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长的过分的眼睫泛着点点水光。
米松拢了拢灌风的羊绒大衣,指尖捏着一颗中间位置的纽扣,手指微动,轻轻别上。
在他面前站定,率先开口的是许清让。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声线依旧优雅低沉如音乐会上被琴弓挑动的大提琴琴弦,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米松不假思索:“下午。”
她抬眼瞅他,思量着再次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呀?”
许清让象征性的提了提唇角,那双冷褐色的眼睛里却没有漾出丁点儿笑意。
是一个极其勉强的笑。
“跟我来。”他说。
米松无言,默默跟在他后面。
许清让在自家后院转了一圈,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推出一辆自行车。
后轮扣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他兀自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串钥匙。
几片薄薄的铁片被环扣串成一串,叮叮当当的碰在一起,声音清清脆脆。
他借着天光分辨,从中挑出一片,蹲下,扭了几次才开了锁。
许清让双手扶着湿淋淋的把手,翻身坐上三角座:“上来。”
米松语调迟疑,爬上后座的动作倒是非常流畅:“我们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她扯着他衣摆的一角小声嘀咕。
许清让不答。
蹬着踏板,自行车不急不缓的挪动。
往前冲出一段距离,他忽而开口,清透富有贯穿力的嗓音散进风里:“把手放我腰上。”
米松不明所以,疑惑的啊了声。
许清让牵起嘴角,话音里多了些许散漫和揶揄:“手搂我腰上。”
“......”
她挠了挠鬓角,还是犹疑着半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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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动的哒哒声中,两人穿过繁华街市,停在横亭山半山腰。
横亭山左侧毗邻长江支流,清晨登上山顶可以望见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日出,黄昏又可一赏染红天际的落日霞光,偶尔有文人雅客半夜搬着天文望远镜露宿一晚。
米松抚了抚衣摆,一脚踏上第一道台阶:“来这里干什么?登山?”
许清让弯腰上锁,也不解释,只是不咸不淡的嗯了声:“算是吧。”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冗长且节节攀升的阶梯,天空一展于眼前。
平摊的山地上空无一人。
这个季节几乎没人上来。
许清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辨别方向。
良久,他微微低头。
米松歪着脑袋看他,似乎在等他下文。
许清让缄默一二,酝酿着措辞,抬手扶着她的肩引导着半转了个方向。
彼时已是傍晚,人站在山顶,眼前视野开阔,万里江河仿佛都踩在脚下。
他立在她身后,两人错着半个身位的距离,一手松松搭在她的左肩,一手指向一点钟方向。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稀疏的灯光从偏远的城镇逐渐汇拢,宛若无数江河本流入海,那是由明黄璀璨的灯火所织成的灯海,是繁华而冰冷的都市,是数不清的万家灯火。
许清让语调几乎平静的毫无起伏:“我要回家了,”他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诱哄,嗓音却极致嘶哑:“你愿意和我一起回燕京吗?”
第45章 四十五口
许清然的病危通知书下来那天正是诞辰日,寥寥几行字像是从地府传来的催命符。
长达半年之久的化疗准备期后, 骨髓移植手术将在两周后进行。
捐髓者是一名华裔医者, 姓周。
许清让不得不走。
米松茫乎的看着远处,在他逐字逐句说出“燕京”之后恍然反应过来。
他所说的回家不是冬青市青石街的许家, 而是重山之外、遥遥千里之远的北京。
半晌,她无声的垂下眼皮, 浓密卷翘的睫羽在眼窝处落下一抹灰白的阴影。
许清让仿佛从沉默里找到了答案。
他依然是没什么情绪的,既没有被拒绝的恼怒也不见分好落寞, 任何回答他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米松张了张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着问:“为什么要走, 是这里不好吗?”
