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并非那事。”我说,“我想问的是明光道。”
      “哦?”他眉间闪过一丝讶色,“你想问什么?”
      “明光道可是曹叔所创?道中所奉的真龙,可就是曹麟?”
      曹叔看着我,目光定了定。
      “当年先生曾告诉我,有任何事皆不必在你面前隐瞒。”他苦笑,“因为你定然会窥破端倪,瞒也瞒不过。”
      我看着他:“我猜得不错?”
      “正是。”曹叔道,“霓生,三年前,此事仍在草创,我唯恐连累你,也恐你担忧,故不敢告知。如今你既察觉,便让你知晓无妨。阿麟,正是刘阖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你是太子的长女,亦是楚王一系留在世间的唯一后人。
      黄遨的话忽而在脑海中闪现。
      我看着曹叔,继续紧问道:“既如此,阿麟怎会成了曹叔之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说罢,我拉着他的袖子,“我只知当年祖父将你救起之事,也知晓你后来收养了曹麟,前面的因由,祖父从未提过,如今也只有你可告诉我。”
      曹叔目光深远,露出些无奈之色,少顷,拍拍我的肩头,让我在长满枯草的田埂上坐下。
      “当年,确是云先生救了我。”他缓缓道,“你可知前朝末帝惠皇帝?”
      我颔首:“知晓。他在雒阳向高祖禅让了皇位,封为高陵郡公,不久就死在了封邑。”
      曹叔道:“我母亲早逝,父亲战死,被收为羽林孤儿,自幼跟随在惠皇帝身边长大。惠皇帝禅让之前,我刚满十七岁,被他提拔为殿中将军。”
      我讶然。
      “禅让之后,惠皇帝被送到到高陵郡封地,因心怀失国愧疚,一病不起。后来,他在病榻上闻得楚国大疫之事,忧恐楚王坚持不得多久。当时动乱十数载,天下宗室凋零,惠皇帝无子嗣留存,唯楚王刘阖一系独立于世。他身边的人之中,唯我最得信赖,便将我唤去,令我往楚国一趟,助楚王一臂之力。”
      我不解:“惠皇帝已是废帝,自身难保,如何助楚王一臂之力?”
      曹叔道:“前朝乱起之时,惠皇帝曾往长安避祸,将国库中的大批金子藏在了终南山中。知晓此事之人都被处死,硬是保住了秘密,除惠皇帝之外,无人知晓藏宝之地。后来即便诸侯和高祖闻得了风声,在惠皇帝面前一再逼问,惠皇帝也推脱做哑,只道不知。”
      我心想,前朝虽没落,国库里的金子却必定不少,高祖和诸侯为了问出来,大约会使出不少恐吓的手段。惠皇帝那般命悬一线之人,居然能将秘密守住,可见是个比我还贪财的人。
      “惠皇帝帮助刘阖的那一臂之力,便是这些金子?”我问。
      “正是。”曹叔道,“惠皇帝知晓自己已是时日无多,留下这些金子也无用,便让我去给刘阖传话,意图助其恢复元气。”
      我了然。后面的事想也不用想。那大疫对楚国的打击之大,乃是多少钱也救不及的,何况还藏在终南山中,刘阖须得插了翅膀才能去取出来。
      惠皇帝这觉悟终究来得太迟,若是早些把这消息送到,刘阖得了大笔钱财资助,说不定能打出楚国,占据半边天下,与司马氏成南北对峙……
      心里肖想着,那样,我或许还能保住一个公主的名头。我身为公主,便可北边求嫁公子,修两国之好,成天作之合。古有昭君大义和亲,今有霓生献身联姻,岂非天下人喜闻乐见……
      “可我去得终究太迟,还未到楚地,楚国已被攻灭。且高祖在惠皇帝身边布了不少眼线,我才离开,便有人报知了雒阳。我被人一路追杀,千辛万苦方进入楚地,但已是断壁残垣,尸首满地,刘阖及太子夫妇皆在宫中自尽。”曹叔望着远处,继续道,“此时,惠皇帝驾崩之事亦传来,我悲愤满怀,欲自尽追随。可就在这时,我听闻刘阖的皇孙不知所踪,可能未死。我思索之下,决定将皇孙找到,以完成惠皇帝夙愿。然天不遂人愿,在我四处打探之时,高祖的追兵觅得了我的踪迹,一番打斗之后,我身负重伤,落入水中。”
      曹叔说罢,看着我:“将我救起的,正是云先生。”
      我问:“后来,曹叔如何寻得了阿麟?”
