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闻言,面露得色,正要再说几句表现一番,就见贺卿面色一变,白净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但就是这个‘不过如此’,尔等也要花费大力气方能取胜,非但不觉惭愧,反倒沾沾自喜,实在是可笑至极!”
她说着,又开始罗列数据,“尔等只见一战而胜,可曾想过,这一战草原人不过一千骑兵,我大楚却动用了整整两万人!二十倍的兵力方能取胜,有什么脸面自夸?”
见众人先是不解茫然,而后低头思索,最后都低下头去,贺卿又继续道,“若只是如此,到底也算是打了胜仗,别的可以不去追究。但你们可曾看过战报?这一战草原人折损四百,俘虏六百,可是我大楚呢?战死八百人,伤者无算!”
如果说之前还有一部分人虽然低下了头,但心中其实并不服气,那么此刻听到贺卿提起战损,人人都不禁面皮发烫。
虽然骑兵对步兵有优势,但他们又是做陷阱又是设伏,还出动了二万人作战,最后死伤率却是对方的数倍,足以证明这并非正面作战的一场战役,最终的胜利仍旧可以说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至少绝对称不上大胜。
“战争总会有死伤,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们为什么能身为将领?就是因为你们可以领到普通的士兵,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我大楚地大物博,人数是草原的数十倍,就算用人命去堆,几十个人打一个草原骑兵总能取胜,但那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你们这些百战之将的存在又有什么用处?!”
贺卿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希望你们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止是胜利,还有你们麾下的士兵。他们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用来换取功勋的筹码。”她说到这里,语气渐渐缓和下来,“我言尽于此,诸位请细思之。”
这一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就连坐在上首的张太后都被镇住,而站在下面的将领们,至少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地将这番话听进去了。与此同时,他们心中对贺卿的轻视,也淡去了许多。
一个能体恤下情、重视人命,同时又体察入微,能够看到更多东西的掌权者,总是更令人信服的。
而这番话传出去之后,就连随驾前来的文臣们,也有一部分陷入沉默。他们之前觉得贺卿御驾亲征的打算完全是胡闹,只是拗不过大势,只能服从。如今贺卿的一举一动都说明她是有备而来,效果也的确很好,不少人心下自然开始衡量。
小皇帝年幼,女主秉政是不可避免的事。相较于之前一味夺权其实却很糊涂的太皇太后,如今这位面团似的张太后,贺卿算是能让大多数人接受的了。
不过这其中也存在着一个问题。
皇太后是小皇帝的生母,如今主持朝政,只是替儿子看着这天下,等孩子长大了,必然会还政。但换到太皇太后身上就未必了,何况贺卿。若是不肯还政,十几年后只怕又是一场祸事。
所以虽然张太后很信任贺卿,但是否肯彻底放手让她执掌朝政,还是说不定的事。若是这两位斗起来,孰胜孰负殊难预料。所以如今,倒也不急着站队,且再看看。
过了余庆县,距离马将军退守的三河县就不远了。
为了赶路,这一路都是轻车简行,连仪仗也都尽数收起。如今眼看快要到了,不必紧赶慢赶,自然就需要兼顾震慑前敌、安抚人心,因此贺卿又让人将全套帝王仪仗摆了出来。
天威浩荡,所过之处人人瞩目,而越是接近三河县,百姓们越是激动,甚至有人奔走相告。
至于军中,更是彻底被这个消息振奋起了气势。原本因为榆林关被攻破,军队气势大降,狼狈退守三河县之后也没有变好多少。莫说士兵们,就是许多中层将领也同样心态消极,都不认为这一次能挡得住铁狼骑兵。如今御驾亲征,带着援兵赶来,顿时如同一支强心针,令所有人备受鼓舞。
这一点,显然也被铁狼族所查知,毕竟他们日夜攻打三河县,数次登上城墙,本来已经快要有所进展,但如今那小皇帝一来,原本将要被撕开的口子又消失了。
他们迅速地采取了对策。
因此圣驾还没有抵达三河县,铁狼族就先发出了一篇檄文,嘲讽大楚无人,需要不到两岁的君王亲自上阵。
