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凭太皇太后处置,臣并无异议。”顾铮道。
“太皇太后息怒,顾大人如此行事,或许还有难言之隐,不如听他陈情……”参政知事姚敏站出来替他开脱道。
顾铮却并不领情,“姚大人费心了,但事情的确如此。我一时糊涂犯了错,影响朝廷声誉,太皇太后因此恼怒,想要处置,都是应该的。”
姚敏瞪了他一眼,但正主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太皇太后本来是听了何不平的建议,想用这件事来给顾铮一个教训,但见他从头到尾一副坦然的模样,非但并不觉得畅快,反而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安。
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半途而废,便挺直了脊背道,“既然顾大人肯认罪,那哀家也不得不罚你。此事虽是你的私事,但既然牵扯到了国事,对朝廷声誉影响极其恶劣,便罚你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得明白了,再回来。”
至于什么是“想得明白”,那自然是能写出让太皇太后满意的奏折了。
这就是她拿捏顾铮的手段。
不过,当着众臣的面,太皇太后自然也要表现出对重臣的优抚,因而又道,至于是否因此玩忽职守,亵渎公职,哀家会派人前往江南查验,再行处置。如此,你可有异议?”
“臣谨遵太皇太后钧旨。”顾铮低头应道。
这一番往来,竟是迅速将这罪名给定下了,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也让朝上许多官员看不明白。他们不敢贸然插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皇太后宣布下朝,然后起身离开。
退朝时,官员们同样也是按照官阶高低依次离开。暂时留在原地的官员们,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顾铮身上。
不过并没有几个人敢上前与他搭话。闭门思过听起来很严重,但刚开年其实本来也没有太多的事。等忙起来时,他必然也已经回来了。可见太皇太后并没有真正要处罚顾铮的意思,对他们而言,他就还是高高在上的政事堂宰相。
顾铮倒是神色自如,整了整衣裳,便提脚往外走,半分不曾将众人的视线放在心上。姚敏从后面追上来,皱眉问道,“顾兄,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放心,我心里有数。”顾铮拍了拍他的肩,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姚敏眉头皱得更紧。顾铮根本不可能是那种人。以他的人品才貌,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哪里就至于要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何况就算要去,以顾铮的缜密,也必定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怎么会叫人捅出来?
虽然知道顾铮这么说了必然就有所安排,说不准他要借机做什么事,但姚敏还是忍不住担忧。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的确,如果说朝堂上的官员们在意的都是此事会对政局产生什么影响,那么民间百姓们更在意的,则是顾铮清高出尘的人设崩塌。原本的国民好女婿,瞬间就染上了疑云。
虽然还有无数脑残粉坚信这只是旁人污蔑,他们的偶像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但毕竟证据确凿,那两个江南来的花魁如今还住在顾家的宅子里,由不得人不信,所以大多数人心里都不免犯嘀咕,一时间议论纷纷。
“闭门思过”的顾大人,第二天就去了报社。
这一回报社里的人见着他,眼神都不一样了,充满了好奇与探究,若不是顾虑他的身份,只怕就要围上去询问了。
但这些人不敢问,这里却有一个人是可以直接开口询问的。贺卿见到顾铮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还以为顾大人此时应当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呢。”
语气里带着一点调侃,显然并不相信那些传言。
贺卿比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顾铮要走的路是他们都想象不到的长,能达到的也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远,这样一个人,又岂会因儿女私情而被限制住?
莫说这天下人在他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庸碌愚钝,很难会对一个女子动心动情,就算真的有这么这么一个人出现,只怕也挡不住他的路。跟他的大道比起来,其他的都是小节。
就连顾铮也有些惊讶,“真师似乎并不相信坊间传言?”
“我信不信都没关系。”贺卿道,“你和我的身份,本就不该受所谓情爱与婚姻的约束。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在我眼中,都无损于顾大人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就算确有其实,曝光出来也必然是在顾铮的默许甚至授意之下,只怕这件事里,他又在算计不知道谁了。
这番话同样大出顾铮的预料。虽然贺卿当初选择出家,应该也有避开婚事的意思,但在常人想来,多少有点迫不得已的意思。她能如此坦然的表现出自己对婚姻的不在意,就不像是个深宫之中学着女四书长大的公主。若是叫她的教养嬷嬷听见,只怕要被吓死。
“真师豁达,臣不及也。”他笑了起来,“这男女婚事,真师似乎不以为然?”
