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安早已被陈王世子安排到岸边凉亭喝茶, 他闻言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一眼兵荒马乱的淮水岸, 拾起桌上的松果,虚指一弹,打中了叫骂者的膝盖。
宁昌伯府家的李公子骂着骂着脚一崴,“扑通”一声又掉回了淮水中, 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声嘶力竭地呼救,“咳咳咳,救, 救我,救命——”
陈王世子都要疯了,他放下打捞了一半的沉船, 连忙指使着那一群手忙脚乱的官兵赶快去救人。
萧昀一言难尽地看着淡定喝茶的谢世安,“我真是受不了你了,至于吗。”
谢世安用盖子拨开茶盏中的茶叶,“你也听见了,他在骂我。”
萧昀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要是上岸前不绕那两步去踩他一脚,他能骂你吗?”
谢世安抬眸:“他当着我的面编排我夫人,踩他一脚怎么了?让他还能站着开口说话就已经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了。”
“......”萧昀抽了抽嘴角,“那你也不至于直接把船给弄沉了吧,还有很多人什么也没说。”
“但是他们笑了,”谢世安面无表情,“一看就是平日里聚在一起的时候没少说三道四。”
“......”
谢世安放下茶盏,“而且我夫人如何和他们有关系吗,轮得到他们来议论吗?”
“喂喂喂,”萧昀微微后仰,笑得无奈,“这和我可没有关系,有气别往我身上撒。”
谢世安心中憋着一股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痛的,他想起适才在船上那人拍着他肩膀说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人家心都不在你这儿你强留着又有什么意思’他心头的火气就蹭蹭的往上冒。
萧昀同情中带着点幸灾乐祸,“难得你也有失手的时候,不过就是王府婚宴中的那一点事儿吗,怎么被传成了这样?”
谢世安望着繁华璀璨的淮水之畔,脸色渐渐淡了下来。
萧昀一愣,反应了过来,“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谢世安没有什么神色。
萧昀微微皱眉:“可有查到是谁?”
谢世安扯着嘴角,勾出一抹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他人的笑容,“根据我派出去调查的人回报,是三皇子的人。”
“三皇兄?你确定吗?”萧昀食指敲着石桌,沉吟片刻道,“三皇兄如今被三皇嫂折腾得焦头烂额,就连和裴家的关系闹得也是十分僵硬,他想平息谣言的心情应该不亚于你,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没理由为了恶心你自断臂膀啊。”
谢世安:“是啊,这种道理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三皇子根本就没有这个动机。”
萧昀沉默了下来,万事万物其实都逃不过一个“利”字,三皇子与裴家不睦,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大皇子......
谢世安笑了笑,“几句闲言碎语,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就令对手自顾不暇,大皇子这步棋,走得真是既高明又有效......”
萧昀沉默不语,是啊,既高明又有效,可是却唯独没有将谢世安的感受考虑进去,哦,不,应该说正是因为“考虑”过了,知道此计会恶心到谢世安,所以才特意将矛头引去三皇子那边。
谢世安望着对岸主街道上的人来人往,若说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尽心尽力地辅助,自问对得起今上的托付,但是难过失望好像也没有多少,就像是早能想到一样,君君臣臣,若要君主去照顾每一个臣子的感受也是不现实的,只是他依然抑制不住的心凉,凉的并非是此计本身,而是大皇子明知此计与他有关,却从未想过与他商量。
闹闹哄哄的救援工作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谢世安婉拒了陈王世子去酒楼小酌一杯的邀请,一个人往自家马车停放的位置走去。
家家户户亮起的暖色烛光透过灯纸给安京城染上了一圈鹅黄色的光晕,安京城主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来来往往的小摊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谢世安望着挂满花灯的摊贩,想起当日苏文卿捧着花灯的笑颜,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思念之情,不轻不重,就是想立刻见到她,没有任何缘由。
谢世安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点黏黏糊糊的心情有些上不得台面,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早上才从家里出来,一日都未满,哪来如此多的想念,而且如今天色已晚,以他家夫人心大的性格,说不定已经看着话本入梦了。
谢世安叹了一口气,走到自家马车旁边的时候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他想哪怕是他回去发现他家夫人没给他留门,他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心理落差。
然而种种想法和心理建设在他看见坐在马车前的人的那一刻就分崩离析,他看见苏文卿一身小厮的打扮,带着一个草编斗笠,手中拿着马鞭,随意地架在曲起来的腿上。
苏文卿听见动静,她将斗笠的帽檐微微往上一顶,侧头看见谢世安正站在一米外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她,她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净整齐的小白牙,“公子,回家吗?”
