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想死——衣青箬
时间:2020-03-31 09:13:07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何宅旁边那套占地只有大宅一半,挂着“绿园”牌匾的宅子,才是何不平真正心血所在。除了过继的儿子住在大宅之中,那些搜罗了来为他效力办事的人,都住在绿园之中。
  
  为了保险起见,何不平没有先回大宅,而是低调地去了绿园。
  
  递了牌子进门,被仆从引着进了正堂,看到屋中景象,何不平瞳孔一缩,脚步顿在原地,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手边所有得用的人,从徒弟到儿子再到那些网罗的能人异士全在此处,十几个人本来能将厅堂站满,此刻却都挤在角落里,腾出了一大片地方。在那里,一位面白有须,身着道袍的人正端坐着,悠然自得的品着茶,仿佛对眼前的环境浑然不觉。
  
  直到见了他,那人才施施然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袍子,笑吟吟拱手道,“何都知可真是让在下好等。”
  
  眼看着被人揭了老底,何不平冷汗涔涔,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秦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得罪了。”秦爷闻言哂然一笑,转身就朝着挤在角落那些人躬身一礼,而后才对着何不平道,“实在是何都知贵人事忙,不如此,也难得见着您老人家的面。”
  
  “秦爷折煞咱家了。”见他还有好好说话的意思,何不平心下稍定,迈步进屋,在他对面坐下,而后摆出主人姿态,让其他人都退下去。秦爷同样没有阻止,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面上的笑意从容许多。
  
  然而等人一走,秦爷脸上的笑意立刻一垮,挂上了怒气,他“啪”地甩出两封信,冷笑道,“在下给何都知留脸面,何都知也该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了吧?”
  
  那两封信,正是他之前着人送出来的。
  
  何不平见了,面色立刻微微一变。他看着秦爷的表情,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其中究竟。
  
  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秦爷道,“你,你们……”
  
  他此刻才想明白,原来请自己办事的那两拨人,科举舞弊的,与要利用江南之事对付顾铮的,原本就是同一拨。他自以为人脉广面子大,殊不知一直都在别人的套子里,竟半点都未曾察觉!
  
  甚至他招揽的那些人之中,说不得就有对方塞进来的眼线,才会对自己的动向一清二楚。
  
  他之前想解决了那个儿子就摆脱这一伙人,在对方看来只怕是天大的笑话。只不过,如今是关键时刻,只怕他们也少不得自己这个助力,因此才将事情挑破,就是为了让自己“听话”。
  
  秦爷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就这么与他对视,“何都知是聪明人,想来该知道如何选择。”
  
  何不平自诩聪明一世,一生之中最志得意满时却被人掐住了致命处,心中自然是百般怒火。然而他毕竟是经历过低谷时期,知道那样的日子有多悲惨,承受不起再倒回去的可能。
  
  此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盯着秦爷看了半晌,才缓和了脸色道,“但凭秦爷吩咐。”
  
  如今对方占了上风,暂时低头也无妨,总有一日叫他们知晓他何不平的厉害!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的神色却是越发柔和了下来,半点端倪都不露。
  
  秦爷这才满意地笑道,“所以在下喜欢跟何都知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你放心,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往后咱们还有仰仗何都知的地方,还望您老人家别计较在下之前的唐突。”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鬼胎地笑了起来。
  
  笑完了,自然就要说到正事。何不平将太后已经疑心到自己的事说了,再三表示科举之事往后不能再插手,秦爷也很好说话,并不怎么在意这一点挫折,着重问了江南之事。
  
  提到这个,何不平也不免咬牙,“那顾铮在太皇太后面前自陈无辜,太皇太后虽未尽信,却也下令着钦差将一干人等押解进京审问。因着这科举舞弊一事,咱家一时半刻不便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却是无能为力了。”
  
  “无妨,此事我们会处理。何都知只需在太皇太后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推一把便是。”打完了一竿子,秦爷又递了个甜枣,将放在桌上的红漆木盒推了过来,“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何都知笑纳。”
  
  何不平的心气这才稍平了一些,重新摆出笑脸,“这是自然。”
  
