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情意绵绵地对视,皇帝清咳两声。
皇后温声道:“柳姑娘,抬起头来。”
柳念絮便慢慢抬头,一双清凌凌如幼鹿的眸子对上皇帝的眼睛,那眼眸澄澈无暇,将皇帝的挑剔全给堵了回去。
年轻时候,谁不倾慕绝色容颜,便是皇帝自己,亦对倾国倾城的唐婉言动过心,还曾想立为太子妃。好歹把持住了,选了贤德的皇后,才没让唐婉言那种女人母仪天下。
如今瞧着这柳姑娘相貌比她母亲更精致几分,皇帝便理解儿子的选择了。这孩子在应天府孤身一人,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一回京偏偏就碰上这么个绝色佳人,怎能不动凡心。
皇后却一点都不惊讶,儿子说出那个人的时候,她就极为理解,就柳念絮那张脸,她一个女人见了都忍不住喜欢,何况是男人。
太子朗声开口:“父皇,儿臣倾慕柳姑娘日久,还请父皇赐婚吧。”
皇帝摇摇手:“不急,柳丫头,朕问你几句话。”
太子妃的人选,家世不论,品德才华总要是好的。
“读过书吗?”
“四书五经都读过。”
“琴棋书画你可学过?”
“皆有所涉猎。”
“女四书列女传读过吗?”
“不曾。”
“自比你父亲如何?”
柳念絮一直对答如流,到这个问题却顿住了,皇帝只盯着她,等她回答。
柳念絮咬咬牙,恭敬道:“若论才学,十个我亦不及父亲一个,若论品行端正,十个父亲亦不及我。”
皇帝忽而笑了,摇头道:“你倒是老实,不怕朕说你不孝吗?”
柳念絮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全是真诚:“臣女所言,句句属实,如何算是不孝?”
沁贵妃眼眸一闪,娇声道:“陛下,虽说太子殿下喜欢,本不该臣妾插嘴,可臣妾实在觉得不妥,不得不说。”
“柳姑娘的生母,当年在京中闹出那么大的丑闻,连带着浔阳侯府都跟着没脸,若教她的女儿做太子妃……”沁贵妃垂眸,“可叫满城闺秀如何自处呢?”
皇帝便有些犹豫,沁贵妃说的,亦有几分道理。
柳念絮垂眸,以退为进:“陛下,贵妃娘娘言之有理,小女身份卑微,本就不敢有此奢望,只得辜负太子殿下厚爱。”
皇帝脸色稍缓:“你是个懂事的。”
不好高骛远,攀附权贵,比旁人不知强了多少去。
皇后却道:“长辈的事儿,跟这丫头有什么相干,本宫头一次见她便喜欢地不得了,可见我们是天定的缘法,皇儿也喜欢她,岂不是合该她做我的儿媳妇?”
太子一直在柳念絮身侧站着,亦道:“父皇,说好要我自己选的,至于旁人的看法,自有我一个人担着,不劳贵妃娘娘费心。”
“我觉得念念甚好,旁人之言,与我何干?”
沁贵妃咯咯一笑:“殿下,我身为贵妃,理当辅助皇后娘娘整治后宫。”
皇帝仍是犹豫,实在是唐婉言当年的行径,给他留下太大的心理阴影,让他一想若这女人做了自己的妻子,他干脆不要做皇帝,自去五台山剃了头做和尚。
皇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敛衣下拜:“陛下请听我一言。”
“皇后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便是,何须多礼。”
皇后正色道:“陛下,我身为皇后,人人都称是母仪天下,天下人都乃我的子民,我本该悉心教导他们,若不教而诛,反失了皇家风范。”
“再说柳家丫头,年纪尚小,又非由着唐氏教导长大。我见过几次,连舒宁皇妹亦提起过她,都说最是仁孝,我心里爱得不行,还请陛下成全皇儿吧。”
皇后的目光落在娘家侄女身上,将人唤出来:“这柳姑娘前些时候还曾顶撞你们母亲,你们可知为何?”
陈大姑娘咬了咬唇,不敢欺君:“是……是为护着外祖母。”
皇后便接口道:“想她小小女孩,便敢为外祖母顶撞权贵,单这份勇气与孝义,便十分难得,岂能因出身,就将人给否了去。”
皇帝松一口气,只问:“舒宁眼光最好去,当真夸过她?”
