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今简直比政事堂的相公还难做。光是献帝在位这两年间就换了三任,目前仍旧空置着,只由两位侍郎处理日常事务。
原本太皇太后秉政之后,因她素行节俭,这一年多也并无任何奢靡之意,着实令朝臣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懂不懂政事,能不能决断军国重事都不重要,只要能够保持住这种简朴风格,信任朝中重臣,说不得朝堂反倒会比之前二十年更清明,绝不至于耽误大事。
然而不过一年时间,太皇太后就变了一个人。
一次庆典花掉近百万,就连灵帝最荒唐的时候,也不曾如此。
虽然这其中最贵重的是各种绢帛物事,真正用掉的现钱只有十几万两,但这个数量已经足够令人震惊,而且这些钱,还都是从国库掏出来的。
因为之前太皇太后处置几位藩王立威,也因为此事,登基大典的整个安排过程中,政事堂的重臣们都显得忧心忡忡,等这最终的账算出来,就更是气氛凝滞、山雨欲来。
这其中花的最多的大头,一是做各种表面功夫,譬如在京城各地都装点上彩绸花灯,二是给百官和勋贵藩王的各种赏赐。
这么大的庆典,文武官员和各地都有贺仪送上,朝廷便要翻倍的赏回去。但人家献上来的都是各种祥瑞之物,除了说着好听看着好看,没有任何用处,赏下去的却都是金银钱帛。
一进一出之间,等于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若只是花钱,还不值得诸位重臣如此忧心。毕竟朝廷已经节俭惯了,他们也都已经适应这种一文钱掰开成两文来花的环境,没钱了设法节省便是,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真正让他们觉得忧虑的,是太皇太后这种花钱如流水的态度。
她自己的生活其实到现在为止仍旧不怎么奢侈,每天的菜品都要比照份例减去几个,一应用度并无出格之处。然而涉及到“脸面”这两个字,太皇太后花起钱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般好大喜功,爱做表面功夫,绝非朝廷社稷之福。
参政知事姚敏与顾铮关系一向亲近,这日散衙之后便来找他出去喝酒,席间不免苦闷地多喝了几杯,抱怨道,“前几日才得了奏报,甘夏数州又遭了蝗、旱之灾,今年怕是颗粒无收。只因登基大典之事,政事堂暂且将消息压下去了。这一场庆典,银子流水般的花出去,最后得了什么?若用来救灾,又能活多少人?”
“便是如此,倒也罢了,怕只怕开了这个口子,往后无穷无尽,终成祸患。”
“此事政事堂可有决议?”顾铮转着手中的杯子问。
“刘相公以为当组织官员上谏,阻一阻这种风气。汪参政却不同意,认为太皇太后如今正在兴头上,贸然上谏,绝无好处。”姚敏叹了一口气,“薛相公不在,刘相公压不住下头的人,只怕一时三刻难以决断。”
“汪参政的话倒也有些道理。”顾铮道,“太皇太后……对朝臣本就不甚信任,若是此时贸然上谏,恐怕只会惹恼她老人家,届时更难收场。”
“此事,顾兄可不能不管。”姚敏闻言抬起头看向他,半醉的表情中还能看出两分认真,“若能解决了此事,于你顾玉声而言,却也不是坏事。”
政事堂如今没有压得住事的人,人人都知道薛知道走后就是顾铮上来。既然如此,若他能解决了此事,声望自然更高,入主政事堂才算名正言顺。
顾铮微微一怔,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含笑道,“既如此,此事我却是不得不承担了。”
从酒楼里出来,顾铮信步而行,没多久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色。他本来是要去薛知道府上拜访,却忽然停住脚步,拐上了另一条路。不久之后,一栋朱红色的大门就出现在了他面前,旁边悬着一块竖匾,上书“科学”二字,正是报社所在。
从贺卿平日里言谈间的倾向来看,顾铮觉得她更喜欢《科学》而非《自然》,此刻进了门,果然便见她正在这里忙碌。
她穿着一件宽大得足以将整个人从脖子到脚面都包裹起来的灰袍,上面还沾了不少墨渍,头上连发冠都没有戴,只用木簪将头发完全束起,方便工作。这幅打扮,混在同样装扮的各色人员之中,一点都不起眼。
但顾铮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因为她跟其他人是绝对不一样的。其他人只是按照吩咐办事,很少有人会去主动思考,而贺卿不是。所以她的身姿、神态、语气都与别人不同。
顾铮虽不是头一回看到她这样的装扮,却还是不免有些惊诧。堂堂公主之尊,亲自动手做事也就罢了,还跟这些贩夫走卒混在一起,却半点也不觉得不自在,反倒瞧着比在宫中时自如许多。
他常常到这边来,认识他的人也不少,一进门就有人开口招呼。贺卿本来在忙,很快也得到提示,转头看了过来。
见了他,她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了过来。那走路的姿势也是豪迈的,没有半点莲步轻移的美感,只求速度最快,干活最方便。
顾铮尚未来得及形成一个具体的念头,她已经几步走到面前,两只沾了墨的手抬着,以右手手背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直截了当地问,“顾大人有事?”
