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地,秦嬗的态度又大转变,她站起来,孟淮还是坐着,仰着头看着她。
秦嬗道:“小侯爷,快收起你的悲天悯人,你才活了多久,见过几个人?我的母妃并没有小侯爷想的这么好。”
“实不相瞒,”她冷冷地说,“母妃生我乃是陛下强取,她视我为平生耻辱。”
孟淮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秦嬗的身世他也知道一些,可怜秦嬗与自己一样也是魏国铁蹄下的牺牲品,故而认为彼此能感同身受十之一二。
没想到,秦嬗淡漠地环顾玉堂,慢慢道:“这宫殿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母妃时常情绪低落,一日都没有一句话。整个玉堂如灵堂般安静。至于我,我是不能出现在她面前的,我只要出现,母妃必定会生气,会想到她所遭受的耻辱。她也会将那份羞辱的怒气发泄在我的身上。”
秦嬗看出孟淮的惊讶之色,她却格外平静,“震惊吗?我身为一个公主,居然是被母妃打大的。陛下只临幸母妃一次,对我没怎么管过。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对我而言,却是祸事。没有得到公主应得的尊荣和保护,就只能任人欺凌。七岁之前,我与宫女无异。七岁那年,我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到陛下,因我能背出一段子虚赋,得了陛下喜爱。那几天陛下破天荒地来了玉堂,两月之后,母妃又怀孕了…”
秦嬗还记得太医刚走,谭姬就把她叫到跟前,殿门锁住谁人都不能进来。秦嬗还没明白过来,谭姬便拳打脚踢过来,若不是她怀着孕,身子虚弱,秦嬗那日要被谭姬打死也未可知。
谭姬一边打一边哭,一面还在诉:“为何要冒尖,为何要跟其他的公主争个高下,现在我又怀孕了,你高兴了?!”
秦嬗那时八岁不到,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如果父皇喜欢她,宫里那些姬妾、嬷嬷就不会欺负她了。最直接的,送到玉堂的饭菜也不会再是冷的了。
可秦嬗没想到谭姬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最后实在受不住了,保住谭姬的腿哭喊道:“娘,我错了,我错了,不怀孕就好了嘛,别打我了。嬗儿真的疼!”
谭姬听完,又急又气,加速猛掴了三四个巴掌,打的秦嬗脑袋发晕,人都懵了,最后谭姬没了气力,跌坐在地上抱着女儿一起哭。
最后这段,秦嬗没跟孟淮说,这是她都不想提及的过往。说她恨,她确实恨,秦嬗曾经同孟淮一样天真,也以为没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说她不恨,她也确实放下了。她这一生要恨的人太多了,谭姬似乎已经排不上号了。但要秦嬗再提谭姬这事,又犹如剥皮削骨一般的痛.
时辰到了,秦嬗送客,孟淮走出玉堂的大门。朱红门框勾勒秦嬗的身姿,画面极美,也极清冷。孟淮与她告别,秦嬗只嗯了一声,多半个字都没有。他张了张嘴,最终眉头微皱什么都说不出来。
繁星瞧孟淮脸色不对,秦嬗也半晌没召人进去。她身为大宫女,端着茶水壮着胆子进了正殿,只见秦嬗松垮垮地坐着,背弓成奇怪的角度,似乎人很累,精神很疲惫了。
“公主,”繁星小声试探:“小侯爷得罪您了?”
“…没有,我吩咐他回去好好练习,十日之后再来。”秦嬗抿了一口水,放下茶碗,心里想孟淮这次又要郁闷,想她真是太喜怒无常。
不过也无妨,秦嬗想,前世两人相处,主动权都在孟淮手中。秦嬗以为他们是两个缺爱的互相抚慰,却自己是被他玩于股掌之中。
今生她提前截胡,当然要反攻一把。如此还不足以解心头之恨,不过不着急,日子还长着呢。
正在这时,尚服局的宫人来了,打断了秦嬗的思绪,两个宫人拖着木雕漆盘,站在门口回话,“公主,送亲的礼服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没有评论的一天,寂寞沙洲冷,抱紧我自己。
☆、胸膛
丽华公主出嫁在即,按照礼制,同族姐妹是要登城门送亲的,所以尚服局给几个参加典礼的公主做了礼服。
几天之后,魏帝在前殿为丽华公主与齐樾举行盛大的典礼,一切按照嫡亲公主的制式给足了汝阴王面子。