      “亦是云先生帮助。”曹叔道,“高祖大军攻入之前,阿麟的乳母受太子所托,乔装成逃难的民妇,带阿麟逃去了乡中。云先生与我一路寻访,找到了阿麟,可惜那乳母亦染了疫,不久便亡故了。从此以后,我决定先将阿麟抚养成人,将他认为义子,跟随云先生漂泊四方。”
      我沉吟,片刻,道:“那……我呢?我亦是从大疫中生还,曹叔何时又遇到了我?”
      曹叔目光一动。
      “你想知道何事?”他问。
      我索性将话挑明:“我记得那大疫之前,我从未见过祖父,待我病好之后才看到了你和阿麟。我问过乡人,他们从未见过我的父母,家中那墓地里的也不过是衣冠冢。曹叔,我究竟从何而来?”
      
  ☆、第260章 前事(下)
 
  曹叔看着我, 少顷, 长叹一口气。
  “霓生, ”他说,“你亦是云先生在楚地救下。云先生为了给你治病,在楚地耽误了好几日, 这才碰巧救下了我。”
  我望着曹叔,心中明白过来。祖父虽事事爱讲道理, 却并非冷酷之人,不会见死不救。所以,他救了曹叔,还帮他找到了曹麟。
  想到这里, 我又忍不住猜测。
  曹叔是惠皇帝的人,那么与黄遨或许无甚关联,他究竟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明光道和黄遨有来往,我在雀舌渡第一次见到黄遨时,就曾遇到了装扮成行商的明光道蒋亢一行。但黄遨两次见我, 都不曾提到曹叔,可见他未必知道曹叔和祖父的关联。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去找曹贤,你须得谨记……
  蓦地, 我又想起了祖父的话。
  我当年曾为祖父这话困惑不已, 现在, 却是懂了。
  “霓生, ”曹叔抚抚我的头发, 意味深长,“你不管出身何处,永远都是你祖父的孙女,知晓么?”
  我望着他,笑了笑,颔首,却道:“我于曹叔又是如何?”
  曹叔的眉间浮起些柔和之色。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世间,我最牵挂的便是你与曹麟二人。”他说。
  我沉默了一下,道:“可你当年为何离开我和祖父而去?”
  曹叔抚在我发间的手停了停。
  “并非我离开你和云先生,是云先生离开了我。”他说,“霓生,云先生的脾性你知晓,超然于世,不喜纷争。当年,我一心要去终南山中将惠皇帝留下的钱财取回,云先生则惦念家人,带你回乡去了。”
  我摇头:“我祖母已经去世,这乡中并无亲人可教祖父牵挂。曹叔,祖父若真有心助曹叔完成大业,当年便不会离去。”
  曹叔注视着我,片刻,道:“霓生,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既然此事非祖父所愿,曹叔为何一定要将我留下?”
  他的目光愈加深沉,没有回答,却道:“可是有谁人跟你说过什么话?”
  我不再兜圈子,颔首:“我曾遇到过一个叫黄遨的人,他说他是当年刘阖手下的水军都督,识得太子妃卫氏。”
  曹叔的神色即刻变了变。
  我忙道:“曹叔,我见到他时,他一下就说出了祖父,还有许多我儿时的记忆,还有……”
  “还有你的身世。”曹叔忽而打断,看着我,叹口气,“他都告诉你了,是么?”
  我颔首,讶道:“曹叔认得黄遨?”
  曹叔自嘲一笑:“同是前朝旧臣,又落草为寇,岂会不认得?他大约不知道我的过往,我却知道他的。”
  我追问:“他说的是真的?”
  曹叔点一点头。
  “霓生,”他长叹,“我从前就常常想,你若是个男子该多好。”
  我哂然。这话他从前就常常说,我总以为他是在称赞我比同龄的男子聪明,常常自得不已。现在我知道,他还有更深的意思。
  “此事既不为人所知,我便与楚国无关。”我说,“曹叔方才也说,我永远是祖父的孙女,那么我仍是云霓生,不是别人。”
  “可你仍是刘氏的骨血。”曹叔道,“霓生,你既知晓了身世,更该留下来帮助我等。就算你不愿与阿麟成婚,复国之后,你仍可恢复公主之名,亦不白费当年太子妃一番期望。”
  我没有答话,却问:“我的身世,阿麟可知道?”
  “自是知道。”曹叔道,“年初皇帝驾崩,我知天下分崩在即,聚义起事。那时,我便已经告知了阿麟。”
  “他如何说?”我问。
  “他无异议。”曹叔道,“霓生,我等虽有兵马良将,但仍缺你这般智计卓出之人。于情于理,你都该留下。桓皙确是人中龙凤,但他必不会与我等同路。将来若有朝一日,我等与他在战场相见,你欲如何自处?”
