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行政病房只有两个房间,因为陈妈也着实放心不下老太太,死活没肯回去。
梁京就临时支了个行军床。
章郁云一只手里提着宵夜,另一只手翻袋里的手机,梁京问他,“你要干嘛?”
“我给贝院打电话,再征用一个病房。”
想他上次那样,梁京快快喊不,“别打了,快十二点了。”
她言语唯恐不奏效,搁下揩头发的毛巾,径直来抢他的手机,“如果Elaine明天的检查没什么大碍,我就让陈妈回去了。”
“那你晚上跟我回去,这里有一对一特护,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陈妈还在。”
“不要。”
梁京垂垂首,Elaine中途醒来的事,她已经告诉章郁云了。可是他人重在眼前了,梁京还是想再讲一遍,“她有醒来过,很清楚地知道我出差回来了,知道我是圆圆。”
“嗯,我也知道。”章郁云替她顺额边的乱湿发,安抚她,他带了鸡汤馄饨和糟鹅掌鸭信,“吃点!淮安告诉我了,你没吃晚饭。”
“我特地叫保良掐着时间送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糟鹅掌鸭信,她记得并没有说过,也没和章郁云一块吃过。
“你微博上有。”
“你看我微博哦!”
“不能哦?”某人劝她少废话,不然馄饨过口感别怨人,这也是他们拂云楼不做外卖的初衷。
Elaine安稳地睡着。淮安临走前,梁京抽空回去拿了点衣物用品,大嫂过来送了点粥,喂了点。现在就是老太太想吃也不能够,明早一早有许多血项检查需要空腹。
梁京胃口也一般。她是饿过头了,只喝了点鸡汤,馄饨舀在汤匙上,缺缺的兴致。
再落回汤里去,章郁云知道她心里怄什么,“你想见见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安排。”
他一秒猜中梁京的心事。是,她在气不过她生母的事。即便Elaine醒了,她也一直没问这一遭。
梁京压低声音说,不,她丝毫不想见那个人。
无论奶奶这次醒不醒得过来,她都不会同意见那个人的。
因为毫无意义。她在她父亲这里已经领会得彻彻底底,没有必要再不放过自己一次。
他们从来只有他们的“我以为。”
“腿这块怎么回事?”梁京落座着,睡裙露出了膝盖头,章郁云终究看到了。
纱布还是下午三哥帮她包扎的那块,她洗澡的时候特地用塑料袋包裹着,没有进水,眼下伸弯也不疼了。
来医院的时候跪了一跤,不碍事了已经。说着,她动给他看。
章郁云径直过来,俯身,来检查她的伤口,他手是冷的,激灵地她缩回腿去,复述自己的话,“没事的。”
他听后不置可否,手缓缓从她膝盖上抽离,身上还是白日周正矜贵的穿着,眼下他脱了外套,松了领带,解散两袖,良久,他垂首问圆圆:
“我和你说过我母亲的事吗?”
九龙医院的住院楼十楼向上都是封窗的,防止病人抑郁病情而跳楼,从前不是没有过。但行政病房区别于一般病房,这里不但不封窗,还有露天小阳台。
延展出去的这一块小空地,抬头能看到繁星,低头黑茫茫的人间,底下的人忙活着生,或者死。
“我母亲是自杀去的,割了很深的腕,临死前还吞了大量的安眠药。”
“后来我调查到的,我父母感情婚后一直不和,母亲去世后,我父亲甚至一度想把我送回江家去。”
江家舅舅是过继来的,姨娘家的孩子。兄妹俩同岁,江沅又是那种软性子,小尾巴似地跟着江远,万事全由哥哥作主。
江家同章家结亲的时候,江沅是不肯嫁的,但父母勒紧箍咒般地强硬了几日,不知怎地,倒也松了口。
孙姆妈后来和郁云一个鼻孔出气了,他才问姆妈,当年他父母到底吵什么?
