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老天爷不要这么决绝。尽管不久之前,Elaine才跟梁京交代过后事,她的意思:生老病死是再寻常不过的轨迹,了无牵挂是最大的饶恕。
圆圆是她最后一个清醒的“遗嘱”执行人。
可是梁京想告诉Elaine:她毫不清醒,所以不值得托付,你必须回来。
给梁京贴好隔离的纱布,余下的胶布,沈阅川搁回椅子上时,不小心掉到地上,一圈滚开,不偏不倚到了梁斯嘉脚边。
后者弯腰捡起来,再冷漠疏离地扔回给他们。
才不想多留这里,却听到梁京跟沈阅川,“对不起,刚在电话里口气不好。我太急躁了,三哥,你回去吧,今天是你三十岁生日,惹你来医院,婶婶要不开心了。”
“傻话。谁能不生病不看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沈阅川对着梁京,声音、目光、举止都收敛极了,这种收敛与他一个小时前在花都酒店的内敛截然不同,前者是温柔、小心翼翼的呵护,后者只是点到为止的绅士质素。
梁斯嘉足足看了他有十秒,他都浑然未觉。
倒是梁京,她偏头来看梁斯嘉。后者不喜欢她这样楚楚可怜的目光,她分明在示威,或者仗着他们十年的过去,在嘲笑梁斯嘉的多余站位。
又或者她脑袋灵光地看透什么。梁斯嘉下意识地推翻自己,手里的手机冷漠地丢进提着的包里,她自然有立场留下来,“奶奶好好地怎么会晕倒?”
依旧坐着的梁京垂首去,讷讷摇摇头。整个人徒然晦暗下去。
梁斯嘉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听到身后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父母过来了,姜南方甚至来不及安置孩子,一同带了过来。
梁世钧才近他们,就拿梁京开刀,问,“你奶奶怎么回事?怎么弄的?
淮安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叫我们过来!”
陈妈才想说话。
梁世钧呵斥,“我问她呢!”
梁京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回父亲的话,沈阅川搭了把手。梁世钧看在眼里,他已然知道他这个女儿和章家那大少爷的事了,传得风风雨雨,他们应酬上都有人奉承梁世钧:和章家联姻,老梁你不得了啊!章家那大哥可是章仲英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们家,儿子不如孙子……
体面话吹了一大船,最后才发现弄错了大小。
哦,不是大小姐,是养在老太太身边的那个小的,二小姐的姻缘,唔,那也不错,总之,是岳父没跑了。
梁世钧生受着那些人的奉承,转眼就呕光了醉生梦死的酒。
章家的姻缘,有适龄女儿家的没人不想攀的。但是,斯嘉行,换梁京,他作为父亲,还真得不稀得受。
所以这段时间,无论家里的女人怎么闹怎么舞,梁世钧都没发作。一来,老母亲护着,到底养在母亲身边多年,梁世钧再忤逆,也不能拂了母亲的意愿;二来,梁京也识相,她从没在他跟前露过脸,他们那边也鲜少去。
淮安那里,又千叮咛万嘱咐:别,别闹,章郁云果真上心极了呢,闹起来,咱们没好果子吃。
上心?!梁世钧同为男人,他自然懂这上心的根源。
症结就在这里,梁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进梁家的。他没忘,即便母亲早些年多番训斥他:你也相相圆圆呢,她和你流一样的血,是你的债啊。
梁世钧也丝毫不吃心。相反,他待这强塞进来的女儿无情极了。
她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在强烈提醒他的过错,以及是如何被那女人摆了一道,
这些年他婚姻、家庭的矮一截,全是拜这不该存在的亲子关系所赐。
姜南方每回和他闹起来,他没办法还嘴还手的也不过是,他的风流债明晃晃地在那活着呢!
活到这般大,活到愈发得好起来,能和亲姊妹抢男人了。
斯嘉被章郁云气回家时,梁世钧就想召梁京过来问问的,被淮安按下了。
一家子忍着同一口冤枉气,却无力回击,姜南方最会逞鲁莽之能,单手叉着腰,骂梁世钧,“活打了嘴了!你一个老子怕女儿的!嗯呐,到底外面女人生的强济些,我这粗制滥造的给你生不出刁钻的女儿,勾男人能遗传的,结棍得很!”
