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仁宗无子,英宗乃是从宗室过继,但却也是曹太后亲手养大。然而到了权力争夺时,岂有母子之别?
贺卿如此不谨慎,简直是主动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
顾铮加重了脚步,走到贺卿面前,沉声行礼,“见过殿下。”因为贺卿已经恢复了大长公主的身份,而且是以此身份摄政,所以他的称呼也改了。虽然贺卿至今仍旧一身道袍。
“顾相来了。”贺卿这才抬起头来,面上露出笑意,命人看座上茶。好一番寒暄之后,她才殷切地道,“顾卿在江南种种,着实辛苦了。”
“臣尽忠国事,不觉辛苦。”顾铮道,“倒是西北之战,能够那么快解决,才是不世之功。全仗殿下周旋指点,臣不及也。”
“顾卿谬赞了,此乃众将勠力同心之功,我不敢窃据。”贺卿微微挑眉,没想到顾铮竟与自己商业互吹起来,实在不像是他的做派,也不知喉咙里卖的什么药。
顾铮只是想要劝谏而无从入手。
这一次再见,他发现贺卿的确是变了许多,至少这种上位者的姿态已是浑然天成,摆出来的谱也很像那么回事。如今彼此之间有君臣之份,说话反倒不能如从前那般直白随意了,只好先找个不远不近的切入点,然后慢慢将话题引过去。
没想到贺卿那么配合,不过这话一说,又让顾铮有些闹不明白了。她这不是头脑挺清楚的吗,为什么又会做出这种决策?
顾铮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会犯糊涂?”
“什么?”
“那三道旨意,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即使臣身在路上,也听到了不少传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如今在朝中根基并不稳固,如此仓促行事,恐怕留下祸患。”顾铮道。
贺卿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失笑,“如果顾相说的是那三道旨意,那实是太后娘娘一番心意,我事先并不知情。”
顾铮不由愣住,他考虑了千万种理由,却没有想过情况竟然会是这样!
但他旋即又重新蹙起眉头,“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拨乱反正?”以她的能耐,一开始或许是没有得知消息,但后来总会听见一些风声。若是在旨意发出之前,尚有更改的余地。张太后若是对她如此推崇,不会不允。
“为何要改?”贺卿一扬眉,“既然太后娘娘认为我担得下,她的一片心意,我自然不能拒绝。”
何况,有了这个身份,说话办事都比从前方便了不少,再没有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她为什么不答应?这旨意固然是将她架在火上烤,但也同样向天下人昭告了皇室对她的信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何要反对?
“你……”顾铮有些头疼,开始细数历代女子擅权的下场,基本上就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倒是那些进退有度,懂得适可而止的女子,不但能有个好结局,史书上还会称颂一笔。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贺卿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些?
顾铮已经不反对她插手朝政,因为她证明了自己有这样的实力。但以一己之身挑衅这个社会的规则,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实在替她惋惜,不希望她折在这样无异议的消耗之中。
说实话,对这些劝谏,贺卿也不是不感动的。直到现在,顾铮是唯一一个开口劝说她的人。不管有几分真心,这个情她都领了。
可是,这些东西,在决定走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明白。
“多谢顾大人,”她深深滴看了顾铮一眼,低声道,“贺卿并非不惜此身,但我已经有了想做的事,便是这条路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也要趟平了它。”
“还望……顾大人不要也成为这阻碍之一。”
顾铮蘧然色变。好心好意的劝谏,贺卿不听也就罢了,竟然威胁起了他,简直……简直岂有此理、不知好歹!