贺卿挑了挑眉,反问道,“是报纸不好玩还是道经不好看,为什么要想不开,为自己添上一层世俗与道德的束缚?”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顾铮脸上的笑意更甚,眼底意味深长一闪而逝。这位慧如真师果然屡出预料,让他都不由对她的来历或是经历生出了几分好奇与探究的心思。
他垂眼思量了一瞬,便笑着道,“其实臣也是不得已,今日前来,也是想请真师帮一个忙,不知真师可肯答应?”
☆、第37章 明潮暗涌
按照顾铮的身份, 朝廷本该赏赐宅邸, 让他搬过去住。毕竟他如今的身份, 再住在这陋巷小院之中,着实不合适。
只是他才升任参政知事没多久, 工部那边还没来得及将可以给他住的宅院修缮完毕,他就又被太皇太后斥责,如今连朝都不能上了,搬家的事自是无人再提。
因而他还是住在上次贺卿去过的那个小院里。
直到跟着顾铮走到门口,贺卿才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之前顾铮说是想请她帮个忙,却也并未明说是什么事,只是说要先让她见两个人。贺卿心中有数, 恐怕她要让自己见的,就是那两个花魁。果然千里迢迢从江南把人带到京城,其中另有原因。
果然进门坐定, 顾铮便把人叫了出来。
贺卿没有去过烟花之地, 自然也没见过花魁。只是以她自己的想象, 以及那份记忆之中现代人对古代的追想, 所谓的花魁娘子,必然色艺双绝,但装扮会庸俗艳丽一些,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还叫人念念不忘的那种。
然而此刻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两个女子,一个身着浅蓝色衣裙, 一个一身藕荷色,头上的钗环不多,面上的妆容不浓,身姿袅袅,莲步轻移,声音柔婉,全然看不出半点风尘之气。二人容貌也并无设想中的艳丽,不过是中上之姿。
与贺卿所想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位是无上慧如真师,你们也听说过的。”顾铮为她们介绍,“这两位是谢池春,鹊桥仙,名动江南的花中魁首。不过她们另有身份,从前乃是官家女,家中获罪,才罚没入籍。”
跟贺卿说话,顾铮并没有绕弯子,直接将两人的身份点了出来。
那二人面上惴惴,而贺卿也明白了顾铮要自己帮的忙。江南官场,对于京城的朝廷而言可谓是迷雾重重,很难插手进去。这一回顾铮下江南,显然是查到了什么,才把这两人带回来,打算作为突破口。
如今此事被揭破,或许正是另一边的试探。
朝中人人都知道此事,顾铮再把人留在家中,便有些不合适了,所以需要重新找一个安置之处。
“顾大人若是想让我帮忙安置这两位姑娘,我那里地方虽然不大,倒也还能放下两个人。但若还有别的事,恐怕我就有心无力了。”贺卿也不问具体清醒,直接道。
“只求真师安顿好她们,给个容身之处。”顾铮立刻道。
贺卿点点头,看向两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你们都擅长些什么?”
结果这一问,却是让她大吃一惊。这两人所学驳杂,不但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就连佛道两家的东西也有所涉猎。不说贺卿自愧弗如,恐怕就是一般的士子,都及不上她二人吧?
难怪能够出入名门,交接名士,成为名动江南的花魁娘子。这其中想来不止看姿色,更要看才华。
贺卿当即心动,她身边如今正缺两个通这些东西的秘书。
玉屏虽然忠心,但她不识字,虽然如今已经在学了,但进益并没有多少,至今只能给贺卿打个杂,送送文件跑跑腿,打扫卫生端端茶,真要倚重她,却还差得远。
而这两位懂得多,稍微培训一下便可以上岗,最大限度分摊自己手头的工作。
于是等贺卿离开时,身后就跟了两个小尾巴。本来考虑到她们都是女孩子,贺卿正打算租个小院安置二人,谁想此事顾铮早就考虑妥当,屋子也已经租好了。至于房租,二人完全可以自己支付。
——作为花魁,这些年来她们积攒的身家不低,如今从良了,自然也都带了来。
两天之后,贺卿带着人进了报社,将一应流程讲解清楚之后,便让她们开始熟悉手头的工作。
等她走了,谢池春和鹊桥仙对视一眼,眸中的惊异难以掩饰。之前只知道顾铮请贺卿安置她们,想来不会薄待,却没想到要做的竟然是这份工作!