就这么着,梁世钧多年的混沌气,忍到今天,倘若老母亲真得不行了,他头一个赶出去的就是这个丫头,左右她也翅膀硬了,不用再待在梁家了。
“我出差刚回来,进门,Elaine就出事了,我也……”
“你给我好好说话,别学那样洋话,教你那些洋作派的人进急救室了!”梁世钧来回踱步,手背着身后。再问梁京,“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搬出去住了,和那个章郁云?”
“你奶奶也同意了?我说她老糊涂了!还是你把你奶奶哄得老糊涂了?”
“我暂时搬出去住确实是奶奶同意的,但是没人糊涂。”梁京隐忍地答父亲的话。
“我糊涂了!”梁世钧转过脸来,面目可憎地骂梁京,“我糊涂任由你奶奶娇纵你到如此地步!梁京,你奶奶有什么事的话,你就给我滚回江北去,没人再愿意看到你了!”
“梁伯伯,您这话太过了……”
“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外人少插嘴!”沈阅川的话被梁世钧狠狠噎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顾忌着在医院这里,梁斯嘉面色不快地拉扯父亲,“奶奶还在里面不知道怎么个情况呢,爸爸,你少说两句吧!”
梁世钧面有不甘地横一眼斯嘉,但到底被劝住些脾气。梁京看在眼里,她和斯嘉一样身为女儿,她还比斯嘉小六岁,论亲昵娇气,该是梁京更活灵活现些,毕竟她是幺女。
可是不然,她二十二年来,都从未有过斯嘉刚才的口气,叠声求情的声音唤父亲,爸爸。
急救室出来医生,梁京从父亲的余威里挣脱出来,第一个赶上去问医生情况。
心肌供血不足引发的急性心绞痛。病人并伴有多年的高血压既往史。
心电图的阳性变化支持以上临床诊断。
梁世钧紧接着问,那要怎么治疗呢,医生?
情况并不乐观,基于病人年纪及身体考量,建议入院进一步检查冠脉造影,必要时需要进行手术,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梁世钧急于打断,问医生是什么样的手术,是不是尽快做会更有救治性。
“如果需要搭桥,请给我母亲用最好的。”
梁世钧似乎没弄懂搭桥与支架这二者的区别,梁京本意还是与父亲一致的,只是委婉地建议父亲,“还是先听医生的,住院再看……”说着,她同医生应承下,他们家属同意住院。
姜南方手里抱着孙子,眼里全是不耐与嘲讽,她看不惯梁京抢着拿主张的样子,名不正言不顺,又不是男孙,“有你爸爸在,你多嘴多舌个什么,斯嘉有说话嘛?”
姜南方口气很差。这个档口她还是护自己的孩子,眼里心里全没一点关怀奶奶的影子,梁京气不过,还了句嘴,“我并没有让斯嘉不说话!”
“你说什么?”对面的人即刻口声就高起来了,“梁世钧你今儿个是自己瞧着的,看看你这上天的宝贝女儿说话那派头,哪里有个做晚辈的样子!”
“……”梁京再想说什么,沈阅川拉住她,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
偏姜南方不依不饶,
“嗯呐,攀上高枝了,腰杆子也硬起来了,家里事大事小,都能拿主意了。你奶奶养你这么多年,也该你出面的。你们都别说,全由她来。”
事赶事,梁京也有脾气积攒起来了,“我但愿全由我来。这里是医院,奶奶决不希望我们在这吵吵闹闹的,出洋相!”
“谁是洋相,你才是,帮帮忙哦!”姜南方句句紧跟着。
“你和我充起大头来了!不就是跟了章郁云嘛,不就是和有钱男人睡了嘛,倒真把自己捧得金贵起来了。你来什么,有你老子有淮安在,你个孙女逞什么勇,还是个私生货!”
“妈!算我求你了,消停点安生点吧!”梁斯嘉觉得八辈子的脸面全都丢尽了,还是当着淮安的儿子面,她自幼在这样骂骂咧咧的家庭里长大,如果可以选,她不想任何孩子再重蹈一样的路。
说着就一把抢过姜南方手里的孩子,她要走,全由他们闹去,“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望着斯嘉抱走孩子的背影,梁世钧气不打一处来,质问梁京,“全由你来?哼,淮安都不敢大包大揽说这样的话,你狂妄到什么地步,才敢如此说!你阿姨说得没错,你就是仗着跟了个男人,冲我们都甩起头脸来了!”