一向直来直往的铁狼族人不但用起了兵法,还跟大楚学会了耍嘴皮子,实在是令人意外。但是论到这一点,乃是大楚的强项,自然丝毫不惧,同样发出檄文回敬。
你来我往之间,战事已经在战场之外的地方率先打响了。
☆、第68章 留待今日
大楚发出的第一道檄文, 正是出自顾铮这位宰执之手。
身为宇内名家, 文宗一流的人物, 顾铮的文字功底自不必提,可谓是咳唾成珠、字字珠玑, 当今天下无人能及。这道檄文尤其写得慷慨激昂,与他往日文风大相径庭,令人读罢意气风发,心怀为之激荡,恨不能舍身忘死。
既然早知道草原人必然会借此发难,贺卿自然不可能没有应对。
这道檄文,就是她用那封写着江南各家海外走私情况的书信换回来的。至于其中慷慨激昂的语句,有没有几分是受了她的刺激, 就难说了。
但檄文的效果显然很好,尤其是骂铁狼族的一段骈文,尤其精辟, 因其朗朗上口, 连沿途百姓都能背上两句。
至贺卿抵达三河县时, 整个西北的风气都为之一新。
其实贺卿本来是希望皇帝移驾三河县,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鼓舞守卫在这里的将士们。然而这个打算,却被朝臣们拼死拦住了。御驾亲征他们都能勉强接受, 但小皇帝跑到前线去,却是万万不能的。
一来那里太危险了,很有可能出现意外。二来, 皇帝近在眼前,谁知道铁狼族人会不会发疯,拼死攻打三河县?
毕竟若是攻破城池,将小皇帝俘虏,那将是泼天的功劳。而对于城下野心勃勃的铁狼王布日古德而言,这也将成为他占领整个大楚至关重要的一环。在这种情况下,朝臣们决不允许小皇帝主动送上门去。
所以最后,圣驾留在了肃州城。暂时节制西北军镇的西北巡抚姚敏的行辕也建在这里,正好腾出来安置圣驾,卸了这项差事,回去继续当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贺卿自己却没有在肃州城停留很久,将一应事宜交代清楚之后,便领着援军赶来支援。
有了余庆县的一战,领兵来援的将领们对她都还算信服,而随驾的人之中实在没有能节制她的,在太皇太后点头之后,便顺利成行了。
马将军之所以退守三河县,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地理位置极佳,是三水相接之处,可以作为天然的屏障。所以草原人虽然追了过来,驻扎在三河县城下,却未能渡河,形成包围之势。所以三河县如今正处在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之中,局势还算稳定。
但是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太久。
铁狼族不敢渡河,是忌惮城中守军会趁机出击。而他们没有渡船,只能用木头临时搭建浮桥,十分不便。但是只要再过一个多月,西北就会彻底进入冬天,河面上冻,人马都可以直接从上面走过。
到时候,只有三面河水作为屏障的三河县,就会完全陷入草原铁骑的包围之中。
虽然御驾亲征极大地提振了士气,但是贺卿一到这里,就立刻察觉到此地的气氛与别处不同。虽然此时正在休战,但整座城市却都透出一种硝烟中的沧桑与疲惫。
一进城门,沿路都是各种备战物资。幸而贺卿选了小车出行,若是帝王銮舆,只怕会被拦在路上。
行人脚步匆匆,但所有人却还是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进城的队伍。贺妤见往来的士兵们面上并不是麻木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很显然,只要国家机器还能够正常运转,大楚还是有足够的国力,能抵御住外敌入侵的。
上一世,实在是末帝贺垣将朝廷折腾得千疮百孔。为了大礼议之事,他连杀带贬,朝堂上几乎空了一半,战火燃起时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才导致了之后那个结果。
她在研究三河县的时候,其他人也在研究她。
贺卿的到来,不在三河县守军的考虑之中,也不太拿得准应该要怎么应对她。一个女子,在军中自然是会被人轻视的,何况这还是战时。对很多人而言,她就是来添乱的。
但她现在是天子特使的身份,本身的能量也足够大,可以左右朝堂。万一惹得她不喜,回头在皇太后那里参上一本,所有人便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马将军被推出来,试探性地提出了要设宴为她接风。
贺卿欣然同意。反正她现在是出家人,只着道袍,不必考虑男女之别,自然也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见马将军面色微微放松,贺卿又笑道,“宴席虽然要吃,但理当是我请诸位将军才是。你们驻守便将,为国尽忠,我既然代陛下与太后巡视至此,自然该有所表示。”