半点宫廷礼仪中的委婉都不见。
幸而顾铮自己出身市井,习惯了这种说话的方式,含笑应道,“正好路过,想起来有件事要与真师商议。不知真师可有空闲?”
“那请顾大人稍待片刻,我先去收拾一番。”贺卿本来也差不多忙完,该回宫了,闻言十分干脆地道。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已经重新换了道袍出来,洗了手净了面,又是那个为国祈福的慧如真师了,就连对顾铮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几分,“有劳顾大人久侯。”
他们两人见面,也不适合出去招摇,因此贺卿便把人请到了后面。她偶尔会在这边起居,因此自然布置了住处,也有待客的地方,不过略简陋了些。
客气地请顾铮落座,又亲自上了茶水,贺卿这才跟着坐下来,问道,“不知顾大人寻我何事?”
“这一回登基大典,可是热闹得很。”顾铮斟酌着选了一个开场白。
贺卿微笑点头,“正是如此。倒也是借了这典礼的光,各地都有士子入京朝贺,等这些人回去,咱们《自然》和《科学》的名声,想来会传得更广。若能引来更多于此道有所得的同道中人,却是再好不过。”
竟是字字不离自己如今在做的事,半点要谈朝事的意思都没有。
顾铮无奈,也只能开门见山,“真师面前,臣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一回登基大典办得热闹,只是花费也着实不菲。真师可有听闻?”
“据说有近百万之巨,当是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了。”贺卿神色淡淡道。
说是不理国事,但既然住在宫中,种种消息自然会跑到她的耳朵里来。想到这花出去的钱都是将来的军费,贺卿心中如何不痛惜?百万银两,已经足够发动一场规模不小的临时战争了。
“何止是立国以来?只怕是历代以来都未曾有过。”顾铮苦笑,“这也罢了,左右朝廷还负担得起,又事关国体,吾等为人臣子者,也不好多言。只是若每次庆典都来这么一回,只怕国库就要负担不起了。届时便是朝堂也要伤筋动骨,恐非社稷之福。”
“顾大人身在翰林院,得预机务之事,既然有此担忧,何不具折上奏?”贺卿装傻。
“只怕太皇太后正在兴头上,见朝臣反对,心下抵触,反而误事。”顾铮道,“若有亲近之人从旁劝说,想来效果更好。”
贺卿不由看了他一眼。她知道顾铮在宫中有关系,顾铮也知道她知道,此刻,她到底还是没将这个敏感的话题扯出来,只道,“顾大人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对我并不亲近,只怕我的话,还不如入内内侍省的中官们管用。人微言轻,要让顾大人失望了。”
顾铮沉默着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其实此事,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顾大人心中当知晓。”
“不妥。”顾铮盯着手中的茶盏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贺卿,“臣既开了这个口,也就不瞒真师了,薛相公那里,机会难得,臣本来已经与他商量好,用在另一处。”
薛知道这样的重臣致仕,太皇太后为了表示朝廷优抚之意,必然要接见他,询问政事。临别之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他所说的话,太皇太后想来是能够听得进去的。若在此时劝谏,想来能让她老人家收敛。
然而此事顾铮与薛知道早有计划,若是贸然更改,打破了计划,却是不妥。
“你们要做什么?”贺卿下意识地追问。
但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问,连忙掩唇道,“我失态了,让顾大人见笑。此事本不该我过问,你权当没听见。”
“倒也没什么不可说,”顾铮这么说着,却还是压低声音道,“只是臣毕竟年轻,怕压不住事,因此想留薛相在京城多住几年。”
致仕的重臣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知交故旧满天下,对朝堂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即便辞了官,留在京城,就还能左右朝事。因此,皇家一般都会专门派人送他们回乡,如此山高水远,两相便宜。
顾铮要破例将薛知道留在京中,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在薛知道陛辞时略施手段,让太皇太后主动开口留人,是最好的办法。
贺卿面上的惊讶一闪而逝,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经跟自己记忆之中截然不同了。
如今想要力挽狂澜,唯有信任眼前这人了吧?
