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驾。”
“你们语言不通,尤其到了湄公河,还是跟团安全些。”
魏邵天点了点头,“有需要我找你。”
回到卫生所,医生已经打过针了,宋瑾瑜一手摁着止血棒想要站起来,发觉脚下一酸。魏邵天走到她身边坐下,自然的替她摁住止血棒,“休息一会儿。”
小小的卫生所,吊灯电风扇的扇叶斑驳,每转一圈都发出缺少机油的摩擦声,医生坐到里屋去看电视了,对面长椅上躺的人正打着呼噜。宋瑾瑜望着他沉默坚毅的侧脸,小声的说了句,“船走了。”
魏邵天将棉棒松开,上面有干涸的血迹,针眼也不冒血了,“你第一次来,应该到处玩玩,四千美岛很美。”
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前一句话。
她神情缓和,笑着问:“你给我做导游?”
魏邵天说:“有偿的。”
第27章
回客栈的路上,经过一家贩售当地服饰的小店,宋瑾瑜突然停下来,“换身衣服吧,我给你买。”
魏邵天往回退了一步,眉梢微扬,语气戏谑,“真要做我的suger mummy?”
她似乎对这个词非常敏感,皱了皱眉,“报酬。”
他没拒绝,进到店里,挑了一件浅亚麻色的衬衣,螺纹盘口,最简单的款式,然后直接解开衬衣换上,也毫不避讳她的目光。
他穿浅色比起黑色来得好看,至少不那么迫人压抑,头发未经打理的微微乱着,远远看着,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大男孩。
宋瑾瑜一问价格,衣服还挺贵,要六万基普,刚才那顿饭也才四万块。
她知道他的身上没有钱,衣服也都落在了船上,于是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减去客栈的六万,医院的十五万,她还剩六十万基普的现金。
这岛上看样子也没有银行,宋瑾瑜想,要打持久战,这钱就得省着花。
她试图用英文和老板砍价,“五万块,行不行?”
老板摆手,指着衣服说:“这是好的料子。”
宋瑾瑜拽了他一下,用眼神示意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魏邵天照做,盘扣刚解到第二颗,老板就说:“fine,fine,五万块。”
两人心满意足的付钱离开,魏邵天迎着风,语气里还带着那么点儿得意,“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知道精打细算。”
她也算是有良心的,“是我害你把包丢了的,我得负责。”
话刚说完,魏邵天就得寸进尺了,从她手里抽走了两张纸币。
“你要做什么?”
魏邵天没答,把原先那件黑衬衣递到她手里,推着她的肩膀往客栈走,“你先回客栈换条长裤,问老板要个驱虫水涂上,一会儿我带你去坐长尾船。”
过东孔岛去柬埔寨的船一天只有两班,但也不排除他有别的办法走。也不知是否是出于本能的信任,她竟然答应了他。
宋瑾瑜走后,魏邵天去到小卖部,拨了一通电话。
简单的说了两句,他挂掉电话,把钱放在桌上,又买了两包本地烟和一盒火柴,才回到客栈一层等她。
宋瑾瑜洗了个头,换了长裤下来,就见魏邵天在客栈外头抽烟。
她拧了拧半干的头发,走过去,好心问:“你不上去洗个澡?”