“自是真的,当日许多姑娘都在,陛下若不信,可以问问。”
“父皇问我就是,当日我亦在姑母府上,姑母对念念青睐有加,皇祖母给她做嫁妆的镯子,她转手赠给念念了。”
沁贵妃心中一慌。如今二皇子麾下最要紧的人物便是柳中郎,若柳中郎做了太子岳父,岂不是要跟自家离心?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话虽如此,可奈不住物议纷纷。”沁贵妃叹口气,“当日唐氏做出那样的事情,谁不晓得浔阳侯府无辜,可连老封君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都被人诟病呢。”
柳念絮低头,眼中划过一丝阴狠。
这个沁贵妃……
身旁的男人却忽然开口:“父皇,我的婚事,为何贵妃要在此大放厥词?她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连皇祖母都不管的事情,她凭什么掺和?”
皇帝素来宠爱沁贵妃,她今日一求,虽知不妥亦带着她过来,如今被儿子当面戳穿,神色讪讪,只扭脸训斥道:“闭嘴!”
沁贵妃咬唇道:“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一二。”
“不劳贵妃。”皇后淡声道,“陛下若拿不定主意,不如请太后娘娘裁度。”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太后最疼爱他,他张嘴一求,有什么不应的,找太后裁度,不如直接要朕答应。”
皇后便起身坐下,只问:“陛下才说了不管的,现又要管,又不答应孩子的要求,那好歹挑一个样貌人品才华,样样都比这丫头好的出来。”
“若陛下能找到,臣妾再无二话。”
皇帝便沉默着扫视一圈,别的先不提,只样貌一点,就无人能高过她去。
若只讲贤德不论容貌,八成又是如同自己和皇后这样……
“你自己想着呢?”皇帝看向太子,“非她不娶吗?”
男人说话的时候,并未对着皇帝,而是对着柳念絮:“非卿不娶。”
柳念絮衣袖中的手微微攥成拳头,“非卿不娶”这四个字,像是钟杵咚一声悄在钟上,狠狠砸在她心间,让她忍不住有几分迷茫。
果然,她总是不习惯旁人示好的。
沁贵妃急的不行,一心想跺脚,可被帝后一起训斥,她不敢作妖,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柳念絮,好像在盯着自己的肱骨,被人活活剜了去。
皇帝此刻却道:“派个人向太后报信,看太后怎么说罢。”
内侍们领命而去,皇帝看着底下还有一群娇花软柳般的少女,便道:“东宫头一次进人,好歹再选几个侧妃。”
“不必了。”
听见这三个字,柳念絮诧异抬眉,看向身侧的男人。她自个儿都觉得,太子还会再选三五侧妃侍奉身侧,甚至都已想好怎么对付这群人了。
结果他竟是不要的吗?
却听他道:“父皇,余下的儿臣都不喜欢,也不想纳侧妃,不如您选一个,赐给三弟做王妃吧,不好让人家白跑一趟。”
皇帝恼道:“这是什么浑话,好好的东宫太子,岂能不聘侧妃,这事儿朕不跟你商量,你舅舅家的姑娘……”
“不要。”他断然拒绝,还想了个绝妙的理由,“长的不好看,儿臣不喜欢,还是送她们回家待嫁吧。”
好不容易因皇帝发话而生出几分希望的陈家两位姑娘,瞬间眼中含了泪,呆呆愣愣看着表哥不近人情的背影,眼泪顺着落下来。
皇帝的手一顿,看向皇后,却不想皇后道:“我的内侄女入了宫,有我这层情分在,打不得骂不得,日后不是白白叫太子妃难做吗,太后娘娘不曾这般待臣妾,臣妾自然不会这般对待儿媳妇。”
“你倒是个好性的。”
“瞧陛下这话说的。”皇后摇摇头,“娘家兄长和侄女再要紧,也比不过我自己的儿子媳妇,哪有为外人反而难为他们的。”
“纵是陛下,若侧妃欺了太子妃,您就不生气?”
皇帝默然片刻,看了眼沁贵妃,知道这是皇后在诉苦,也是故意找他麻烦呢,便不再说话,干脆道:“罢了罢了,这等给儿子纳侧的事,本该你这做母亲的负责,朕再不管了。”
皇后神色淡淡,每每说起来都知道自己理亏,事情到跟前的时候,还不是一样护着沁贵妃母子。
这男人的性子,她早不抱希望了,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养的狗。
不过好歹遂了儿子的意,也没什么可说的。
皇后想了想:“皇儿有句话说得对,老三也到年纪了,陛下给老二指了礼部尚书家的姑娘,也很该给老三指一门好亲事。”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既然你不愿你娘家的姑娘入东宫,那便指给老三吧,就你们大姑娘,待太子成亲后再赐婚。”
皇后一愣。
柳念絮微微一顿,神色如常。
将陈家姑娘赐给三皇子,难为皇帝怎么想的,这到底是想要气死几个人?
