晨音未入宫前养的那两只鹦鹉比起来,也不妨多让。这不,她一坐下,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笑眯眯地跟晨音打开了话匣子,“妹妹大喜啊!”
  晨音打心眼儿里其实挺喜欢热闹的,左右这张贵人比起后宫其他人的心思干净多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乐意多说两句,“喜从何来?”
  “嗯?妹妹当真不知?”
  张贵人讶然,“你入了纯亲王府为庶福晋的哪位庶妹快临产了,听说纯亲王放了话,不管庶福晋这胎生男生女,都会请旨册封庶福晋为侧福晋呢。”
  原来如此。“噢。”
  晨音兴致缺缺,日子过得松散,她几乎忘了纯亲王府还有个晚静。如今两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懒得理会。张贵人人精似的,见晨音这反应,便知这对姐妹关系不好,眼珠一转,换了话题,零零散散又唠了一上午,直到午膳前才一脸意犹未尽的离开。这厢张贵人前脚刚走,晨音便听见汤嬷嬷从外面带回消息——皇帝给纯亲王与靳大人家的嫡长女赐了婚,只等守制期满,便举行大婚。靳大人家的嫡长女,那不就是述清了。晨音记得,从前纯亲王娶的福晋,明明是耿氏女,怎么这会儿换成述清了?晨音顿时觉得脑仁胀疼,且不说纯亲王是个英年早逝的命数,就看如今纯亲王宠晚静的架势。以述清那副娇憨性子入了王府,怕是在有宠有子的晚静手下过不了两招。怪道有句古话讲,背后莫说人。晨音不乐意搭理晚静,但却做不到眼睁睁看述清在她手底下吃亏。所以,晨音近来一直盼着皇帝再悄悄带她溜出宫,以便她趁机找个由头去见述清。哪知,天不遂人愿。奉先殿传出消息,承祜近半月来病情反反复复,如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满绣匆匆来储秀宫,请晨音去奉先殿时,晨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见承祜最后一面。青梧刚去的那段时日,她怨承祜小小年纪心思狠毒,得这个下场,恰是应了‘自作自受’四个字。硬是冷下心肠,从未去探过承祜一次。可如今,昔年那个由她亲手救活的孩童,就要死了。晨音蒙着头脸,甫一跨入奉先殿,殿内浑浊阴郁的气味便争先恐后朝她涌来。晨音下意识皱眉,缓了一瞬,才跟着满绣进了内殿。约摸是门窗紧闭太久的缘故,内殿四周亮了不少烛火,也照样显得阴冷幽暗。晨音刚从盛夏的阳光底下进来,一时难以适应,若不会满绣轻指了一下,她几乎没有发觉,床上那团厚重的锦被间,藏了张瘦到可怖的人脸。承祜仰面躺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听见动静,他耷拉在眼皮下的眸子费力转动。良久,似才看清晨音站的位置。晨音看见他很轻的动了下唇角,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满绣知机,凑过去,从他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躬身郑重的递到晨音面前。这过程间,承祜一直怔怔的盯着晨音。他见晨音没伸手接,灰扑扑的眸子似有水光闪了一下。晨音喉头滚了滚,咽下翻涌不休的酸涩。快速接过那封信打开,几眼扫完,指尖不自觉颤了起来。眼前有模糊的水雾散开,晨音上前一步,手轻轻落在承祜面上,“我知道了,安心去找你额娘吧。”
 
 
第50章 
  承祜走的时辰,天上朝霞初露,像极了孩子哭红了的脸蛋。大约是早料到了这一天,皇帝闻听丧讯时,表现得格外平稳沉静,午后甚至还召了大臣到御书房议西南紧急战事。倒是后宫,以太后为首的一群女人帕子捂在脸上,置身缟素堆中,真真假假哭得好不凄惨。晨音被嘤嘤呜呜,一声三个调的魔音灌得头脑发沉,抽了个间隙循着连檐出了内殿,打算到宁寿宫北侧倚树而建的敞轩透口气。还未走近,便听见古树后面传来细细碎碎,类似咀嚼吞咽的响动。晨音谨慎的停下脚,可似乎还是惊动了树后面的人。隔了片刻,树后有个小脑袋悄悄探出来些许,露着一只黑亮的大眼睛与晨音对视。晨音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张贵人的声音先自后面传了来,“好巧,妹妹也在此处!”
