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绍的神情慢慢凝滞起来,细细回想昨日之事,他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想:“难道,难道说……”
“昨日之事,谁获利最大?有谁既能煽动府外风云,又身处府中,能悄无声息的在老夫人的膳食中下毒?”
裴大郎目光森冷:“还不是你眼里那个又蠢又傻,跟面团一样的原配沈蘅!”
裴绍崩溃了,语无伦次道:“怎,怎么可能是她?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最聪明?”
裴大郎斜了弟弟一眼,道:“我问了母亲身边的嬷嬷,老夫人寿宴前没几日,母亲去向沈蘅讨要钱财,她态度便异常强硬,硬是逼着母亲写了那张欠条,而从前,这种小事她连问都不会问的,你敢保证你跟夏清岚私通的事情,她一点都没有察觉?”
“你想毒死沈蘅,结果毒药却同时出现在了沈蘅和老夫人的膳食里,你能说除了你和母亲之外,家里没有人察觉到你打算毒死沈蘅这件事?毒药伤身,却控制着剂量,不会致命,既能留着老夫人,给予母亲雷霆一击,又不至于伤到她自己的身子,除了沈蘅自己,还有谁会做的这般缜密慎重?!”
“真没看出来,沈蘅素日里唯唯诺诺跟个面团似的,居然能不动声色的做出这么一局棋,既坑死了裴家,也坑死了夏家,还顺带着把你和夏清岚埋了进去。”
裴大郎似乎心有所感,面色感叹,摇头道:“这才是能做当家主母的女人,可笑你不知珍惜,只知道跟夏清岚吟风弄月,最后活生生把自己给作死了!”
裴绍满脸惊诧的听裴大郎说完,觉得像是经历了一个诡谲异常的梦境,他难以想象,自己看不起的枕边人竟会有这样狠辣的心思,不声不响的布置好罗网,将那些意图坑害她的人一网打尽。
走到这一步,母亲死了,清岚死了,裴家与夏家颜面扫地,父亲被迫辞官,自己也落得这下场,而她自己呢,却在世人同情而怜悯的目光中,带着两个儿子和大笔嫁妆返回娘家,要不了多久,或许就会再度出嫁,继续她平和富足的人生。
裴绍抓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发疯了,他眼珠咕噜噜的转着,暴怒的咒骂道:“沈蘅这个贱人!贱人!她居然敢这么对我,该死,该死!!!”
裴大郎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冷冷道:“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现在再说这些,有用吗?!”
“大哥!我们把这些告诉老夫人!”
裴绍抓住裴大郎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个贱人!还有裴启和裴章,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是裴家的子孙,怎么能跟着沈蘅走呢!”
“你以为老夫人会相信我们?”
裴大郎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结果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沈蘅快刀斩乱麻,只花了半天时间,就了结掉一切,现在再想翻案,晚了。”
“至于那两个孩子,”他哼道:“你回想当日他们所说的话,像是不懂事的样子吗?他们是铁了心要跟沈蘅走了,向父亲要了文书,就是防着你事后后悔,再拿父子情分要挟!他们防备你都防成这样了,你觉得这俩孩子你还拉拢的过来?趁早算了吧。”
“哈,哈哈哈哈!”裴绍听得呆滞,眼泪顺着眼眶滴到了被褥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笑了起来。
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拍着床,笑的异常夸张:“好啊,真好!他们都是聪明人,只有我傻,被他们玩的团团转,还觉得自己聪明!”
裴绍在笑,但声音里却只有凄凉,笑到最后,又哭了起来:“是我蠢,是我有错,他们为什么不冲我来,反而要害死母亲和清岚?为什么啊?!”
他嚎啕痛哭,好像有人用正将他的心脏捣成泥,痛不欲生之下,要流尽一生的眼泪。
裴大郎静静的看着弟弟,等他哭累了,这才道:“母亲已经死了,夏清岚也死了,裴家名声像臭水沟一样。你如果是个男人,就站起来重振家声,至于那个沈蘅……”
他眼底凶光一闪即逝:“也未必没有收拾她的办法!”
“大哥说得对!”裴绍眼眶赤红,恨声道:“总有一日,我要沈蘅为此付出代价!”