第40章 釜底抽薪
旁人不说, 单只陈大姑娘自己就已经要气死了。自小父母便告诉她, 她将来是要给表哥做皇妃,乃至于做皇后的。
今天高高兴兴奔着表哥来了, 还未从被表哥拒绝的打击当中回神,又被指给一向看不上的三皇子,连番打击, 趾高气昂的年轻姑娘,仿佛蔫了的花,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
再说三皇子和他母亲淑妃, 这俩人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 得活活呕死。陈家姑娘给太子做侧妃尚且被太子嫌弃,结果要给三皇子做正妃?
他们竟这般不如人,只能挑别人不要的吗?
皇后则想着,要自己娘家和三皇子联姻,岂不是在撬自家墙角?沁贵妃想的更深一点,觉得陛下这是要三皇支持太子, 给自己儿子没脸呢。
一道赐婚的旨意下来, 娶的嫁的看热闹的, 全都膈应的不行。
这可真是……皇帝就是皇帝, 寻常人当真想不到这等鬼神莫测的主意。
柳念絮心底叹息,余光看着身旁的男人, 他倒是沉得住气, 脸色平静, 万事无关。
陈大姑娘咬着牙, 颤声祈求:“表哥……”
皇后眼眸一寒,冷声道:“大姑娘终身已定,在此站着不合适,送她回府去,再赐下宫缎四匹,宫锦四匹,如意两支给承恩公夫人。”
“姑母。”陈二姑娘略稳重些,“宫门已关,不好为姐姐一人破例,先让姐姐待着吧,待会儿侄女儿带她回去。”
皇后微微蹙眉,“既如此,让人带陈大姑娘去外头园子里歇着。”
陈大姑娘眼中泪水滚滚而落,盯着表哥的背影,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却甚至得不到一个回头。
皇后暗暗摇头。
沁贵妃咬着下唇,娇声道:“陛下,这给三皇子赐婚,是否要问问淑妃妹妹的意思……”
这话说到皇后心里去了,头一次和沁贵妃同仇敌忾,皆眼巴巴盯着皇帝,想等他改变主意。
“不必。”皇帝道,“这点子事,朕还做得了主。”
他决意如此,旁人亦没有置喙的余地,底下的太子倒是能在他跟前驳一驳,可显而易见,他一心只有柳念絮,对别的事没有丝毫兴致。
这口苦酒,众人只得咽了下去。
又闲着说了一会儿子话,去禀告太后的内侍匆匆忙忙回来,“陛下,太后娘娘说,当日你娶妻,我和你父皇未曾干涉你,如今你也不要拘着阿穆,好不好都是他自己挑的,日后也是他自己受着。”
内侍将太后的话,连语气一起都学的活灵活现,学完了便恭敬跪在地上,等皇帝发话。
皇帝深深叹口气:“行吧。”
便是同意了。
柳念絮面带羞涩地垂眸,欠身行礼:“多谢陛下。”
身侧男人脸上亦露出一丝极为清浅的笑意。
皇后亦是高兴,便笑道:“柳丫头,明日宫中会明发诏书到柳中郎府上,你且回家住着。”
柳念絮乖巧应了:“臣女遵命。”
皇帝站起身:“下面的事儿皇后看着办吧,朕先回御书房了。”
皇后送走他,回头笑道:“阿穆,你送柳姑娘出宫吧。”
又叫自己身旁的太监:“余下各家赐宫缎两匹,红玛瑙珠子一串,簪花十二支,给她们添妆,再将人好好送出去。”
走在宫廷的夹道上,柳念絮落后半步,慢慢盯着前面男人的衣摆,他今日穿的极正经,玄色衣裳上使金线绣着五岳三河的轮廓,玉冠金带,彰显身份。
原来这个人就是太子。
独处之时,柳念絮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事实。
“太子殿下……”她喊。
“沈穆。”
柳念絮从善如流:“阿穆。”
“何事。”
柳念絮难得犹豫一下,低声道:“为何是我?”
不要说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
若此人是个普通皇子,或许她还会相信。可太子殿下盛名入耳,八年执政,心思深沉难测,这样的人怎会为情所困?
目光灼灼盯着沈穆,柳念絮淡声问:“我名声不好,对你是个拖累,便是自己也从不敢奢望做太子妃,不知你是何意。”
沈穆笑笑,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事到如今就不瞒你了,你我婚后,我依旧会长居应天府执政,所以我会向父皇请旨,给柳大人册封承恩之爵,如此,你明白了吗?”
柳念絮一怔,抬眸看向他,那张依旧俊美清朗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深邃的眸子波澜不惊,就那样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