这些年,父亲同梁京说的话都没有今天一时半刻的多,可是全没一句亲昵的。
她到此心灰意冷,奶奶从前劝梁京的话,她眼下认同了,她是个没父母缘的人。
在梁家超二十载,和她有着亲缘关系的父亲,可以堂而皇之地叫她滚回江北去;
而当年扔下她不管的那个女人,又冷不丁地回来,问奶奶要回自己,似乎梁京是那女人寄放在奶奶这里的一个物件、一只畜生。
太可笑了。梁京冷笑出声。
梁世钧问她笑什么?
笑人情冷暖,笑这个世道好王八蛋!
笑此刻起,她可以同她骨子里的血液,恩断义绝,因为丝毫不值得!
“您刚才不是问我,奶奶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嘛?”
“有件事我得告诉您,……,从前您背叛婚姻,再一夜风流的那个女人回来了,她昨天见了奶奶,说了什么我还不知情,但奶奶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她到底吃心了些,身子强不过,才倒了。”
梁世钧闻言去,面上久久晦涩难开,梁京再冷漠补充,那个女人离了父亲过得风生水起,乃至扶摇直上。
终究还是得了父亲这个恩客的济了。
梁京有限的二十年从来循规蹈矩,对父亲对名义上的母亲,她都是逆来顺受的,能不相与,她就尽量边缘化。因为她着实不招人待见的缘故。
今天这样言语作派,于梁世钧而言,几乎妖魔化。
再冷不丁地被她提起那桩不堪往事,她说那个女人回来了,
梁世钧作为男人、父亲的尊严全浑噩掉到地上去,他眼睁睁看梁京咄咄逼人的样子,俨然那女人又清晰站在自己眼前了。
风起云涌的恶意与报复,有人扬高手臂,掌风顷刻间到了梁京眉眼之上,她毫无畏惧,甘心闭上眼迎父亲这一巴掌,算是两清的声响。
末了,她整个人被一道黑色影子笼罩包围,
声音据实到谁人的身上了,闷闷的,像是砸在那人的骨头上。
章郁云的气息。
梁京被章郁云拉拢在怀里,而他自己来不及闪躲,抑或没想躲,俯首盖住她,右颈处生生挨了梁世钧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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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诗句出自袁枚《苔》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5)
章郁云昨晚的局到凌晨三点才散。
梁京再给他来电话的时候,他在牌桌上,有徐起屾,新北那块地的对公信贷尘埃落定。一屋子男士乱哄哄谈事呢,章郁云彼时顾不上儿女情长,就狠心掐了圆圆的电话,短信告知她,回来当面说。
且他知道,她收到钱了。姑娘才急吼吼地要还给他呢!
爷爷转去了疗养院,章郁云也没会到那边的陈院长。散局后,坐进车里,司机默认章总回崇德巷那里,而后座上的人降着车窗点烟,夜风很大,舔着他手里的微弱星火,改判司机掉头,“去南郊。”
章郁云歇在爷爷套房的小卧室里,没睡几个小时,正好起来陪爷爷用早餐。
老爷子疼了七八天算是缓过来了,但活动范围还仅限在床上,章郁云接过特护的热毛巾亲自给他擦手时,章仲英受用也不受用,他听说了崇德巷那里的事。
外面传成章郁云金屋藏娇。
“我这回要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去了,倒一了百了。也好过,我躺在那不能动了,还由你逼宫!”
病人的早餐清淡得很,梗米粥、虾饺皇、一杯去脂牛奶、一份水果。
章郁云许久不陪爷爷饮茶了,他也知道爷爷早餐胃口浅得很,“陪您喝点茶?他们这里该是也能弄到点烫干丝的。”
“不稀罕,我在住院呀,我晓得的。”
章郁云唇角浮点笑,由着爷爷闹小孩脾气。末了,老爷子再问他,你要同梁家那圆圆闹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陪床的家属和病人一样的伙食,章郁云就着碗沿吸一口粥的汤油子,其余他一概没胃口,“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没时候没地步。”
“那你记住你的话,郁云,除非我当真死在你一条道走到黑之前,否则,即便你闹到天地步,我同你父亲都不会认精神上有瑕疵的人进章家门的。或者你果真做到,女人是女人,孩子是孩子。”
这是章郁云那天和爷爷谈判时留的一个话口。是的,他有想过,要圆圆,但是孩子不由她出;或者干脆他们不要孩子,永绝后患。
直到章郁云从爷爷这里告辞,他未置一言,但形容很冷峻,甚至到阴郁的地步。
爷孙俩往日不由分说的威严,如今倒个了。章仲英一面喜一面忧,窗外的S城,绵绵阴灰蟹青色,气压低垂着,俨然酝酿着一城扑朔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