……
裴家的日子不好过,夏家也好不到那儿去。
夏夫人有三个女儿,长女为贵妃,二女儿嫁入高门为妇,小女儿便是夏清岚,偷□□发之后,被夏老夫人下令处置了。
夏家的女儿能做裴家主母,门第自然不低,只是比起裴家那样的顶级士族,却还差了一点火候。
夏贵妃入宫之后极得圣宠,依仗着皇帝威势,时常慢待皇后和太子妃,御史也曾风闻上奏,只是都被皇帝给挡回去了。
这无疑纵容了夏贵妃的胆子,没过多久,竟然参与到卖官鬻爵上边去了,更要命的是,被她保举的官员贪污受贿,坏了一条河堤,江南发水,淹死了无数百姓。
这就捅了马蜂窝,朝臣们联名上书,要求处死妖妃,以正视听。
皇帝舍不得爱妃死,便折中了一下,送夏贵妃出家,以此平息众怒,如此过了一年,见外边儿风声小了,又重新给接回宫,再度封为贵妃。
他这么干,朝臣们当然是要骂的,骂皇帝,更骂夏贵妃,连带着夏贵妃的母家,也被喷成了筛子。
夏家也算是高门,就因为出了一个夏贵妃,家里边儿的女儿都没人敢娶。
夏家二娘到了岁数,也该说亲了,夏夫人着人去打听,别人嘴上应了,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动作,她心里明白,但也架不住觉得委屈,进宫去探望长女时,便把这事儿说了。
夏贵妃知道妹妹如此,是受自己拖累,满口应承此事之后,转头就去找皇帝做媒,将二妹嫁入顶级士族郑家去了。
郑家是皇太后的母家,又是清流士族,郑三郎也是一表人才,说是满建康最好的夫婿,也挑不出什么错。
夏家得了这桩姻缘,自是满心欢喜,但郑家人可就要骂娘了。
媒是皇帝做的,实在没法推拒,而这个新妇人选,也着实没法昧着良心说好,到最后,郑家也只能满心不快的应了这桩婚事。
夏二娘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嫁进郑家之后,也总爱摆谱儿,仗着有个贵妃姐姐撑腰,跟婆母闹的不甚愉快。
郑夫人跟她吵过一回,转头就被夏贵妃叫进宫里,甩了脸子看,归府之后,活生生气出了一场病来。
无论在哪儿,婆媳关系都是一大关,好好拢着丈夫,他都会偏向自己亲妈,夏二娘这样目中无人,郑三郎又怎么可能站在她那边儿?
夏二娘跋扈,郑三郎自然不爱理会她,夫妻情分单薄,成婚几年,也没个消息传出来。
裴家的事情一闹起来,郑夫人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待得知夏清岚和夏夫人办的那些糟污事后,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强忍着欣喜,哆嗦回到家,就把事情给自家老太太讲了,转身就叫了丈夫和儿子来,写了和离书给夏二娘。
看看你们夏家都养了些什么女儿——做奸妃魅惑君上的,做恶妇意图毒死儿媳妇和婆母的,还有未婚先孕跟表哥偷情,想毒死原配自己上位的,嘴里挨着数一遍,都觉得精彩连篇。
有这么多先例在,就是皇帝,怕都不好再说什么。
夏二娘没有生育,跟婆母和太婆婆处的也一般,又有夏家女的优良传统在,郑家一封休书递过去,连人带嫁妆,迫不及待的清出了门。
夏二娘是哭着回去的,边哭边诅咒夏清岚,也诅咒郑家人,见了夏翰和夏夫人,便跪求他们为自己做主。
这两夫妻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里顾不得上她,只是见女儿如此,终究也觉得可怜,吩咐人将她送下去好生安置,又备了厚礼,往郑家去说情。
郑家送走了扫把星,恨不能接连放三天鞭炮,哪里会再接回去,连门都没叫进,就直接把人给打发了。
短短两日功夫,夏翰跟夏夫人体会遍了人情冷暖,归府之后,见到泫然欲泣的二女儿,不约而同的叹口气,无力的软在了座椅上。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裴老夫人寿宴的第二天晚上。
燕琅离京在即,却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旨意。
夏贵妃邀请她进宫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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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土豪,我们做朋友吧16
“宴无好宴啊。”
燕琅令人送了前来传话的内侍出去,转身进入内室,就见沈章蹙着眉,有些担忧的道:“夏贵妃可不是个讲道理的人,阿娘到了宫中,不定会遇上什么事情。”
裴家人要脸面,要声望,无形之中也被这些东西钳制住了,但夏贵妃不一样。
她做事全无顾忌,顶撞皇后,欺压太子妃,卖官鬻爵,残害宫嫔,什么事情她不敢干?
反正她名声是臭到家了,即便真的豁出去,什么规矩都不管,直接将人害死,顶多也就是被御史们骂几天,受一阵朝臣声讨,只要皇帝护着她,就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沈家现在要做的是积蓄力量,等待来日雷霆一击,贸然对上夏贵妃,甚至于对上她背后的皇帝,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可现在这局面,倘若真的毫无作为,老老实实的进了宫,或许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任人宰割。
沈启眉头拧个疙瘩,道:“或许可以寻求外援,譬如——承恩侯府。”
“且慢。”燕琅却想到了另一处,抬手止住了他们接下来的话,向陆嬷嬷吩咐道:“去打听一下,看夏贵妃是只请了我进宫,还是有别的什么人。”
陆嬷嬷应声,快步走了出去。
沈章眼底显露出几分诧异:“阿娘是觉得,夏贵妃的目标不止一个?”
