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被他说动,又想到她一个女子秉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不叫这些人来,只怕民间又会有风言风语,便点头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准了他们又如何?”
“娘娘英明。”何不平立刻凑趣了一句。
他笼在袖子里的手摸着袖袋里那一块极品羊脂玉,感受着指尖滑腻温润的触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权势的滋味如此美妙,叫人如何不沉醉?
太皇太后决定允许各地藩王入京朝觐,参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朝臣们并无异议。
但这样一来,登基大典的时间就只能往后推了。毕竟从各地赶到京中,需要的时日不短,尤其藩王出行,必定阵仗不小,赶路的速度自然也比不得急行军,走上三五个月都是寻常。
好在太皇太后秉政接近一年,朝野安靖,倒也算不上着急。孩子还小,再等几个月反倒更妥帖。
因而最终登基大典被定在了四月。
真正的影响,也就是今年的恩科不会开,赶到京城来准备考试的士子们,要再等一年了。不过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引起了一阵波澜,但随着年节一过,《自然》与《科学》两份报纸的创刊号相继面世,学子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也就渐渐没人在意了。
贺卿这个年几乎都是在忙碌之中度过的。
虽然有不少人给她打下手,但编辑这个职务,目前除了她估计也就顾铮勉强有能力担当,但顾大人又不可能来给她打工,只能自己上,忙得晕头转向,若不是玉屏提醒,连哪一日是除夕都快顾不上了。
反正她如今的身份,皇家各种庆典祭祀,是否出席都在两可之间,太皇太后是恨不得她不去的,因此贺卿一开口告罪,她就立刻允了,两边都落得轻松。
不过对贺卿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借着这件事,她总算是拿到了可以自由出宫的腰牌。虽然从内宫要了不少人手,但她办报纸的这一摊子事都是安排在宫外的,也就少不得要时时出入。太皇太后满口支持,在这种事上,自然不会为难于她。
重生回来那么长时间,贺卿这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好像连呼吸都变得更加畅快了。——哪怕她在报社的办公地点其实只能闻到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并不怎么令人心旷神怡,也还是免不了觉得高兴。
让贺卿没有料想到的是,顾铮最后还真的过来帮了几天忙。
朝廷封印之后,也就没什么大事要办了,朝臣们都放了假,回家准备过年。本朝承平日久,官员们的假期也着实不少,除了十日休沐之外,凡年节都有假期。辞旧迎新的春节假期最长,从小年算起,按照职位不同,短的可以休息到初六日,长的可以到元宵节结束之后。
外面放了假,贺卿这里反而更忙了。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闲着,更愿意写文章发表意见,所以每天收到的投稿数量越来越多,挑选甄别的工作也就越发繁重。
之前贺卿跟顾铮约了一篇稿子,要放在报纸头版作为噱头用。
作为创刊号的头版头条,自然必须要提纲挈领,让人明白这份报纸的定位。这样的文章,除了顾铮旁人也写不来。何况顾铮在士林之中的名声亦不是别个能比。
顾铮的文章早就写好,几番润色,直到此时才有空亲自送来。
见贺卿忙成这个样子,他显然十分诧异,“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忙?”这一路走来,碰上的人不少,但看上去状态都比贺卿本人要好得多。尤其是她双眼下那一抹青黑之色,更让顾铮忍不住皱眉,这是几日没睡了?
“没办法,”贺卿头也不抬,连客套话都没空说,“我这里人虽然多,懂得这些东西的却少。既然起了头,少不得我多担待些,等上了正轨,对外招几个士子,想来就会好得多。”
顾铮不是个心软的人,但见她如此废寝忘食,也不免有些震撼之意。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真师若不介意,臣如今正在休假,倒是可以过来搭把手。”
贺卿自然求之不得,忙不迭地答应了。而顾铮不愧是顾铮,能够闻名海内,才华能力自然都是上上之选,有她分忧,两人事事商量着来,进度快了何止一倍?
最后,两人就只在除夕和元旦休息了两日,其他时间加班加点,最终将这两份报纸都赶了出来。
捧着第一份散发着墨香的报纸,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生出了几分兴奋之感。
不过熬了这么久,到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是极限了。贺卿确定了没问题,交代下面的人盯着,甚至没来得及回宫,就在这边的房间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顾铮其实也很累,但他作为朝廷重臣,早就习惯了高强度的批阅奏折的工作,论起来跟审稿也没什么分别,所以精神上倒是还好。从报社出来之后,他并未立刻回家,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整理自己的思路。
这一天已经是初十,元宵还未到,但是街上已经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天气很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小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大闹,人家里炊烟四起,食香袅袅。
顾铮走在这夕阳晚照之中,却无心赏景,脑子里转着的,都是那位乍一看似乎并不起眼,细细看来却怎么都看不透的“无上慧如真师”。
作者有话要说: 抓虫
☆、第30章 大胆念头
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清闲的日子, 顾铮放着好好的假不休, 特意跑到报社里来帮忙, 固然是因为对这件事抱着很大的兴趣,更大的原因, 却还在主持这件事的人。
一开始贺卿问他那个重物落地的问题时,顾铮并没有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她闲着无事胡思乱想。
但越是深究这个问题,就越是觉得其中暗藏天地至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后来他对贺卿提起自己思索验证之后所得的答案时,虽说的内容已经超越这个时代许多人的想象了,即便是读书人也未见得全然能够接受,可贺卿面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好像那些结论都是理所当然。
顾铮一向敏锐,那时就已经对贺卿起了疑心。
不过说到底不是多大的事,也没有深入追究的必要, 所以他就暂且将此事放下了。只是贺卿又是写书, 又是要办报纸, 哪一件行事都不像普通后宫女子, 由不得顾铮不在意。
当时贺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科学”这个词,就像是这一门学科早已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顾铮对这位全然不像个皇室公主的无上真师,以及她脑海中的那些新鲜东西十分感兴趣, 这才能够拨冗前来,在贺卿身边仔细观察她。