“不,这里很好, ”许清让似乎是回忆起什么往事,蓦地笑了:“你很好, 宋融也很好, 遇见你们很幸运, 这半年里我过得很开心。”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她低头盯着脚尖。
那双浅棕色的尖头短靴一路历经泥泞, 鞋尖湿漉漉,边缘挂着污秽。
“没什么, 我想去看看阿姐。”他并未多解释,一句话囫囵带过。
她还有问题想问的,比如“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等等,但她启唇的瞬间又戛然止住。
许清让左手垂落,指尖无意识的搭在裤缝间。
他撩眼时, 多日辗转难眠而有些浮肿的桃花眼折出深而宽的双眼皮。
四下寂静,彼此沉默间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融入黑夜。
米松脚尖微旋,半转过身,蓬松披散的长发被朔风卷起。
发丝几乎迷住了她的眼。
她挑开发,踌躇着开口:“什么时候走。”
“明天,”他像是有读心术,抢在她之前开口:“你不用来送我。”
“唔......”她抿了抿唇,闻言不赞同的蹙了蹙眉心,明净的眸子静静的看向他。
“因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用笃定的口吻。
所以,这些离别的场景就省了吧。
许清让眉眼低垂,带有略微弧度的眼睑压得很低,由浅渐深的瞳孔里折射出许微微光,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清澈的湖泊,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如定格的涟漪。
两人无声的对视几秒。
他面容淡得瞧不出丝毫异样的表情。
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但米松却觉得他......有些难过。
她静了静,应了声:“好。”
许清让移开视线,像是想起什么般一字一顿的叮嘱:“乖乖吃饭,乖乖睡觉。”
“好。”
“还有,乖乖等我来找你。”
米松突兀的缄默半秒:“我等你。”
“米松。”
许清让垂眼,带着沟的眼梢微微下压。
她尾调微扬的“嗯”了声。
他用似是开玩笑的语气,向来有力而笃定的口吻因为不大自信而显得略有些底气不足,几个字里仿佛夹杂着千言万语和无可奈何的叹息:“别把我忘了。”
“不会。”米松的回答轻得听不清。
许清让回身再次看向远处亮如白昼的都市,倏地咽下一口唾沫,明显凸起的骨干喉结滚了滚,他只觉着喉咙有些发酸,回头时用力抹了把脸:“走吧,我送你回家。”
“等等!”她侧身望向他陡然停滞的背影,嗓音软下来:“走之前,我们做个约定吧。”
他转身:“你说。”
米松顿了顿,认真说:“我们毕业就在一起吧。”
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在哪我就在哪。
许清让稍露出些错愕,嘴角卷起一抹浅淡懒散的笑来。
这勉强算得上是他今天露出的,唯一一个算得上生动的表情。
米松盖在长发之下的耳廓在黑夜中发红变烫,欲盖弥彰般略有些窘迫的觑向灰蓝幽深的虚空,几秒后又强行掰正了视线,眸光浅浅的落在他竖起的领口。
许清让半阖着眼,清冷的视线从低垂的睫毛缝隙中透出。
他张了张唇瓣似是想呢喃一句什么,最终作罢只轻声应:“好。”
他话头微顿,不着痕迹的扭转目光:“走吧。”
话罢,他适才半旋脚尖。
米松三步并两步追上去,蜷缩在绵密羊绒纤维大衣里的手指稍作舒缓,被白色贴身毛衣裹住手腕秀窄。
她抬臂牵住许清让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是凉的,连掌心都没有温度。
她指腹贴在他手心,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是无声的抚慰。
许清让愣神不过两秒,下一刻便轻轻回握她。
第46章 四十六口
许清让临行那天,米松起身披了件外衣, 出房门, 立在走廊尽头的阳台。这里可以看到隔壁人家的院落,视野很好, 但也杵在风口上,她以前素不喜欢来吹冷风。
许清让站在院里的台阶之上, 看着人来人往忙前忙后。
察觉那道目光,下意识便循着源头回望。
半途却是一顿, 生生将这念头压下。
他收在袖中的手微微蜷缩, 半响又松落下来, 那张不变喜怒的脸愈发显得寡淡无情,眉眼间隐着些阴郁。
再多看两眼只怕更舍不得走了。
