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落寞站在秋阳里,用短过一秒的时间,劝服自己,她好不好都随她去罢,往日他没能拖她出深渊,今日也不能陪她往深渊里跳。
单凭欠这一点勇气,他就输了,输的不是圆圆这个赌注,是自己。
圆圆的日子,太需要心无旁骛的孤勇了。
沈阅川电话里问圆圆今晚有没有空?
梁京如实告诉他,出差,得外宿一晚,明天下午回去。
“我妈过来了,要去看看姑奶奶,想大家一起吃顿饭的。没事,你忙你的。”
一通电话草草收场,梁京直到车子下高速过ETC收费闸口才想起来,明天是10号,三哥的生日。
*
姚淑云是三房头的,当初带着六岁不到的沈阅川嫁进沈家,孤儿寡母的,讨生活不容易。
三叔头一个老婆跟人跑了,这个洋相活跟了他好些年,直到遇到姚淑云。
老爷子不肯老三娶个新寡还带个男娃的媳妇,无奈当事人执意。
沈阅川改姓住进沈家来并没吃什么苦头,相反,三叔待他很好,几乎视如己出,他们之后也没生孩子。就这样,名义上的父子关系还是很紧张,顺带着嫡嫡亲亲的母子也声张了。
因为沈阅川亲生父亲的死。那是他们母子的一块心病。
他原姓周,六岁离开周家的时候,已经记事了。父母感情一般,甚至比一般还糟糕,全家仅靠着父亲船员一份工资,贫贱夫妻百事哀,全围着温饱打转,一分钱掰开来作两分花的日子,母亲有一船的眼泪要找经年累月不在家的父亲讨。
家里还有个糖尿病的老婆婆要奉养。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那时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活寡。
父亲最后一次出门,夜里,沈阅川听到父母大吵了一架,屋子里房梁上悬下来的钨丝灯泡在风雨里摆,荡悠悠地。
清晨,父亲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遇上了海难,尸骨都没寻得着。
而父亲去世后的第十个月,母亲带着沈阅川改嫁进了沈家。
之后母子俩但凡有争吵,一人怪一人凉薄时,沈阅川总有话来埋:
是,原本我们一家子就都是薄情的人。
父亲苦累了你,你未必也多忠贞他,而我,忠孝仁义全不在线上的一个糊涂人罢了。
早慧的他,无法忘记母亲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把外男引进门,二人谈话没多久,还把他支出时的面孔。
那男人就是之后的三叔。
沈阅川这些年能不回江北就不回,被母亲念急了,就趁周末回去一趟,他连家都不留宿,回回在外面住酒店。
山不向我,我便向山。姚淑云召不回他,就自个来了。
明儿个是沈阅川三十岁的生日。他自己不当回事,姚淑云来探望姑奶奶,一并和老太太唠叨着,“不是小生日呀,三十岁不热闹一下,放个炮仗,不作兴的呀!”
“姑奶奶你说呢。”
梁老太太原在江北的时候就没少听这些家务官司,“他同你省心思操还不好,依我看,如今这酒席能不摆就不摆,其实就图个热闹,钱本套本都未必平得住。你人也来了,自个给阅川过个生日,闷声发大财,阿弥陀佛,最好不过!”
姚淑云心肠浅,文化根基也没多少,比较识相讨巧的一点就是会看人眼色,长辈里也会做人,她在沈家这些年,公婆叔伯妯娌间,从不生事。
对于这老姑奶奶更是眉眼里都服气的那种,她知道梁老太是个有钱小姐出身,说话做事都有腔调得很,当初阅川能来S城站住脚,也是得了老太太托家里人多番照顾问候的济。
“嗯呐,理是这么个理。姑奶奶你是守着个小圆圆不知道这老大难的愁哦。”说起梁京,姚淑云才问候起圆圆,什么时候回来,大家一起去吃顿饭,约上梁家那边一家子。
不等梁老太太开口,沈阅川就打住母亲,“圆圆工作出差了,淮安他们那边哪能立时约人家,也约不到,人家就坐在家里等你这顿急火饭呀。”
他是嫌母亲欠缺礼数,也糊涂,明知道梁家婆媳关系不松泛,裹什么乱!