也不能说贺卿不谨慎,但她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至少在顾铮这种狡猾的狐狸面前,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异常。所以这么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顾铮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顾铮心中,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欢欣鼓舞了。
对顾铮来说,这个时代能够说话的人太少,能够跟得上自己思想的人更少。
虽然他享受这种独自探索前路、深究天人之理的过程,但偶尔也会想要找个人说说话,交流自身所得。
但谈诗论文还好,一旦说到那些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大多数人不会赞同的想法,便总免不了引来一发规劝,叫他不要为这种歪门邪道的事移了性情。
年纪越长,越是将本真的自己深埋起来,变成那个世俗眼光之中最完美的顾铮,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念头都放下了。
如今发现这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够懂得自己的所思所想,甚至知道得比自己还多,他心里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原本以为走到尽头的路,又有了新的征程。
令人振奋。
所以对贺卿要做的这件事,其实顾铮并不十分看好,但他却愿意尽一份力,让她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
而且细细思量,对顾铮而言比较艰难的事,从贺卿的角度却未必如此。读书求学,归根结底不过是那句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所以一切能够帮助自己做官的学问,才能称之为显学。
顾铮固然可以依靠自己权臣的身份,让天下士子对这门新学科趋之若鹜,兴盛一时。但其实细究起来,贺卿身为公主的身份,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事。
即便是不得宠的公主,她也代表了皇室。
而古往今来,世间之事总脱不出那八个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顾铮的脚步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附近正好有一座石桥,上面雕刻了数量不少的石狮子,这会儿正有人用缎带彩绸妆点这些石狮子,引得不少人聚过来看热闹。人群吵嚷喧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顾铮转头四顾,见四处都是安居乐业的模样,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暗道莫不是疯了。
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过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若是贺卿能够左右乃至执掌朝政,只怕天下人都要学这“科学”。
他又不免想到之前贺卿做过的那些事,说起来,她跟其他争权夺势的人多少有点不同,看重的好像并非权势,而是通过权势能够做到的事。这一点尤为难得,因为即便是许多朝中重臣,也未见得能看清楚。
但是在清醒过来的瞬间,这个念头便立刻被顾铮自己剔除了。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完全相悖,根本不能多想。
再怎么可惜,也不能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大计。顾铮摒除杂念,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
天顺四年正月十六日,灯节尚未结束,整个京城从上到下都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味之中时,一份名叫《自然》的小报,开始以一种并不张扬却十分迅速的态势,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引得读书人们个个都在议论。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贺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事先的各种准备自不必提,报纸印出来,正月十五这日便借着节礼的由头送到了重臣高官,文人雅士的府上,制造出了不小声势,再加上顾铮的噱头,这才能够让京城的学子们踊跃掏钱购买。
顾衡并没有突兀地去讲那些别人不懂也不在意的东西,而是巧妙地从各家学说中生发开去,最终引出这一门新的学科,让它看起来像是与读书人上千年来所学的东西一脉相承。如此,接受起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
然而《自然》的势头还没有降下去,正月二十日,又一份叫做《科学》的报纸问世,而且头版头条驳斥的就是顾铮发表在《自然》上的那篇文章,立场鲜明地将科学从各家学科之中独立出来。
这两篇文章一篇老成持重,有理有据,一篇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风格与用语习惯截然不同。要不是顾铮亲口承认,贺卿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能把自己精分成这样。
《科学》报上,顾铮用了“他山之石”这个笔名,果然没有任何人看出来这两篇文章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而是顺势分成两派,掐了起来。
掐架这种事,总是需要论据支撑的。尤其是读书人,必定要引经据典,连篇累牍,才能把自己的立场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化被动为主动,去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故纸堆中翻找可以利用的内容。
平日里他们写文章争执,还需要各自去找合适的场所为自己宣扬,如今有了现成的战场,于是两间报社的投稿箱几乎被挤爆。
贺卿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如今的技术实在很难办日报,但她最终还是定下了五日一刊,就是为了紧追热点,引领潮流,成为京城文人士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再由上而下地影响整个大楚。
在这个慢节奏的时代,这场由贺卿和顾铮刻意引导,京城士子们广泛参与的论战,可谓是吸足了眼球。
京城百姓们喜爱追逐潮流,报纸的销量也一再刷新。这份花销对于平民之家并不容易承担,但他们总有自己的办法:或是一条街巷凑钱买一份,或是去订购了报纸的茶楼酒肆蹭听说书先生讲解。
这种热度,一直持续到藩王陆续入京。
登基大典的日子,也快到了。
报纸上的论战虽然并没有被放下,但毕竟没那么新鲜了。而登基大典,却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自然值得一论。
不过,在本朝,这也算不得太稀奇。只要年纪超过二十,都经历过了两次登基大典,因此面对这第三次,自然也显得十分从容,配合着官府的要求,将各项事宜一一准备妥当。
贺卿早就知道藩王要入京朝贺,但是一直忙着报纸的事,也腾不出精神来关注。要不是如今报社那边已经走上正轨,几个月间也从热心此项事业的年轻学子之中招收了一批人才进来,她连登基大典都快顾不上了。
累自然是累的,但是就连多日不见的张太后,见了她的第一句话也是,“真师瞧着精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