  树后的人似受到了惊吓,反射性的藏了回去。晨音迅速转过身,迎上张贵人,不动声色的把人带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去。好在张贵人与晨音一样,同样是借着出恭的名头出来透口气,根本不在意到底往那边去。眼瞧着四下无人,张贵人觑了晨音一眼,试探性地小声絮叨,“你说万岁爷平日里那般看重嫡长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着。如今这人过了种痘年纪,眼看立住了,却冷不防的没了,我这外人瞧着都难受,万岁爷的反应怎会那般稀松平常?”
  宫中自有规制,未长成的皇嗣早夭,都用小式朱红棺木盛殓,祔葬于黄花山。不封坟包,设牌亭之物。承祜虽贵为元后嫡长子,在无皇帝特旨加恩的情况下,丧仪也只是略隆重几成,并无甚特别之处。宫中多少人在心里揣测皇帝这般行事的用意,却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议论。晨音一听张贵人起这话头,也没耐心探究张贵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心怀鬼胎,当下冷了脸,“贵人既这般关心皇上,何不直接去乾清宫一问。”
  “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张贵人讪笑,“妹妹你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快。你要是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晨音扫了她一眼,没吭声直接走了。张贵人对着她的背影直撇嘴。-此刻,被众人揣测的皇帝,正面无表情的倚在乾清宫寝殿的描漆圈椅里,眼神像落在窗外,又似凝在虚空。顾问行屏息凝神,悄悄示意殿内立着的人随自己出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厚重木门开合时,微不可察的动静。从彤云密布到墨色泼满穹顶,漫天的星子压下来,皇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静坐了多久。左右,这些个时辰,不够用他来回忆的。那是他的嫡长子啊。从小如珠如宝,寄予厚望的孩子。就这般,没了。亏他整日把人带在近前教导,自诩看重,却从不知那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殿内未掌灯,光影黯淡中,人的听觉总是格外敏锐。皇帝思绪被打断,面容扭曲,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弄出动静的人暴呵一声,“滚出去!”
  寝殿再次陷入死寂当中。皇帝阖上双目,微抬下颌,任由月光穿过窗棂,碎在眼下,牵出一片水意。到头来,皇帝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凉,是月色冷辉还是凡人清泪。直到,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悄无声息摸到他脸上,轻轻擦掉了他眼下的润泽。“谁!”
  皇帝惊怒之下,猛地坐直身体,去制来人的胳膊。“是我。”
  来人似料到了他的举动,轻悄悄的屈身半跪在椅侧,恰好躲开了他的攻击。借着扬洒进来的月色,皇帝看清了这张脸,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只是,她略低着头,一双眼也是紧闭着的。皇帝没再去擒她,狠戾至极的从喉咙里转出一个字,“滚!”
  “不走。”
  晨音顶着皇帝滔天的怒意,从袖子里掏出条帕子来,紧紧缠在眼上,低声道,“你把我当殿里的柱子吧。”
  “郭络罗.晨音,朕让你滚。”
  皇帝恶狠狠的掐住晨音下巴,咬牙切齿道,“这时候你还惦记着来争宠,当真是不知死活。活够了是吧,朕成全你!来人……”
  “不是争宠,我是来看你的。”
  晨音打断皇帝,压着满腔酸涩,缓声补充,“只是来看你的。”
  皇帝自登基为一国之君,听过底下人称他万岁爷、主子、阿木古朗汗等。却是第一次,听见一个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你”字。皇帝略敛下颌,深邃的目光强势犀利,似要灼穿那层帕子,撞进晨音的眼底,去一探究竟。良久,他冷嗤一声,无限讥诮,“你既是来看朕的,为何要蒙着眼。”
  “因为……”
  晨音摸黑站直身体,“你不愿意让我看见。”
  “这般说来,你还挺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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