姚淑云有自己的打算,来之前和姜南方通过电话,二人聊了不短时长,免不了说儿女事,说着说着,那头就想把哥哥家的女儿说给阅川。
姚淑云不说长也不说短,和做买卖一样,上眼张张才有发言权,何况儿子的婚事她不是急这一天两天了。
姜南方虽说脾气霸蛮,但又不是和她对亲家,她哥哥家又是S城土著,听说那小侄女还在机关内,条件听上去还可以,心上琢磨几下,也就动了相看相看的心思。
为了这桩相亲也为了沈阅川的生日,姚淑云这才下定决心过来一趟。
眼下她和老姑奶奶谈起这事,先按住沈阅川的眉眼风暴,且问问老姑奶奶,您说能不能去望一望?
姜家娘舅的小闺女,老太太还是有印象的。这属于家务事范畴,老太太即便有几句主张也不会当着他们母子俩的面开口,没得有挑窝的嫌疑。
客观来讲,相望相望是没什么打紧,男未婚女未嫁,再稀松平常不过。
但老太太心里不是没波澜,阅川是她原本想着配圆圆的人。
终究这个世道太新了,装不下她这老派的念头了。
*
老太太要留沈家母子下来吃晚饭,说圆圆也不会回来,她这把老骨头也躲懒,不太想出门。
“你们也别想着请谁,就在我这儿吃顿简单的,明天趁着阅川生日再还席罢!我也去凑凑热闹!”
主家才发话留客,那头,陈妈就来告知老太太,外面有访客。
梁老太太问是谁?
陈妈难得地磕巴,主仆经年的默契,即刻就领会了。
主要是老太太有算到那人会来,或早或晚。
作为母亲的直觉。
……
*
沈阅川领着母亲重新回到车里,老太太这里的便饭没有吃的成。临时来了个客人,老太太说是娘家那头来求事的。
沈阅川也没心事吃,即刻有眼力见地带走了母亲。
车上,他同母亲发火,什么相亲?什么姜家舅舅的女儿?
“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我倒是想啊,你但凡有个对象,或是相处得来的,我平白操这么份心干嘛?”
“你再同我不是,也得想想你自己啊,老大一个人,老这么单着,像什么话,人家要说闲话的!”
沈阅川双手把着方向盘,他在车里很少抽烟,其实家里、诊所里也是。他是个能约束自律的人,而眼下却破例了,反正母亲在三叔面前也从不忌讳二手烟。
她就是这么个谨小慎微,甘愿卑微的女人。过好自己过好儿子,比任何闲言碎语都来得实在。从前这么个不在乎流言的人,现在反过来怕了,怕人家说闲话。
呵、沈阅川微开着车窗,仰首吐烟圈,轻飘飘来问母亲,“说什么闲话,说你的儿子身为心理医生,自个头一个不健全?不找个人,就是不健全了?”
“你别说浑话!我知道,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沈阅川手里燃着烟,不无苦笑地追问母亲。
姜南方什么人,最会东边西边搬弄是非的了。姚淑云从她那儿听说了圆圆的事,谁人也想不到梁家最不起眼的个私生女,不声不响和S城赫赫有名的章家攀上了联系。
圆圆和谁人好,那人多大的来头、多矜贵都不是她一个乡下妇人关心的,她只关心,这么一来,她的儿子就扑空了。
“刚在老姑奶奶那儿你也看见了,老太太听到给你张罗相亲,可有可无得很。我原本还想着,圆圆全有老太太作主,老太太要是有心属意你,没准还能促成促成……”
“行了,别说了。”
“小川,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你冷着我们等同冷着你自己。你眼里有谁心里有谁,旁人可能不清楚,我这个当妈的不能不清楚。”
“他们梁家的姑娘到底矜贵些,里头还攀着亲,也难绕得出来……”
“别说了。”沈阅川二次敬告母亲。
“说到底,你和圆圆没缘分。再说句刻薄的,她那个毛病,我真争较起来,是不同意的,没准就会遗传的呀,小川,你比我明白轻重……”
“我叫你别说了!”徒然,驾驶座上的人一声断喝,一截热烟灰抖落在他的膝上。
花几秒的时候归拢情绪,降车窗,抛烟蒂出去,随即发动车子,“相亲是吧,结婚是吧,可以!如果真要走这一遭才算还你们生养的情,那就这么着吧。”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3)
晚上十点过一刻,章郁云给梁京打视讯电话时,后者在酒店房间赶样品全尺寸报告,而“查岗”的人并不作表率作用,或者他双标得很。
梁京问他,“你在哪里?”总之,不在家里。
在会所的雪茄吧里。“在谈事,十分钟。”他说,开小差十分钟。
“你喝酒了?”梁京出口后,才觉得问了句废话,他不喝酒,酬酢就很难行进的。
章郁云那头没戴耳机,声音公放的,听她如是问,一只手拿近手机,一只手枕在脑后,打趣的声音,窸窣传过来,“闻闻?”