魏邵天眼神闪了闪,说:“没必要。”
讲究的时候又很讲究,糙起来又很糙,反正她看不懂这个男人。
宋瑾瑜也不管他,说:“那我们走吧。”
渡口边停靠着许多长尾船,穿草鞋的艄公在岸上歇息,魏邵天过去递上一根烟,和艄公谈价格。
下午的日头晒,宋瑾瑜站在树荫下等他。烟抽完了,他走过来,征求她的意见,“八万,包船。”
她也没想着讲价,“那走吧。”
湄公河源自唐古拉山,主源在扎曲,往南入海。他们两人坐在船的南头,艄公站在北头撑船,顺流而下。
上船后,魏邵天就一直很沉默,并没有要开口给她介绍沿岸风景的打算。
他只是用眼睛在看着,用心在感受着,她也一样。
十一月,雨季刚过,小渚上绿草茵茵,沿岸有竹楼、农田,还有牵着水牛的孩子,长尾船穿过河汊,宛如穿过少女的腰。宋瑾瑜伸长了脖子,闭上眼睛,感受干燥的热带季风的抚摸。
河风吹乱了她的发,发梢扎在脸上,痒痒的,却又异常舒服。
宋瑾瑜睁开眼,笑了笑,“可惜没有带相机。”
魏邵天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拍了照,你就会忘记眼睛所看到的。”
她顺着风的方向捋了一下头发,却正撞上了他的目光。她在看河,而他在看她,仿佛看了有许久,目光像湄公河的水,有急湍,也有平流,激烈,却又温柔。
艄公用手指了指前面分叉的河道,用本地话冲他们喊着。耳边有流水声,虫鸣声,船头和船尾,要用喊的才能听清楚。
船很窄,他们坐的很近,低沉有力的声音像一个旋涡,吸着她的耳膜。
魏邵天把手捂在口边,用简单的语言告诉艄公,“不去纳卡桑,去东德。”
船头的人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宋瑾瑜发觉,来到这里之后,自己就没有看懂过他。
又或者,她从前见到他的样子,才是他展示于人前的常态。而现在的他,是一反常态。
现在的魏邵天,穿着宽松的棉麻衬衣,袖管被风吹得鼓鼓的,黑发逆风飞扬着,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表情平和,仿佛生来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再找不见从前的戾气,连原本锋利的眉梢此刻也是柔和的。
船未靠岸,她看见了一座临河的竹寨,棕榈吊床,分外写意。这里的亚洲游客很少,白人游客很多,他们对湄公河的认知,大多还停留在殖民时期。她猜,一定有人是因为《情人》而来。
她的脑海里总是有这样一个场景,十五岁的法国少女戴着玫瑰木色的平檐呢帽,遇见了浅色柞绸西装的华裔少爷。故事的开始,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她从西贡来,他到西贡去。
这场相遇在她心中是神圣的,几乎能和爱情画上等号。
船将靠岸时,宋瑾瑜突然扭头看着他,说:“你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在想什么。”
魏邵天说:“你也一定猜不到,我在想什么。”
她笑了,“那就都不要猜。”
船靠岸,魏邵天伸出手,带着她走下船。这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很自然,带着心照不宣的微妙。
宋瑾瑜只付了一半的钱,让艄公在原地等他们。东德岛比东孔岛热闹,来往的人以年轻人、背包客居多。岛上没什么景点,只有慵懒的阳光和惬意的河风。
他们步行去到刚才路过的竹寨,二层是一个酒吧,出售酒精饮料,里面放着西班牙风的舞曲。年轻的情侣隔着桌子亲吻,眼神中只有彼此。
他们一人点了一瓶冰镇啤酒,在临河的座位坐下。天边浮上一抹紫红,是落日的征兆。
从高处往下看,河水并不如近处所见那样清泂,绿水里带着黄土的浊色。魏邵天望着广阔的河域,再度陷入沉默。
逆着霞光,宋瑾瑜看见他的喉结咽了咽,于是说:“你想抽烟就抽吧。”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魏邵天摸出一只烟,放在嘴上,却没有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专注,却颓然。
宋瑾瑜看着他紧绷的下颚和深邃的双目,不知何时起,已陷入了这片泥沼。她的情绪,思想,呼吸,都被他所引领。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日光落到山后,他的目光才重新聚焦。
“湄公河上,有一种人,叫做河盗。”
她显然没有听懂。
“海上有海盗,河上有河盗。”
魏邵天看着她,“我曾经也是那一种人。”
宋瑾瑜淡定的喝了一口啤酒,“生活所迫?”
魏邵天默了,不试图辩解什么。
短促的谈话结束。两人安静的喝着啤酒,等待晚霞的到来。
天际的云被烧成紫红色,船夫坐在岸边抽着烟,嚼槟榔,有雀鸟在沙洲上停靠,又扑翅离去。他们的目光恰好落在同一处。
这河,是生命之河,也是罪恶之河。
每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饮着湄公河水。同样,每天,每一分,每一秒,在这条河上,都在进行着毒品交易
魏邵天的声音微哑,“养育他们的,是湄公河,谋杀他们的,也是湄公河。在这里,恩赐与劫难,生机和罪恶,是并存的。”
她认同他的话,却并不认同罪恶的本身,“是历史伤害了他们。”
“这里,比你想象得糟。”
他说的“这里”,指的是这片土地,也指他的过去。
宋瑾瑜听着水声,风声,平静地说着:“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她清亮的双眼望向他,“你为什么要来?”
河道倒影出晚霞的颜色,像她双颊绯红的脸。船过,撕开河水,风吹,摇曳芦苇。他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而开口,却是另外一种口气,“爱管闲事,也是律师的职业病?”