秦嬗等跟着皇后送丽华公主至复盎门,这是长乐宫的南城门,出了这里一路向南就出长安了。丽华公主跪拜皇后,身后一串宫人跟着她纷纷下跪,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秦嬗发现皇后的几个亲信嬷嬷都跟随丽华公主去陈国,看来皇后已经成功说服魏帝了。前天代国战场传来消息,前方军队节节胜利,按照前世的进展翻过年开春就可以攻破代国,到那时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就可以腾出手对付陈国了。
秦嬗正神游,丽华公主突然走到她身旁,丽华因刚才告别父母,哭得两眼通红。但到了秦嬗面前,她带着羞涩的笑容悄声说:“皇子说之前是他冒失了。以后,会对我好的。”
秦嬗心尖一震,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能勉强拉扯嘴角,“照顾好自己。”
丽华点点头,转身踏上了远嫁他国的旅程。
可惜,老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年之后,丽华公主来信,说皇子偏宠偏爱一个西域的舞女,对自己不闻不问。那个舞姬甚至还多次冲撞羞辱丽华。
魏帝接到信后,大发雷霆,斥国书质问陈国皇帝。陈国保证定会严肃处理此事。
哪知舞姬诞生下齐樾的长子,非但不能处置她,还一跃成了侧妃。魏国忍无可忍,终于向陈国出兵。
双方交战不到一月,魏国已经攻破了陈国都城。秦嬗听闻战报的时候,正陪着皇后在渐台垂钓。
“那个胡姬,是…”
“是皇子自己挑中的。”皇后淡淡道:“我们可没逼他。”
是没人逼着齐樾,但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量的东西。给饿狼嘴边放有毒的肉,没逼着他吃,但其实就等于是投毒。
“没想到啊,四皇子如此不像话,”秦婉摇着扇子,晃晃地说:“幸好去的不是我。”
“傻孩子,你父皇怎么舍得你去和亲呢。”戚氏笑着摸摸女儿的耳垂,上面挂着的珍珠耳环是昨日魏帝赏赐的。
魏帝接见了得胜回朝的车骑将军,刚好戚氏带着长春公主去宣室请安,魏帝便赏赐了长春公主这幅耳环。
珍珠色泽温和,形状润圆,是从南海进贡来的,不是一般凡品。
“陛下说了,改日正式论功行赏呢。”
秦嬗暗中观察皇后的神色,只见她神态自若望着沧池水面,若不是秦嬗知道皇后真实想法,真的很难察觉她嘴角那一丝淡淡的嘲笑。
她似乎能听到皇后不屑一顾的语气。
秦嬗一直信奉,对愚蠢的人不必上心,除了让自己也变得愚蠢,没有任何好处。
故而秦嬗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低头认真地剥葡萄吃。
但戚氏好歹是贵嫔,秦嬗不搭理,自有人捧着他们母女两个。这不有人道:“今次沛国公也立了大功呢。”
皇后的父亲去世后,有三个人曾相继任骠骑将军兼大司马,沛国公李悟的父亲就是其中最战功赫赫的那个。
魏帝让自己的姐姐长公主与之成婚,生下了独子李悟。
骠骑将军二十年前在与匈奴一战中牺牲,长公主也溘然长逝。李悟从小长在魏帝跟前,早早承袭了爵位,视为养子。
虎父无犬子,五年前李悟自请镇守边疆,在攻破代国和陈国的战争中表现极为突出。秦嬗对李悟没什么好感,因为他就是前世长春公主秦婉的驸马。
前世秦嬗归国后常去天禄阁看书,某日单独偶遇李悟,被秦婉撞见。秦嬗被当众质问羞辱,李悟非但不解释,还笑的意味不明,无形中让秦婉误会更深。
那之后,长安被吴王和孟淮连手围困一个月,李悟在青州有十万兵力,一直避而不发,连妻子秦婉在长安他都不管。
为什么。
他是薄情寡义之人吗?
是也不是。李悟不光薄情寡义,还是是利益至上的人。
他不发兵多半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好在秦嬗死了,不然得叩拜这个表兄为新帝了。
而此时秦婉对李悟赞赏有嘉,倾慕之情溢于言表,有吹捧她的人悄声夸他们二人合适。
“不过啊,皇后,”戚氏笑道:“几个公主都长大了,该考虑婚事了呢。”
“是啊。该考虑了。”戚氏得了话头,正要往下说。皇后这时突然抽起鱼竿,一条鱼溅出水面,宫人们兴奋地喊叫,“钓着了,钓着了。”
皇后熟练地将鱼竿收好,亲自把鱼儿放进竹篓里,“今晚给陛下煮鱼汤喝。”
戚氏被晾在一旁,但她也不尴尬,她心想陛下是会去哪里用饭还不一定呢。
太子前段时间办差出了差子,魏帝将黄河巡堤的事交给了戚氏的三皇子鲁王秦玏。这个举动似乎给戚氏一族某种讯息,要知道魏国极其重视水利农桑。巡堤一般都是皇帝亲自,或者太子来做的。今年却给了一个亲王,这意味着什么。
戚氏笑的合不拢嘴,她倒不懂政事,只要能压皇后一头,她就开心。
秦嬗看准了戚氏疯狂上翘的嘴角,心想这人心可真大啊。戚氏一族有军功,有爵位,目今已经是树大招风了,难道还想要与沛国公联姻吗?