  我说:“他并非想争雄之人。”
  “可他已与秦王结盟。”曹叔道,“秦王雄心勃勃,志在横扫天下。”
  这话倒是十分准确,我无言以对。明光道的势力如今已经出了荆州,豫州和兖州皆已壮大,秦王将来占据中原,恐怕难免要与曹叔撞上。
  曹叔看着我,却没有再多说。他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我等出来多时,他们二人该等烦了。似乎又要下雪,且回草庐里去吧。”
  回到草庐的时候,我发现军士煮了热茶,公子和曹麟一人捧着一杯,竟似相谈甚欢。
  见我和曹叔回来,二人皆站起身。
  公子看向我,目光似在询问,我抿了抿唇角。
  “将近正午了,我等须尽早动身,否则要赶不上乡人。”曹叔道。
  “父亲,”曹麟兴奋道,“方才元初兄与我说了一个计议,我觉得甚是有理。他说如今钟离县县长和临淮国皆无主,不若我等趁机夺了。”
  “哦?”曹叔看了看他,露出讶色,又看向公子,“这是桓公子之意?”
  “正是。”公子道,“淮南三州交汇,甚为险要,其最要紧之处,便是这钟离县。无论往豫州、徐州或扬州,钟离县皆居要冲。若兵少将寡,此地不可守;而若有五千人以上兵马,此地则可为要塞。马韬投奔临淮王,亦是出于此意。天下动乱,仅凭区区一二百县兵,守之不得,反受兵祸。而得了临淮国支持,他这县长则可继续稳当做下去。至于临淮国,其富庶之名,先生必也闻得。与其任凭二地落入他人之手,不若先生自取之。”
  曹叔对公子这般提议似颇为意外,笑了笑。
  “桓公子乃关中都督,朝廷命官。”他说,“我等在朝廷眼中乃是匪寇,公子却为我等出此谋划,不知为何?”
  公子道:“晚辈说过,在晚辈眼中,唯仁者为上,无论出身。明光道在荆州和兖州所做之事,在下一向有所听闻。先生有安民济世之才,故明光道短短数年便得以壮大,得百姓拥戴。无论钟离县还是临淮国,百姓落在先生手中,必无鱼肉之苦。此乃其一。其二,钟离县有霓生故宅,云先生墓地亦仍在田庄之中,若任其落入他人之手,只怕毁坏,有先生在则不然,我等就算不在此地,亦可安心。”
  我的耳根热了一下。公子先前就跟我说过对祖父墓地的担忧,不想他一直牵挂者,如今顺水推舟,倒是合适。
  “父亲,我亦以为此议甚好。”曹麟插嘴道,“你不是常说要去看云先生。”
  “晚辈此计,还有一理。”公子接着道,“据晚辈所知,当今明光道虽在荆州和兖州有了地盘,却有诸多不利。其一,明光道所占据之处,皆是诸郡薄弱之地,各自零落,常须辗转其间,无城池可立足。其二,荆州与兖州之间若要通行,要么经司州,要么经豫州。虽先生与夏侯衷交好,在二州之间来往无虞,然将来形势变化万千,恐难长久。而先生若将钟离县和临淮国拿在手中,不但可得一大片立足之地,再往北打通徐州,便成了连通荆州和兖州的通道。如此一来,岂非两全其美。”
  曹叔看着公子,目光深远。
  “霓生,”片刻,他忽而转向我,“你以为如何?”
  我方才听公子说时,便已觉得心动。明光道与别的佛道门派一样,虽然靠传道布施笼络了大批信众,但并无自己的地盘。如今曹叔刚刚拉起兵马不久,正是需要立足之地的时候。要在荆州和兖州打下钟离县和临淮国这样的大片土地,恐怕甚是不易,如今这机会则是千载难逢。
  “此计甚好。”我说着,皱皱眉,道,“可曹叔只带了这区区千人来,要一口气攻占钟离县和临淮国,只怕不易。”
  曹叔莞尔:“谁说只有区区千人?”
  我一愣,正待再问,这时,一阵马蹄声急急传来,望去,却见是个传信的士卒。
  “先生,公子!”他在路旁下了马,跑过来,“蒋将军已经领兵到了钟离县城,请先生和公子过去!”
  包括曹麟在内,我们三人皆讶然。
  “蒋将军?”曹麟问,“他何时也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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