但这些念头只能在心里想,顾铮面上只能维持一片僵硬,忍住气愤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奏章,“这是臣的述职奏章,请殿下过目。”
虽然之前就上过不少折子,但因为江南之事已彻底了结,所以还需要重新上一封,说明所有情况。也方便贺卿一边翻看,一边询问不解之处。毕竟她日理万机,未必能够记住其中许多细节。
贺卿也恢复了专业的态度,开始翻看奏折,一一询问其中不详尽之处,还会随手做一些记录。
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江南发生了太多的事,也导致这封奏折实在是太长。幸而奏折的内页是由纸页折叠粘贴而成,可以无限增加。不过拿在贺卿手中,却是厚厚一叠,都能感觉到压手。
所以等她仔细地看完一遍,天色已经不早了。
咨平殿里的自鸣摆钟突然响了起来,将沉浸在工作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虽然这座摆钟已经经过宫中能工巧匠数次改良,竟然做出了基础的机械设计,让它连通一套打击乐器,在鸣响时能够发出一小段悦耳的音乐声而非枯燥单调的撞击声,也还是显得突兀。
莫说已经数月不在京城的顾铮,就是在咨平殿处理政事好几天的贺卿,都十分不习惯。
不过,两人也彻底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贺卿见时间已经不早,便果断道,“顾卿一路辛劳,给你三日假期,回家养足了精力,再回朝办事。”
顾铮沉默了几秒,才起身应道,“臣多谢殿□□恤。”
说完这话,他本该告辞离开,但是顾铮最后还是没忍住,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臣虽然不愿意成为殿下的阻碍,但若是殿下行那悖逆之事,臣亦不能纵容。”
贺卿不由无奈,怎么一个两个都猜她要做武则天?不过,这也说明她势力已成,足够让某些人忌惮了。贺卿微微一笑,看向顾铮,语气十分郑重地道,“你放心,你担心的那件事,我不会做。”
因为这太没有新意了。她要做的,要比这件事更大逆不道一万倍啊!
……
顾铮回来时,京城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
这时节,京城各衙门虽然都还在办事,但其实大部分都是闲着消磨时间,盼着过年。楚朝承平已久,所以大臣们的假期也很长,从腊月二十三小年一直放到正月十五。除了需要轮值的那部分官员之外,大部分人都可以悠然地度过这段时光。
当然,中间朝廷少不得举办一些祭典朝会之类,却还是要腾出时间来参加的。——这是极大的荣耀,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加。
今年好事连连,百姓们的日子更有盼头了,过年的气氛也就更加热闹。
说起来,坊间如今还有传言,说小皇帝的确是天命之子,自从今年改元之后,便是国泰民安,十分顺遂,而且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原本的隐患威胁都化作了好处,壮大了朝廷的实力。
由此可见,西北一战得胜,着实提升了不少百姓们对朝廷的信任。
一开始这传言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是贺卿在发现之后,便让下头的人推波助澜,不着痕迹地替朝廷、替皇帝扬名。所以如今这传言越演越烈,就连朝臣们都听说过了。
不过仔细想想,又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从献帝驾崩,这几年着实发生了不少事,弄得整个朝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终于像是摆脱了某种阴影,风气都为之一新。
至于这种变化是谁带来的,众人各执一词,不过不管更倾向于谁,争到最后,所有荣耀终究还是要归于御座上的天子的,哪怕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个小孩子,此刻却是满脸天真烂漫,正沉浸在一屋子的玩具之中,完全回不过神来。
这些东西,都是贺卿回京之后命人打造的。因为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并不复杂,而皇家又养着大批最出色的工匠,所以完成得也非常快,赶在过年之前做出来了。
“怎么样,喜欢吗?”贺卿轻轻推了一下站在自己脚边,只有自己大腿那么高的孩子,“陛下两岁的生辰,在路上耽搁了。这些都是我补送给陛下的寿礼。”
“全都是给我的吗?”小皇帝回过头来,仰起头看着她的视线里都带上了小星星。
张太后是个慈母,但是因为对小皇帝的期望很高,所以在礼仪规矩上,对他的要求就比较高。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就已经要开始遵守各种规矩了,磨得半点童趣都没有,人也怯怯的。
就连此刻,心里眼里装的都已经全是玩具了,他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母后。得到张太后点头,这才小小地欢呼一声,奔了进去。