江小姐进门没多久就有了孩子,而郁云父亲不知从哪听来了流言,打那以后,夫妻俩总是不睦。
歇一块都少了。
江小姐生郁云,产后原本就没调理好。再经年地被冷落着,她就像一只金丝雀,从江家挪到了章家,为了父辈联姻的夯实。
也为了家里某人的坦途。
婚后第五个年头,江小姐得知了章熹年外面的风月账,二人口角了几句,章熹年冷暴力之后,提出离婚,说要连她带那便宜孩子,一同送回江家去,他自有爹来认。
江沅摔了手里的红茶杯,拿碎片同他赌咒,“我是清清白白来你们章家的,我的孩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和你章家脱不了关系,生生世世,连同他的孩子都得姓章!”
那天是仲秋。郁云幼儿园有仲秋园游会,江沅彼时已经多年不出门了,是爷爷陪孩子去的。
章熹年夺下她手里的碎瓷片,够了,这些年你闹得作死还不够嘛!
他不信她会死。
江沅在章熹年下楼的那一霎问他背影,既然你丝毫不欢喜我,为什么当初又一意求我人呢。
原本,她可以人和心一处的。
如今落得个,身首异处呀。
“章熹年,至少我想过,和你好好过日子。”
这是江沅最后说的话,朝这心灰意冷的人世最后的交代。
母亲的死那么血腥可怖,章郁云曾经一度因为阴影,有十来年不碰红肉。
*
薄烟缭绕间,章郁云手里的一根烟正巧燃到头,他抛了烟蒂,踩在脚下,梁京想帮他去捡起来,章郁云不让,他傲慢冷漠的声音,捞住她手臂,“由它去罢。”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剜自己的心呀,她心疼他。
“因为你该知道啊。”他答得笃定极了,他也说过的,他母亲的闺名和梁京的很像。
十五岁那年,章郁云遇到梁京,问她名字时,他才徒然记起来,她母亲也叫这个,好巧。
“圆圆,我母亲就是困在家里枯萎掉的。所以,我绝对不允许你不见太阳!”
“淮安说,我不能因为自己欢喜圆圆,就要别人都仰她鼻息。”
“那起码不能代人受过罢!”
“梁京,记住,今后你在我这,做事说话不用想,活得痛快自在些!”因为人生只有一回,且不可逆。
章郁云说,倘若他遇不上梁京就算了,遇上了,那就算他擅专罢,他要她好好的,连同他那份。
再和她交代一个慎重的话题,今天下午来的路上,章郁云算好最坏的结果,如果老太太真出了事,那他就带梁京回章家了。
以什么由头?“以你能正经八百继承我遗产的由头!”只要她愿意。
“你!”梁京直被他说得心咚咚地跳,“乱说什么呀!”她怪罪他口无遮拦。
某人毫不忌讳,“不然呢,这种没名没分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嘛?”
风过耳,也吹花她将落的泪。
末了,梁京终究没正面应对他的话,去捞他的手,牵引他往病房里走,章郁云问她,“干嘛?”
“摸摸木头。陈妈说,说了忌讳冲撞的话,摸木头就能化解掉!”
“陈妈有没有说,你就是一块最活灵活现的木头!”
*
次日,晴朗无风,七点的太阳就开始火辣辣的了。
梁京请了半天假,陪奶奶检查身体。她是如是同许还业说的,后者早把自个是老板的说辞忘到爪哇国去了,许还业说,你假我可以批,但该扣的还是扣。
“反正你也不稀罕我这点蝇头小利。”
“许总,”梁京听后赶忙地喊了一句,生怕对方挂断,“我会补回来的,我落下的活儿,我会补回来的。也请你相信我,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为自己为家人。”
“……回头补假单。”说完,许还业就撂了。
Elaine的那个冠脉造影是要从桡动脉穿刺进去,属于介入性微创治疗,昨日管床的那位方医生快到中午的时候过来跟梁京谈话,检查结果还算理想,老太太没有明显病变狭窄。
但既往的高血压史,不能掉以轻心。既然住进来了,就系统做个全面检查,再观察几日以策安全。
方医生说,这是章先生关照的。“另外,我和章家晏云是校友。昨天,晏云联络我,我以为梁小姐是晏云的女朋友呢,今儿个才听护士说,是章先生的女友,幸好,昨天没和你多说什么,不然闹笑话都。”
梁京一方面听医生说检查无恙,另一方面听懂了,是章郁云联络了晏云那里,层层关照到了,晏云也绕人情进来,她理当和方医生正色寒暄几句:“不会。方医生误会了,我可以解释。”她答得婉约得体,隐约的俏皮也宽对方心。
寒暄过后,方医生再亲自替老太太检查了下那动脉压迫止血器,也温和问诊了几句,确认一切正常,才和梁京告辞了。
午饭过后,Elaine没等梁京开口,就劝她忙自己的去罢。她这里有医生有护士,还有陈妈陪着,“你别为我歇工。”
梁京确实得回公司一趟,她昨天出差的数据及会议记录全没呈报。
她要Elaine午睡一会儿,她先回公司交接一下。
“圆圆,你妈妈有找过我。你都不问问嘛?”