  商议已定,秦爷起身告辞,何不平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目送着人上了马车,渐行渐远,没入夜色之中,这才回转。
  
  绿园的大门缓缓合拢,也将满园光亮遮了过去。一辆停在角落里的油壁青蓬小马车缓缓起行,从浓重的夜色之中走了出来,跟上了前面那一辆马车。
  
  ……
  
  “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青衣文士立在船头,看着沿河风光,不免吟咏起前人诗词。。
  
  由江南前往京城,最方便的方式便是沿着运河走水路上行。
  
  皮日休写这首诗的时候,或许只是为了讽喻。但时至今日,这条开凿于隋朝的运河,已经成了连通南北的要道。每一年,无数官民船只顺着运河往来,维系着南北联络,也养活了运河两岸无数人口,倒真有了几分诗中的意境。
  
  在青衣文士身后,立着四个身着铁甲的士兵,显然是为了看守他而存在。但周有霖浑然不觉,赏着景,吟着诗,竟是十分悠然自得。
  
  他虽然是罪臣,但目前毕竟尚未定罪,又是朝廷大员,品阶不低,因此虽然是被押解进京,但一应待遇却都非常好,不但没有戴枷锁,可以自由行动,衣食住行也并未被苛待。
  
  这也是同为文臣的钦差所给予的优待。
  
  而这四个士兵,与其说是看守他,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保护。因为另外一边,两位身着绿色官袍的御史看着周有霖的眼神,就像是下一刻会扑上来把他揍一顿。
  
  也不怪他们愤恨,毕竟任谁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查着查着案就被当成犯人抓起来关进监牢,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都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罪魁祸首。
  
  此刻,见周有霖如此怡然自得,两人便免不得在一旁高声议论,想借此挑起他的怒气。
  
  但周有霖根本不理会,只一味欣赏河上风光。
  
  官船行得快,很快就超过了前方一艘不起眼的客舟。两艘一高一低的船擦肩而过时,周有霖的视线与满船行客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人对上,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十分隐秘,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六个人,都丝毫未曾察觉。
  
 
  ☆、第40章 妄自菲薄
 
  
  顺宁元年四月, 赶赴江南的钦差还朝, 将周有霖等一干阳山贪污案相关人员押解到京。太皇太后晓谕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会审, 彻查此案。
  
  本来三司会审的目的,是审出此案是否与参政知事顾铮有关, 然而第一次问讯时,作为主犯的周有霖却大肆喊冤,绝不承认自己与此案有关,声称自己是被人陷害,请求朝廷彻查,还自己一个清白。
  
  这番话大出衣料之外,也让三司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们颇为头痛。
  
  在江南时,面对着钦差, 周有霖虽然并未认罪,但一味沉默已经被解读成了默认,如今忽然要翻案, 自然是个大麻烦。
  
  然而案子已经移交过来, 且上达天听, 又牵扯到顾铮这个关键人物, 绝不能草草了事,因此只得从头审问。
  
  这一审,还真审出问题来了。
  
  其中一份之前确认由周有霖签字生效, 调取灾银的文书,被证明乃是伪造。周有霖根本没有见过、更绝不可能签发这份文书,但仓库里的钱粮, 却的确就是用这份文书调走的。
  
  能够模仿周有霖字迹甚至接触到他的印章,此人必然十分亲近,因此周有霖身边的属官均被提审。然而这些属官众口一词,都表示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条件,周有霖自己也无法指认到底是谁陷害了自己,案情一时陷入停滞。
  
  不过在三司扩大了提审范围,一一提审这些属官们身边的小吏长随时,新的证据出现了。根据一位小吏的说法,他知道其中一位属官乃是左撇子,擅长左手书。
  
  这位叫做黄子德的属官左手所写的字,被证实跟伪造文书上系出同一人,案情便又有了进一步的进展。
  
  然而没等三司进一步提审此人,查明身后是何人指使,那黄子德便在狱中用腰带上吊自杀了。根据狱卒的说法,他临死之前神神叨叨,反复念着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而经查实,周有霖的确曾经救过黄子德性命,这才将之收为己用。而黄子德平日里在诸多属官之中,也的确属于比较亲近他的那一拨。这一回栽赃陷害他,实在令人费解。
  
  于是又有人提出,或许这是周有霖自导自演,就是为了洗脱嫌疑呢?
  