贺卿让内侍跟上去陪他玩,自己则跟着张太后走到了后面。
作为母亲,张太后对贺卿这个安排有些不安,面上都是忧心忡忡的神色,“真师,这般放纵陛下,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贺卿问。
张太后回头往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眸中莫名闪过一抹羡慕之色,但还是摇头道,“玩物丧志……”
“娘娘放心,我让人做的这些,都是益智玩具,能够锻炼陛下各方面的能力,在玩耍之中也能够学到东西。”贺卿道。
“当真?”张太后将信将疑。
“不信的话,太后娘娘去陪陛下玩一会儿不就知道了?其中有些玩具,就算是成年人,也未必能玩得转呢。”贺卿闻言,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鼓励地看向张太后。
张太后是宫女出身,而能够被卖入宫中,幼时的家境可想而知。她如今对宫外那个家的印象就是一个穷字,连物质生活都无法保证,何况玩具?虽然小孩子们总会自己发明各种玩意儿,但她要帮衬家中做事,也是没机会参与的。后来入了宫,宫中规矩森严,就更不必提了。
所以她一方面是想陪着儿子,另一方面,那种满满一屋子玩具都属于自己的霸气豪爽,也让她颇为心动,听见贺卿这么说,不由十分意动,只是一时还放不下圣母皇太后的架子。
——这架子端得久了,就连她自己也会恍惚,以为自己从来都是如此端庄高贵。
不过,有贺卿再三劝说,还打了包票,张太后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过去。反正到时候把内侍打发了,谁知道她在屋里是做什么呢?
目送张太后离开,贺卿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自从政事交给自己之后,张太后就闲下来了。须得让她知道,养孩子也是有很多乐趣的。而有母亲陪伴着长大,对小孩子的性格塑造、三观养成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这一日难得的天气好,别人在享受天伦之乐,贺卿也难得偷懒,不想去处理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政事。因此她便索性决定到花园里走走。
结果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林太皇太后看着对面的贺卿,脸色十分复杂。这个人,她曾经信任过,也曾经怀疑过,却没有想到,最后自己是栽在她的手里。
——到了现在,看看局势发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太后根本没有那样的脑子能将她拉下来,这背后有人在替她出主意使力气呢!而贺卿也果然得到了自己不曾给出的好处。
在太皇太后看来,张太后简直是糊涂。这权力给出去容易,要收回来就难了。如此作践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留下的江山,着实令太皇太后十分愤怒。
然而就这仿佛胡闹一般的行事,竟然真的将大楚从岌岌可危的局面之中挽救过来了!
即使再不愿意,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承认,或许贺卿在政事上,的确有些能耐。而且远远超过自己和张太后。以后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如今,大楚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这个认知让她十分憋屈,这段时间自己困守宫中,却几乎没有人想起她,更让太皇太后心下愤懑。心情一直不好,导致整个人看起来也憔悴多了。
贺卿站在了张太后这一边之后,就下意识的选择了避开太皇太后。
她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只是纠缠这种问题没有意义,而对方毕竟身份更高,她也占不到任何好处,倒不如避其锋芒。
养寿宫被天火烧过之后,虽然外表没有任何变化,但毕竟不吉利,自然不能再住人。所以太皇太后搬去了慈寿宫居住。慈寿宫在整个皇城以西,是一片单独划出来的宫殿群,清雅幽静,最适宜老人养生。距离远了,平日里自然很难碰面。
不过真碰上了,她也不怕。
“见过太皇太后。”既然彼此打了照面,她自然要主动上前问安。
太皇太后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满园凋敝的景色,缓缓道,“陪哀家走走吧。”
贺卿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两人一路无话,走得十分尴尬,让贺卿十分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她更愿意批两个时辰的奏折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里,还换不来任何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