米松站在高处, 看不清楚。
距离远只看得修长身形,但她莫名猜出他的表情。
大抵是不怎么高兴, 或是皱眉或是抿唇。
一切收拾停当, 许家的宅院落了锁。
停在院外等候已久的迈巴赫的后车门被西装革履的笔挺男人拉开, 许清让亲手扶着老太太上车, 随后自己也矮身进去,车门重新关上。
轻微引擎声响, 车子缓缓驶动,在雪路上碾过,留下两串湿漉漉的黑色车轮印。米松一直目送它远去,直至车身化成微弱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一年冬, 许清让离开得匆忙,什么都没留下。
米松忽然发觉今朝的风雪是从未有过的严冬。
***
临雅的假期不算短。
刚出年,就是回学校报道的日子。
米松依旧起得很早,出门前她手里端着一杯燕麦牛奶,又将白色的有线耳机轻轻塞进耳蜗,耳机里清亮透着几分机械的女音读着涩会的英文。
走到院外时,她看到那颗落光叶子的海棠树。
木枝光秃秃一片,只有尖儿上冒出几点细微的嫩绿。
她低头抿了一口燕麦牛奶,似想到什么,在树下站了片刻,待到耳麦里传来下一段英语对话,才恍然回神。
教室后面的四个位置忽而空下来三个,姜忻也留在了北京,没回来。她本就是跟着许清让一起来的,现在两人一起离开倒也不奇怪。
之后,米松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形单影只的,而宋融偶尔来学校,待的时间不长,还时常在医院里安家。
米松有空就会往医院走一趟,待的时间不长,偶尔还会带几本新摘抄的笔记过去。
不久后,空下的桌子也被撤走了。
她总觉得心里有一处空落,觉得缺了点什么。
原以为许清让离开后时间该是很难熬,但长久下去也就慢慢适应了。
日子平淡似水,若说最大的变化,是米松没以前那么爱笑了,即使是笑也只是淡淡的勾一下唇,嘴角的小梨涡许久未曾浮上来过。
期间周静若来找过她一次。
当时米松正埋头在教室里物理真题,周静若站在教室外敲响玻璃窗时,米松并不算太惊讶,那双黑白分明的小鹿眼里甚至透着几分平静,仿佛早知道她要来。
过了个年,周静若没怎么变。
只是肉眼可见的脸色更加红润了些。
她脸上扬着一贯落落大方而恰到好处的笑,故作熟稔又娇俏的冲她眨了眨眼:“米松,能出来一下吗?”
米松晃动的笔端顿了顿,一口气写完一段,才放下笔绕到教室后门。她依栏而立,柔顺的发随意的挽成一个低马尾垂放在身后,让她看起来愈发温和无害。
她曲倦着手指,将双手塞进口袋里:“什么事?”
周静若脸色不变:“边走边聊?”
米松稍作迟疑,想起还摆在桌子上真题,但还是松了口:“去室内篮球场吧,我们下节体育课。”
“行。”
此时已过立春,但天还未回暖,身上一身冬衣还没换下来,呵出的气还带着点白。
周静若客气的拿了一片西瓜味的口香糖递过来。
米松敛了眼睫,伸手接过:“谢谢。”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剥了外层的糖纸,将糖片塞进嘴里嚼软了,口腔里弥漫着瓜果的清甜味儿,说话直奔主题:“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周静若稍稍踌躇了一会儿,说:“其实也没什么,”她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自从开学后我都没见着姜忻和许清让,我今天正巧往这边过,就来问问。”
米松嚼着口香糖,抬眸看她。
周静若在她的注视下勉励维持嘴角淡笑:“我刚才看到后排的两张桌子被搬走了。”
米松卷翘的睫翩然扇动,撤回目光:“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她平静接道:“他们转学了。”
周静若一时有些失语。
米松用余光打量她忽而僵在脸上的笑容,像是长期戴在脸上的假面忽而布上了皲裂,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两人拾阶而下,良久周静若才缓缓回神:“就这样走了?”
米松淡淡“嗯”了声:“回北京了。”
她额前的碎发被风抚动,遮了视线,也叫人瞧不出是什么神情。
周静若没再说什么,还没到球场就走了。
米松一个人去篮球场后的更衣室里换了一身运动装,套上白色及膝长袜,坐在长椅上,俯身系鞋带。
上课铃一响便集合了。
一班人先绕着球场跑了三圈热身,又测了仰卧起坐就宣布自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