陈妈趁空档老早和老太太说了始末,包括昨儿个急救室门口那一遭。Elaine靠在床头,吃一口圆圆喂过来的苹果块,她不忍心姑娘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晓得的,你是顾忌着我的病。”
“……医生说了,你不可以有大的情绪波动。”
“不怪你妈妈。陈妈她只听了那一耳朵,断章取义……”
“Elaine,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吗?要把我还给人家吗?”梁京红着眼问老太太。
床上的Elaine眼角滑泪,正色朝梁京,“你是你自己的,还给谁,糊涂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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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章郁云再抽空过来探望的时候,Elaine手上的压迫止血器已经拆除了,老太太精神还可以,起码可以靠在床上,听声响睁眼来闻察了。
看清来人,她和颜悦色,章郁云手里的外套由梁京接过去,给他挂在门口的收纳柜里,他正好得空来问好老太太,“您现在感觉如何?”
Elaine知道郁云那头还有自个的家私要管,章仲英也还在医院躺着呢,“老骨头了,没用偿了。才去看你爷爷的人,自个说倒就倒了。”
“谁说的,您的用偿大着呢。旁的不说,我头一个盼您好好的,不然您孙女眼泪要淹人民桥下的护城河了。”章郁云宽老太太心,这就是定军心人的用偿,“不怕您笑话,我这个年纪了,还盼着我爷爷硬朗些呢,您最清楚,我们章家的事了。”
老太太自然听得出来郁云这番话前面是温情,后半截是话术。“你来得正好,刚才圆圆在和我说,要搬回去住。”从崇德巷那里。
“我当着郁云的面,认真答复你们,不必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我既然当初松了口,答应的事,没得因为几句中伤话就草草取消的道理。这倒反过来,叫他们觉得我当真老糊涂了。”
*
圆圆生母原初是叫关月,至少她抱孩子来老太太跟前是这个名。
前天她上门会面的时候,说如今叫关写意。
关写意唐突造访,她说,想不到拿什么伴手送老太太,终究空着手来了。
因为那日章家的局口上,她没能第一时间与老太太打招呼,是她的过错了。
这赔礼的客套话之后,关写意良久沉默,再次出口时,声音低低地问了句,那日见到的就是……
“是。圆圆养在我这里二十来年了,一刻没离过。”
“时间过得好快。”关写意晦涩形容,转脸看窗外时,她不禁自嘲揭开眼前的尘世过往,她说,她还记得当初来找梁老太太,也是这样的时间光景。
二十年,匆匆而过。
老太太反过来宽慰她,看得出来,老天爷到底善待了她一回,时光没在你脸上留下多少刻迹。
“我始终记得您。记得您当初的恩威,记得您清笃的气度对我的鼓舞。”关写意说,如果老太太不觉得冒犯的话,她是来还报她的。
至于圆圆。关写意这几天打听了些梁家的事情,所以她不是临时起意过来的。如果老太太肯的话,她想认回这个孩子。
不为别的,只为梁世钧这些年都没肯善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如今再为人母,看到圆……圆、”关写意甚至不敢亲口吐露这个名字,她当初亲自取的。
“总之,您当我赎罪也好,还报也罢,我想把她从梁家接出去,这是我该欠她的。”
老太太不置可否,良久,审视之下,只问了对方一句,“你先生同意吗?”
即刻,关写意就难在了那里。一瞬的困顿,俨然和二十二年前的她如出一辙。这是根源里的腐朽绝望,饶是泼天的富贵也遮不住的腥臭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