  案情又重新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因为重要证人死亡,线索断了,因此三司只能再次提审一干人等,从头审起,希望能发现新的线索。
  
  这世上的事毕竟总会留下痕迹,所以在案情停滞了几天之后,又有了新的发现。
  
  说起来,此事还与那两位被抓起来的御史有关。这两位御史,本是在调查周有霖的时候被人抓住关押,因此他们一直以为抓自己的是周有霖的人。然而根据周家一位目睹他们被抓走的人的说法,带走他们的,乃是怀州府衙的人,与观察使衙门并无关系。
  
  前面的案情还没有查清,又牵扯进了淮州知州张文骞,案情越发复杂了。
  
  这个时候,负责审理此案的三司主官,分别掌管刑部、御史台几大理寺,跟刑案讼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三位高官,不由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背后只怕牵扯甚大。
  
  而作为朝中高官,深知官场各种根结和关系的他们,更隐隐已经意识到了这件案子的指向。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这上报的奏折该怎么写。按理说,既然有了新的发现,自然是顺藤摸瓜查下去,但是继续查下去的后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得起。
  
  要含糊其辞,草草结案,如今是最好的时机。以后牵扯深了,再要脱身便十分困难,说不得连自己都要陷进去。
  
  然而不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其位谋其政,便说他们自己,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自然不可能没有野心。但从这里往上,每一步都很难,想要有所建树,便不能怕事。若是这件案子能办成铁案,必然会成为他们政治生涯中十分辉煌的一笔。
  
  但是话又说回来,经历了灵帝献帝两朝,帝王对政事不上心,朝臣们也都习惯了混日子,真要提起精神来办事,也不免瞻前顾后。——万一他们豁出去了,太皇太后却没有深究的魄力,又当如何收场?
  
  “且看这折子送上去之后的反应吧。”最后,御史中丞顾先敏道。
  
  “只能如此了。”大理寺卿文旭捋了捋胡须,点头附和。刑部尚书张玉荣见状,自然不会反对。三人斟酌一番词句,便将奏折写好,送了上去。
  
  这封奏折,是何不平念给太皇太后听的。听完之后,太皇太后便问,“此事当允否?”
  
  何不平低头道,“自是当允。”
  
  等太皇太后批了“照准”二字,他才仿佛闲聊一般感叹道,“只是淮州与京城相距甚远,这一来一回,不免耽误工夫,却不知何时才能审出个结果来。何况来回所费不菲,均要朝廷承担。如今国库空虚,这般耗费,着实叫人痛惜。”
  
  “早知如此,该让钦差在江南将此案审结。”太皇太后亦皱了皱眉,忽然问道,“如今弱再将此案发还江南审理,是否可行?”
  
  何不平心下一喜,连忙道,“倒也有这样的先例。”说着举了两个例子,道,“本来朝廷设置各级官衙,就是为了处理当地事务,若事事都要闹到京城来,反倒不像样子了。此事虽大,却也只涉及江南一省,本就该在当地审结。”
  
  太皇太后想到当初是顾铮请求,自己才将案子移到京城审理,眉头皱得更紧。
  
  三司主官再想不到,一份请求召淮州知州及其所属一应官员回京协理案件的奏折,居然会得到那么出乎预料的反应。
  
  太皇太后虽然照准了这个要求,却又提出此案发生在江南,而且似牵连甚广,审理起来必然十分困难,需要调取的人证物证不少,江南路途遥远,往来不便,不如将案子发还,派遣钦差前往审理。
  
  简直……荒唐。
  
  视朝政如儿戏,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背后到底勾连着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案子会被送到京城来审理,着实让一应等着看太皇太后反应的官员们大失所望。
  
  其实,说句诛心的话,太皇太后蠢钝一些,朝臣们虽然觉得为难,却反而更加安心。
  
  怕的就是既不聪明,又总想着左右朝事。没有那个本事,勉强插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如今的太皇太后,就多少有点这样的意思。这个决定,竟叫人看不清楚,她到底是要将此案一审到底,还是要捂盖子,不叫人深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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