梁京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狎昵,就听到他那头有人低笑的痕迹,才明白过来,他身边有人。
她用口型问他,有人?
章先生满不在乎,“大点声,听不见。”
于是,梁京立时娇纵,掐了他的视频通话。
几分钟后,章郁云再打过来,接通后,先告诉她,好了,清场了,没人了,单他一个。再怪罪她,“怎么这么少教呢,说挂就挂。”
“因为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某人无辜挑眉。
“故意没脸没皮叫别人知道你在和女人调、情!”梁京一生气,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那头的章郁云坐在一张黑色单人沙发上,身后是绛色的窗帘,射灯就在他头顶上,罩地他形容过分曝光的白。
他休憩自己在这一隅光落里,像是敬听梁京的话,所以礼数地留白几秒;又像不满意她的措辞,无奈生受了去。
缓缓,“你说你好了,别把我捎上。我多冤大头啊,抽时间跟女朋友问安报备,倒听起来猥猥琐琐,好没意思。”
“……”梁京息声了,她已经洗漱过了,穿着自己的睡衣,长发散着。
听章郁云腻歪几句,一时无话回答,就战术性地选择喝水。
有人还记着早上的戏言,一边打量她,一边问她,“要我过去嘛?”
“我真的可以。”章郁云确实可以做到。
如果梁京想他过来,他无非是打发司机连夜出城几个小时罢了。
“我问你个事!”这人喝了酒,正闹上头呢,不能陪他疯。梁京果断岔开了话题。
“问!”
“你生日一般收什么礼物,稍微像样一点。”
那边镜头前的章郁云明显眉眼里一秒闪光,“要送我生日礼物哦,早了点,还有两个月!”
梁京讷讷摇摇头,很歉仄,但也不想对他有什么隐瞒,“你的到时候再说。我……是想给三哥买份礼物。”
从前梁京上学,沈阅川从不要她准备生日礼物,每逢生日,都是很干瘪瘪地祝福,他就笑纳了。
今年不同,她工作了。梁京半愧疚半感恩的情绪,无论如何,她想买份稍微像样的礼物送三哥。
晚饭前,和Elaine打电话,得知三婶过来是给沈阅川贺三十岁生辰的。
Elaine的主张也是,圆圆单独备份礼。
章郁云闻言后,面上没多少痕迹。只微微眯眼问梁京,上次那件礼服,不是叫你破产了嘛?
还有钱走亲戚哦?
“章先生!”梁京搁下手里ipad pencil,拧眉的架势,“你这样很讨厌!”
“你当着我的面要送别的男人礼物更讨厌!”
章某人话丢过来,下一秒就掐断了通话。
谈话戛然而止,梁京懵了好久,她稍微反省:不告诉他罢,有暧昧嫌疑;告诉他罢,又是这个结果。
男人也这么小气的哦?
梁京不回拨给他,也不微信留言给他。
一场问候,以别扭收场。
各人一万吨的包袱,不,章先生十万吨。
末了,她睡前接到了一通陌生号码来电,是方秘书,她先跟梁京抱歉,这么晚还打这通电话。
“章先生说你还没睡,让我转账成功后,知会你一声。”
“他说赔梁小姐的礼服钱。”
章郁云叫他的秘书给梁京的账户上打了一笔数目咋舌的钱,赔礼服?
赔辆S级的车都够了!
梁京坐在床上,看着手机进来的银行短信提示,余额后面一串0,她觉得烫手又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