魏邵天喝完最后一口啤酒起身,“走吧。再晚,渡船要加钱。”
霞光很快被涌上的黑夜淹没,就如世间所有极尽美好的事物,都短暂又稍纵即逝。摇晃的小船上,宋瑾瑜望着昏暗的河道尽头,还有男人沉默的侧脸,愈加确信一件事情。
他身上的秘密,和这片土地联系在一起。
入夜,岛上的客栈都挂起了灯,天上下起了小雨,宋瑾瑜踩着昏暗的月光下船。岸边地滑,她重心不稳,差点滑到,魏邵天牢牢扶住了她的腰,让她站稳。
东孔岛说大,算是四千美最大的岛屿,但说小,游人聚集的地方又都在渡口附近。往客栈走的路上,迎面又碰到了之前在卫生所的领队。
领队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你女朋友没事吧?”
宋瑾瑜有些敏感的抬起头。
魏邵天转头看了她一眼,很自然的拉过她的手,“暂时没什么特别的症状,明天我再带她去正规医院看看。”
“你们要拼船到纳卡桑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前面那间客栈。”领队指了指前边挂着红灯笼的两层竹楼。
雨渐渐大了,魏邵天点点头,拉着她往前走。
宋瑾瑜想挣开,却发现他握得很紧,一直到了客栈的房间里才松开。
魏邵天锁上门,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绕到窗户旁,手指拉下一片百叶窗,往外看。
宋瑾瑜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于是默默揉着手腕,不发一声。
四下冷清,没有人跟着他们来。
魏邵天的手从腰上滑下,嗓子眼吊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也许是他过于紧张了。
白天他给领队递烟的时候,留心看了他的手,食指的第一节 关节上有老茧,虎口也被磨得很平,看不大出指纹。
湄公河沿岸,鱼龙混杂,尤其到了有运航能力的下游河道地区,就算是吃一碗饭的,也不见得是一条船上的人。
她能找到这里来,别人也能。
魏邵天关上窗户,走到门边把灯打开,她仍在进门的那个位置,靠着墙低头揉手,睫毛湿漉漉的。
他拉过她的手腕,才发现上面有淤青,是他白天拽她下船时留下的。魏邵天想到了什么,眉头沉了沉,又去拉她的T恤下摆,她还没来得及躲避,他就已看见了雪白的后腰上一块突兀的淤紫。
魏邵天:“摔得很疼?”
她没有否认,“摔得值得。”
说完这句话,他拉开门出去。
“你去哪?”
“找红花油,”魏邵天顿了顿,“顺便再开一间房。”
宋瑾瑜跟上他出门,混若无事道:“我也有点饿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说破,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客栈一楼摆了几张桌子,也提供简单的食物,魏邵天去到吧台和老板交流,宋瑾瑜找了张桌子坐下,研究起了桌上铺着手工编织桌布。
魏邵天拿着红花油过来,拧开瓶盖,上手就要帮她擦。宋瑾瑜看了眼周围,虽然没什么客人,但毕竟是公开场合,迟疑道:“在这里?”
“一会儿要还给老板。”
他拉着她转了方向面墙,用身体挡着她,手伸进T恤的下摆,准确的揉在淤紫的地方,动作温柔。
今天一整天,她好像都在受伤中度过。
腰上的热度舒缓开来,他收回手,把她的衣服掖好,又替她揉手腕。她转过身,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突然说:“我想吃米粉。”
“这里的米粉不正宗,下次……”
“带我去吃正宗的?”
他不置可否。应该,也不会有下次了。
“其实……我身上的现金不多。”
他松开她的手,把瓶盖拧上,“所以?”
宋瑾瑜认真的说:“与其多开一间房,不如吃点好的。”
魏邵天没什么表情,拿起红花油站起来,“牛肉米粉?”
还了红花油,魏邵天又在吧台跟老板说了几句话,隔得远了,她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看见老板越过吧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第28章
魏邵天去了很久,她等得渐渐有些不安,四处张望。
过了有一会儿,魏邵天从客栈后面进来,外面似乎在下雨,他的衬衣上有雨点的印子。
他坐下喝了口水,说:“去抽烟了。”
她的鼻子很敏感,知道他身上并不是烟的味道。可她没有问。
年龄不大的老挝小妹从后厨端上热腾腾的米粉,装在足有餐盘大的碗里,扑面而来香茅的气味。宋瑾瑜看了一眼碗里的米粉,卖相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