“这……”马将军与身边的将领们对视一眼,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都笑着点头,“咱们听真师的。”
贺卿本来就打算召见所有将领,如今看来,接风宴会更合适。因为宴席上气氛会更轻松一些。
于是安顿下来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晚上的宴席,还亲自写了请帖,送至每一位将军处,可谓十分有心。守将们私底下聚在一起议论时,都觉得这位天子特使还算好相处。反正她是女子,又不懂如何作战,只要好生敷衍便是了。
然而等天黑下来,他们坐在宴席之上,看到端上来的简餐时,才发现这位或许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对付。
“今日我大张旗鼓入城,并未遮掩行迹。想来城外的铁狼族人也该有所察觉。我猜想他们今夜必然会出兵攻城,试探一番。所以先请将军们先将就一下,填饱肚子。等击退了来敌,我再亲自为诸位温酒。”贺卿坐在上首,微笑着道。
“这是应该的。”众人对视一眼,由马将军开口道,“末将其实也有这样的猜想,因而已经令城墙加强警戒。”
“我与马将军想到一处去了。”贺妤闻言笑道,“适才已派了人将饭菜送往城墙处,犒劳夜里值守的将士们。总不能咱们在这里宴饮,却叫他们饿着肚子守城。”
马将军面色一变,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恐怕不妥!”
城墙上巡视的士兵们须得时时警戒,只有轮换时方能休息。尤其是夜里,一错眼就有可能将探子给放过去,岂能直接在城墙上吃喝?万一误了事,该当如何?
“马将军稍安勿躁。”李岩也跟着站了起来,“真师既然这么安排,必有打算。”
贺妤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哨声。她面色微变,霍然起身,“敌袭——!”
真的假的?众人虽然将信将疑,但此刻也连忙跟着起身,匆匆往城墙处赶去。援军今日才到,还没有加入守城工作之中,但贺卿都走了,他们便也跟了上去。
三河县两面城墙被围,但贺卿却径直往北城墙而去。守将们略一犹豫,大部分都跟了上去,只有几个去另一面城墙布防。
到了城墙上,这里的士兵果然都在吃饭,见将军们都到了,唬了一大跳,连忙将东西收起。马将军来的路上已经问明白,贺卿特意叫他的亲兵们送的饭菜,这些士兵必然会以为得到了他的允许,因此并不恼怒,只自顾自走上城墙,眺望远处的铁狼族营寨。
“真师是否弄错了,这哪里有……”敌人的影子?一位将军见外面一片安静,不由开口道。但话音未落,城墙下的敌人已经发起了冲击,要趁着城墙上毫无准备时攻上来。
这些人离得远的时候,隐没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见,只有到了近处,才会被城墙上的火把照出来。
因此众人一面组织守城,一面心下惊疑。她之前一直在屋子里,根本没有上过城墙,是怎么知道有敌袭的?
不过如今不是问话的时候,马将军恭恭敬敬地请贺卿先行离开,以免飞箭无眼。
贺卿也没有留下碍事的意思,当即跟在他身后下了城墙。
很显然,铁狼族就是想打个措手不及,因此发现县城里早有准备之后,这一场进攻便虎头蛇尾,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鸣金收兵了。
这种进攻强度对三河县而言很轻松,很快马将军就离开了城墙,将贺卿请回住处,同时不耻下问,“不知真师是怎么料到有敌袭的?”他并且想起了之前的异常,“末将恍惚听着,当时好似有人吹响哨声,不知……”
“将军且抬头往天上看。”贺卿笑道。
三河县并不大,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城墙,往贺卿落脚的县衙走。马将军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县衙上方一个巨大的黑影,兼且有火光点点,不由唬了一跳,“那是什么?!”
“那就是我的秘密武器。”贺卿一笑,“去看看吧。”
进了县衙后院,马将军便见几位士兵证将一根绳子收回来,而绳子那一头,则拴着一个巨大的篮子,上面覆着一层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皮子,被吹得鼓胀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