谢世安觉得有人在他心中放了一把烟火,炸出来的火星将他的五脏六腑连同四肢百骸都燃烧了起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如此不冷静,他压下胸口跳得快如鼓点的心脏,“你......”他清了清发紧的嗓子,“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摘下斗笠笑盈盈地跳下马车,负着手大爷似的晃晃悠悠地来到谢世安面前,抬头打量着谢世安的眼睛,“听说我家夫君在外面受了委屈,唯恐他哭鼻子,特意来接他回家。”
谢世安不管不顾地将苏文卿搂入怀中,原来所有的无所谓都是千帆过境后的心冷和习惯了,但凡这世间有一个人知你懂你,那些冰冷的铠甲和硬了的心肠都会脆弱的不值一提,他脸颊擦过苏文卿的发梢,磁性的声音中带着闷,“抱歉。”
苏文卿闻言微微一愣,她没懂谢世安这句抱歉的意思,她拿手斗笠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搂住了谢世安的腰。
她如同哄小孩睡觉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谢世安的背,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咳,那什么,感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哈,但是你再抱下去明日安京城说不定就会有流言传出来,说谢大公子万念俱灰之下竟爱上府里小厮。”
“......”谢世安满腔感动都碎得连渣子都不剩,他拿过苏文卿手中的斗笠没好气地直接给她扣在头上,捏了捏苏文卿的脸,咬着牙道:“走,回府。”
苏文卿嘻嘻笑笑地拉着谢世安的手上了马车,“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出府怕惹得大皇子不悦。”
谢世安眼帘微垂,盯着苏文卿的笑颜看了一会儿,眼中神情晦暗不明,最终只是淡淡道:“不用了,以后你正常出行就行了。”
苏文卿愣了愣,不解道:“嗯?”
谢世安拉着苏文卿在马车旁坐下,“沁娘今日已经醒了。”
苏文卿闻言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压在胸口上的那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我明日去看看她,当面赔礼道歉,”苏文卿顿了顿,有些紧张,“我这几天翻看律典,对皇室不敬属于十大不赦,我这种情况需不需要坐牢或者打板子啊?我如果能争取得到她的谅解是不是能够减轻点罪行?”
谢世安隔着斗笠摸了摸苏文卿的脑袋,哭笑不得道:“大不敬罪那是对指帝王不敬,或者威胁到了帝王的生命安全,你这事哪跟哪啊,无心之失,也没有闹出人命,即使上了公堂,按照律典,最多也只是赔礼道歉的结果。”
苏文卿放心了下来,还好还好,不要打板子就好......
苏文卿看见谢世安眉间那一抹挥之不散的凝重,以为谢世安还在为那些流言蜚语不悦,她叹了一口气,拉着谢世安,“爱恨情仇从古至今都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反正造谣一张嘴,自然是怎么吸引人就怎么传,什么横刀夺爱、情投意合,他们那就是眼瞎,我和谁情投意合看不出来吗!”
苏文卿笑容中带着点讨好,“反正都是一些没有影子的事情,过几天他们说腻了,自然也就忘记了。”
谢世安点点头:“大皇子这样传无非就是想牵制住三皇子,但是他也知道这种方法不能长久,明日我会将此事一道解决,没有人推波助澜散得也就快了。”
“等等,大皇子?!”原以为是天灾没想到竟是人祸,苏文卿一时震惊得难以言表,“你的意思是这些谣言都是大皇子传出来的?!”
第七十四章
谢世安眉宇间有几分倦色, 他拉着苏文卿的手,微微依靠在车门上,“裴敏自小娇生惯养, 是她父兄的掌上明珠, 整个裴家几乎对她有求必应, 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安京城四起的流言就像是打在她脸上的巴掌, 她咽不下这口气, 不会轻易和三皇子罢休。”
苏文卿明白了:“裴家父子肯定会站在裴敏这一边, 这样一来三皇子就势必会捉襟见肘?”
谢世安点点头, “裴家是三皇子最大的助力, 这件事情裴家不会善罢甘休。”
苏文卿歪着头打量着谢世安脸上的神色,四起的谣言就像是打在裴敏脸上的巴掌, 那谢世安呢,若是真如同谣言所说,她喜欢的人是三皇子,那谢当日世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御前求娶她不就成了一场笑话吗。
“你......”苏文卿顿了顿, “你放任这些谣言......是为了我吗?你担心沁娘的事情大皇子不会就轻易算了,所以想用此事作为筹码,毕竟在这件事情上面是大皇子对不起你?”