江南文风鼎盛,名士众多,因而也就更容易出那些不拘一格的人才。他们素来以走在全国前列而骄傲,钻研格物之道者不知凡几,也有一些颇有心得的。但这一年来,《自然》和《科学》传到南方,倒是将这股气焰压下了不少。
这两份报纸,即使在千里之外,影响力也着实不容小觑。秦楼楚馆本来就是最时髦、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与文人士子们往来交接,对这些新东西也最容易接受,所以她们在江南时也看过报纸,与人议论过。
之前只知道这东西跟顾铮有关,却没想到是这位真师一手弄出来的。
她也是女子!谢池春和鹊桥仙眼中异彩连连,都有些激动,更是立志要做好手头的这份工作。
为了避嫌,她们到这边来穿的是男装,也从心底里相信,自己能够做得不输男儿。这份机遇并非人人能有,她们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紧紧抓住。
贺卿沉迷带徒弟,两耳不闻窗外事,朝堂上的种种明潮暗涌,却是越来越明显了。
派去江南调查顾铮的官员还没有回来,去年被选为泄洪地点、受灾最为严重的江南淮州阳山县县令陈敬元的一封奏折,却几乎将天捅了个窟窿。
去年的水灾,阳山县受灾严重,除了有城墙阻隔的县城外,几乎都是一片泽国。百姓虽然迁出,也搬走了家里值钱的细软,但毕竟房屋和大件的家具留在原地不能带走,大水一冲,什么都没剩下了。
洪水在当地肆虐了将近一个月才退去,这里的土地受到影响,两三年内很难有出息。百姓们虽然已经陆续搬回,也开始重建家园,但是日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幸而有朝廷赈济,拨款拨粮拨物,然而公文上写的东西,真正发到阳山县时,却只剩下了不到五成。
大楚如今的税收方法,是地方直接截留一部分自用。也就是说,这部分钱不过是从江南道拨下去,就地转个两三道手续而已,竟然就被人盘剥去了五成!
这个惊人的数据让人无法接受,但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因为物资不足,导致阳山县的重建工作停滞不前,如今百姓们的日子非常难过。
跟着奏折送上来的,还有一幅《阳山灾民图》,以十分写实的手法,描绘了如今阳山县的惨状:遍地都是房屋家具损坏之后的疮痍,因为屋子还没建好,所以百姓们只能睡在临时搭出来的棚屋之中,吃的是清粥,干的是重活,一个个面黄肌瘦、身形佝偻,蓬头乱发。
这幅长达两米的图,上面的内容着实触目惊心,在金銮殿上一摆出来,朝臣们就算想掩饰,也做不到了。
这么严重的事,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必须要彻查到底。
太皇太后也不跟顾铮置气了,当即下旨叫他回来开会,一面派人前往江南调查取证,一面则商量该如何处置。
然而派去江南调查取证的两位御史一去不回,进入江南境内之后便失去联络,没有了消息。
朝廷命官在江南境内消失,江南官员却是互相推诿,都表示不知情,这一下,事情才算是彻底闹大了。政事堂紧急开会,重新挑选了一位钦差大臣,由军队护送前往江南调查此事,不但要找到两位御史,还要将此事彻查清楚。
这件事还没有个结果,二月里的春闱又出了事。
会试结束,阅卷时居然发现两位举子写出来的文章一模一样!这自然不可能是巧合,毕竟数百字的文章一个字都不差。这两位考生被带去问话,一番询问之后,才承认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开考之前购买了所谓的“试题答案”,而且打了小抄。却不想居然真的蒙中了今年的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