“夏贵妃选择召我进宫,无非是想就夏家所承受的损失施加报复,咱们不妨仔细数一数,这两日以来,夏家到底损失了什么?”
“其一是人:裴夫人死了,夏清岚也死了,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姑母,一个是她的胞妹,害死她们的是谁?是裴老夫人,是裴绍,还有我。”
“其二是声望:此事一出,夏家颜面扫地,沦为建康士族的笑柄,家中女眷的名声遭受重创,直接结果就是夏二娘被休弃回家,就这个层面而言,她的敌人是郑家。”
“她身在宫中,对于诸事内情,未必会知道的十分清楚,何必单独拎出一个我来施加报复?”燕琅笑了笑,分析道:“我倒更愿意相信,她是想一网打尽,杀鸡儆猴,给那些轻看谢家的人一个震慑。”
沈章听得微笑起来,颔首道:“阿娘说的有理。”
只要不是孤军作战,情况便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沈启略松口气,却见沈峥面露沉思,似有思量。
他前世曾经与沈峥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叔公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缜密,便主动询问道:“叔公似乎另有想法?”
“倒不是我,而是大哥另有主意,”沈峥道:“我临行前,大哥将我叫到书房里去,说此事一发,必然会重创裴夏两家,免不得会对上夏贵妃,说是要早做准备……”
沈启沈章兄弟俩对于外祖父是极为敬重的,听闻他如此有远见,面露讶色,彼此对视一眼,道:“外祖父有何良策?”
“大哥说,策略有上中下三种,最下者便是直入宫闱,与夏贵妃唇枪舌剑相争,以咱们的弱处对阵夏贵妃的强处,届时一个以下犯上的帽子扣过来,必然是沈家吃亏。”
“的确如此。”沈章略微思忖一下,颔首道:“沈家的根基在吴兴,而非建康,在此处跟夏贵妃对上,实在是太吃亏了。”
沈峥亦是点头,又道:“夏贵妃之所以得宠,一是因美貌绝伦,二来便是她会投机取巧,每每引荐道士和尚给皇帝,试炼丹药,以求长生,既笼络和蛊惑了皇帝,又维持恩宠。故而大哥说,中策便是联合承恩侯府进献美人,而且,还必得如钩弋夫人那般,联合钦天监,编造个美名出来才好。”
只看沈恪能守住沈家富可敌国的这份家业,并以此起事,助外孙登基,便知他绝非泛泛之辈,现下见他相隔千里,仍旧运筹帷幄,才是真正的了解到他手段。
燕琅听得心下赞叹,询问道:“那人呢?”
沈峥道:“美人我已经带来了,只是是否要与承恩侯府联合,便得看你们如何作想了。”
沈启与沈章虽经历了前一世,此时再次领教外祖父的手腕,仍旧觉得钦佩,略顿了顿,方才沉声道:“那上策呢?”
“釜底抽薪,斩断夏贵妃跟皇帝最深的那层羁绊!”
沈峥压低声音,语气却凛冽:“那些神鬼之道,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些假把戏。我不信,大哥也不信,但架不住皇帝信,既然如此,我们就造一个仙人出来,为沈家所用,供沈家驱使!”
燕琅听得眉头一跳,却也不禁有些动心,与两个儿子对视一眼,便见他们眼底也皆是跃跃欲试。
她沉下心来,道:“人呢?”
“也被我带来了。”沈峥道:“此人此事并非是大哥心血来潮所设,而是早有准备,多年前便开始造势,现下正是得用,你们若是觉得这法子可行,咱们再好生商议。”
沈启与沈章对视一眼,眼底皆有些惊疑之色,略一思忖前世之事,同时反应过来:“可是临平道长?!”
沈峥微微一笑,道:“正是此人。”
系统也有些惊了:“他居然是沈恪的人?真是没想到!”
僧道若想闻名天下,出身、声望、逸事、妙法、四者皆不可缺,此外还得有些玄妙本事,神仙传闻,临平道长便是其一。
他出身于天下道观之首的白云观,是前任观主的关门弟子,颇有些神奇本领,只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可也正是因此,声名反倒愈加响亮。
燕琅心下实在惊叹,禁不住问沈峥:“阿爹是怎么布下这一枚棋子的?实在叫人惊讶。”
“几代之前,便有人觊觎沈家家业,历代先祖心里都提着一根绳子,大哥又岂能不加以戒备,未雨绸缪。私军是硬功夫,叫人不要想着以强权谋取沈家基业,这些则是软功夫,若真有个万一,起到的作用或许比那些士卒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