谢世安:“能私了是最好的,不管沁娘伤得重不重, 我们总归不占理,若真闹上公堂传出去对你也不太好,只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苏文卿笑了起来, “你是在说那些讲我是祸水的流言吗,这有什么,难不成你会把我交出去?”
“交出去是不可能的,你入了我谢家的门,再想出去怕是不能够了,”谢世安在苏文卿的斗笠上屈指一弹,“行了,进去歇着吧,到府我叫你。”
苏文卿看着谢世安从她手中抽走的马鞭:“你赶车?这不好吧,万一让安京城的人看见,还以为是皇帝微服出访呢。”
谢世安笑了起来,“皇帝面子也不会有你大,我走外城道,这个时辰也不会有多少人。”
苏文卿好不容易出门遛风,车外可比车内舒服,何况谢世安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偷闲,可以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苏文卿靠着马车门坐好,“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我就坐在外面陪你吧。”
谢世安笑了笑,夏夜的风清爽却不刺骨,他倒也不担心苏文卿会着凉,他将苏文卿头上的草帽压了压,稳稳当当地赶着车,慢慢悠悠地掉头往外城道驶去。
苏文卿的手支撑着脑袋架在曲起来的膝盖上,一边思考明日见到沁娘该怎么道歉,一边欣赏着谢世安如冠玉般的侧颜,结果欣赏到最后直接忘记最初在想什么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秀色可餐,古人诚不欺我。
谢世安侧头打量了苏文卿一眼,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苏文卿将自己跑了七八千万里的色心艰难地拽回到正途,“我是在想既然大皇子如此宠爱沁娘,若是沁娘愿意不计较,大皇子是不是也不会拂她的意?”
谢世安:“按理来说是这样的没错,只是根据大皇子府内传来的消息,沁娘清醒之后便有些反常,不怎么愿意见人,也不说话,就连大皇子也被她赶了出来。”
苏文卿微微一愣,“她是伤着脸了吗?”
谢世安摇头道:“萧昀去问过太医,只伤到了脑袋,伤口被头发遮住,也看不太出来,于形象无碍。”
苏文卿秀眉微颦,若不是破相,那这是为何?
谢世安:“其实明日这一趟你也不是非去不可......”
“你是担心大皇子说了什么会让我受委屈吗?”苏文卿笑着打断道,“那不行,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没理由全部压在你身上,我可以在法律范围内尽最大可能赔偿弥补。”
“当然,”苏文卿怂人怂胆,“他若是动手打我,你还是要帮我挡一下的。”
——
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谢世安就被苏文卿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动静给闹醒了,他哭笑不得地起身,想看看养的这只白貂又在拆什么家。
他掀开床帐往外一看,结果就看见自家夫人穿着一袭吊丧似的白色长裙,正披头散发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妆,铜镜中的女子面容惨白,一层又一层的粉底让她看起来着实像一个吊死鬼。
谢世安受惊不小,严重怀疑是不是自己起床的方式不太正确,他将床帐关起又拉开,结果发现“女鬼”依然在,并不是他的幻觉。
谢世安被迫直面这个玄幻的现实,他迟疑了良久,“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文卿捏着粉扑回头,“啊,你醒了,那我让翠蝶进来帮我。”
直面的冲击比隔着镜子看更大,谢世安看着苏文卿涂的煞白的脸,不确定地问道:“你这是最近迷上了唱戏吗?”
“唱什么戏啊,”苏文卿满头雾水,“不是说今日去看沁娘吗。”
谢世安绞尽脑子地回想,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遗漏了某个重要的细节,其实他家夫人和沁娘之间有深仇大恨?“所以你是打算趁她伤还没有完全好,一鼓作气,吓死她吗?”
“???”苏文卿怀疑地看了看镜子,“化的惨一点儿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歉意和难过啊,你看,我因为内疚和自责,寝食难安、辗转难眠,短短几天就憔悴成了这样,说不定大皇子和沁娘他们看见了,心一软,就不计较了。”
谢世安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决定实言相告,“你信我,你这样出门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被大皇子打出来......”
“......”苏文卿看着谢世安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谢世安麻溜地爬下床,将苏文卿手中的粉盒放回梳妆台,连搂带拖地把苏文卿弄到门前,他朝着门外高声叫了一句,“翠蝶,帮你家小姐梳妆。”
门外翠蝶听见谢世安的吩咐有些纳闷,她家小姐方才明明自己偷偷摸摸地端了盆水进去洗漱好了......不过主人家的命令也轮不到她质疑,她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是”后就去准备洗漱的用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