这样想着,她便道,“薛相留京之事,我倒是可以替顾大人指一条明路,只不知,顾大人肯不肯走。”
☆、第33章 互惠互利
“哦?”顾铮立刻提起精神, 看向贺卿, “不知真师指的是什么?”
“太皇太后身边的何总管, 近来极得信任,便是黄都知也要退后一射之地。若他肯替薛相公说一句话, 必定事半功倍。”贺卿也压低了声音,缓缓道。
“何总管?”顾铮有些惊讶,“臣倒是不曾听闻。”
内侍的官职头衔之中,并无“总管”一说,只是约定俗成之中对于品阶较高的内侍的统称。尤其是像何不平这种品阶不高,却十分得宠的情况,只称呼头衔未免有怠慢之意,也可能会惹得对方不快, 称一声总管,便是奉承之意,久而久之, 就成了习惯。
贺卿预料到了他的这个反应。事实上, 她之所以会开口, 固然是要替顾铮想办法, 又未尝不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注意到何不平?
文臣与内侍之间的种种争斗角力同样源远流长,腥风血雨。何不平不过是上位的时间短,本人又不甚张扬, 所以还未引起文臣集团的警惕,甚至并不知道他这么个人的存在。
毕竟他如今的职位,不过是内侍押班。而太皇太后毕竟是个女眷, 外臣也不好多关注她身边的人。
但就算过去再怎么疏忽,经她此次提示之后,想来何不平都会进入朝臣们的视线之中。一旦他被注意到,那么太皇太后这段时间以来所产生的那些变化,便也都有了出处。
尤其如果他们当真通过他说动了太皇太后将薛知道留京,那就更是会生出防备之意。
一个聪明能干,可以左右太皇太后,却又怀有私心,会将她引向邪路的内侍,文臣们绝对容不下。
贺卿自己不方便对何不平出手,也很难真的置他于死地,若能借助文官们的手来对付他,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当然,帮忙也是真心的。若说如今还有一个人能说动太皇太后将薛知道留下,无疑就是何不平了。何况她也只是提出建议,至于做不做,那是顾铮自己的选择。
称不上是利用,不过是……互惠互利。
顾铮做梦都想不到,身份超然的无上慧如真师会与何不平这么一个刚刚起来的内侍有什么龃龉和仇恨,所以也压根没想过贺卿这提议别有用心。
其实顾铮之前请求贺卿帮忙,倒也并不真的是想让她去开这个口。她在宫中的地位尴尬,就算开了口也未必有多少分量。所以顾铮其实是希望借助贺卿说动张太后,由她来开这个口。
小皇帝已经登基,张太后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开始进入朝臣们的视线。
不过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事变动,尤其是这种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宫中的消息的确比外间更灵敏。既然贺卿能特意将此人点出来,必然有其过人之处。顾铮这般想着,便点头道,“多谢真师指点。倘若事成,臣必有重谢。”
“那我就等着顾大人的谢礼了。”贺卿微笑着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
顾铮识趣地站起身,“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
宫中的消息,在必要的时候,重臣们几乎都可以打听到。何不平这个才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几个月的新宠,自然很快进入了顾铮的视线之中。不查不知道,一查他才发现,不论是上次处置藩王杀鸡儆猴,还是这一回典礼大操大办,都有这位何总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