前世,李悟没有参与征伐陈国,身上军功较少,魏帝还有可能答应。现今,魏帝怎么允许他们强强联手呢,痴心妄想。
再看长春,秦嬗感慨,真是个傻姑娘啊。
对方是个什么人,什么脾性,什么品格都不知道,竟然凭空春心荡漾起来,日后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呢。
宴席散了,各自回宫。秦嬗心思繁絮,旁人说什么她没在意,等会过神来,只听到寥寥几句。
“…丽华…没回来…还想着四皇子呢。可那个男人有负于她啊。”
“刚才人多,我都不敢提…死了,才二十岁呢…”
秦嬗一顿,如同冬日被人浇了一盆水,登时从头冷到脚。
她回头,说这话的人都走远了,又一个秋日,池边树枝萧瑟,毫无生机。
而丽华鲜活的样子还在秦嬗的脑海里,她对婚姻的期望还在秦嬗的脑海里。
“怎么回事,”秦嬗嘴唇发抖,“不是说会把丽华安全接回来吗?”
“听说,公主还是舍不得驸马,偷偷逃跑了。”繁星低声回答。
“傻瓜!”秦嬗站在原地,捏着拳头,梗着脖子压抑道:“男人就是浪荡成性,喜新厌旧。为什么不弃了他,回来过日子!”
“那…”繁星为难道:“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亡国了,丽华公主回来的日子也不好过的。”
是啊,回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秦嬗太有体会了,前世她是怎么被无视,被奚落的。但她是本来不受宠,汝阴王还是很疼爱女儿的。
丽华归国,完全能重新开始的。魏国并不限制女子再嫁,她还会有更加美满的婚姻。
不是挺大大咧咧,泼辣能干的女孩吗?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这么执着。
秦嬗想着想着,突然惊恐地心跳加快,她意识到丽华公主掉入死亡的悬崖,是不是自己推了第一把。
“...你们不用跟着了,让我一个人待会。”
秦嬗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上如浇灌了千斤重的铁。她六神无主,完全没注意已经走到了沧池边上。
在前进一步,就掉下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公主,小心!”
秋风微凉,一股熟悉的药香绕至鼻尖,秦嬗眸光一亮,恢复神智。
但与此同时,秦嬗的左手被人一拽,整个人向后倒。
她贴近了一个胸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惊骑
秦嬗扭头,来的人是孟淮,她的失魂落魄明显得很,孟淮的眼神在她脸上打了好几个转,半晌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孟淮从凤凰阁出来,刚到沧池边就发现秦嬗一个人在水边摇摇晃晃地行走,身旁没有一个宫人,眼见就要踱步到池中去了,幸好他眼疾手快赶了上去。
上月孟淮刚过了十五岁的生辰,按照中原规矩,男子十五岁就可束发了。而孟淮因有北燕血统,更比中原男子成熟,俨然是个大人了。他因心急,手上没控制好力道,轻轻一握秦嬗雪白的手腕就红了一圈。
孟淮低头看到了,耳根子发热,怕真的弄疼秦嬗,又怕公主脾气古怪责备自己,所以急忙松开,双手僵硬地下垂,嘴上傻乎乎地道:“对,对不住,公主。”
秦嬗现在得仰着头看他,她扭了扭手腕,并没有伤到,“又说对不住?”
她道:“我该感谢小侯爷,想些事情走了神,多亏了你。”
秦嬗习惯了孟淮现在小心翼翼的温柔模样,想必孟洁跟他说了些许,他知道要来讨好宜春公主。
想前世魏帝的宠臣,幽州刺史何等风光,即便是在亲王皇后跟前,他也能慵懒地摇着折扇,笑咪咪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胡话,哪能有这般诚惶诚恐呢。
面对如此的少年孟淮,秦嬗别提有多受用了。
因孟淮过了十五岁,该讲究男女大防了。即便魏国民风开化,但魏帝现兴儒学,极重礼仪。孟淮自上月也不再定期去玉堂学写字了。
他们两有挺久没有单独见面了,秦嬗心情不好,正需要找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打算放孟淮走,反而继续交谈起来。
“我派人送给小侯爷的生辰贺礼可还喜欢”
她一面问话,一面往前走,孟淮也不得不跟着她。
原来魏帝就是玩笑话一句,他拜秦嬗为师。燕国有自己的文字,来魏国之前他从未拿毛笔写过大字。
秦嬗虽然确实有些孤傲,面对孟淮时尤其喜怒无偿。但当夫子她是很尽心的,每十日讲学一次,经过一年的调、教,孟淮进步很大。
孟淮起初不习惯与她相处,但现在已经摸到了一套独家的方法。
“公主有心了。”他道。秦嬗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皆是精品。
秦嬗说:“徽墨难得,听完南雍的文人骚客都在用,千金难求。”
两人正在说话,有宫人来报孟淮,说马匹准备好了,侯在白虎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