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属于职业病范畴,没听出玄机,给大哥解释,我都问过了,饮食和药物都没有问题。
章郁云背着手,稍稍仰仰头,目光从傅安安肩头风一般地收回头,“那就好。”
他还是冷峻人的态度,知会晏云,“今晚熬过来,算是又一造化;熬不过来,明朝请去通知爷爷,没什么瞒的必要,生老病死,终究是大事。”
晏云对父亲的身体情况及余量都有比较客观的态度,乃至超过兄长的理智。他要大哥回来,一方面同为人子,他觉得这是应当应分的;另一方面,也是他到底捉襟见肘些,父亲真挺不过去,身后事及章家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他全然不会。
不知什么时候起,从爷爷那里,约定俗成地,碰到拿主意的事,晏云从不和兄长争。
他也清楚自己,不是争的那块料。
晏云把心里的话告诉大哥,郁云拍拍他的肩,“远不至于。老二,你只是躲懒罢了,信不信,父亲这桩事,我撂挑子,你照样办得成。”
“到今天为止,你依旧没有原谅他?”晏云没忍住,他自幼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多少要为父亲鸣几句。
章郁云从外套里翻烟出来,想起是医院,又不合时宜地揣回去,兄弟俩为这份原谅攀扯多年了,从前没结果,现下还是。
晏云了解大哥的脾性,也知道父亲两个儿子,没一碗水端平过。
可是意气地说,你占了爷爷的恩宠,何尝不是一种携私报复呢,你终究报复了他呀,他知道的。
“他知不知道,找时间,我单独和他聊。以及,他不知道的事,我也要一件件和他说清楚。”章郁云找个位置坐下来,“晏云,你我都清楚各自脾气,谈不拢的事,一次足以证明百次。”到此,章郁云终究拿了家主的派头发话,今晚他留守,不必都杵在这儿了。
叫他回来,不就是为了有人拍板嘛!
*
晏云这头再一次吃了败仗,连同母亲要一起先回去的时候,傅安安没首肯,说要留下来陪你父亲。
儿子也看出母亲的焦虑,大哥那头也没说什么,他再不济,不能剥夺母亲是他长辈的事实。
晏云说回去替父亲取点衣物再过来,直到老二去了许久。
特护病房里都静得出奇,病人没动静是应该,傅安安今日这般嘴瓢,真真叫章郁云涨见识了。
前些日子他的那本账存着,他有他的打算,存着不代表不计较了。
别说他没给长辈机会,他要她走的。且看在晏云的颜面上,章郁云从前受过的侮辱,他不想晏云也受一回。
可惜有人不识抬举。傅安安很明显有话朝章郁云说,似乎长篇大论得很,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妨作个歹人,四平八稳地落座在继母面前,拿手撑腮,“阿姨今日免不得要熬夜了,咱们母子俩,叫点咖啡来喝?”
傅安安这个浅薄的女人,即刻就耐不住章郁云的架势了,惶惶倒塌感,她急急否认,“见梁京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大可以去问你父亲。而那丫头脑子不灵光的,说些颠三倒四的话,郁云你最好慎重,没影的事,你别最后白搭了梁家小姐的淑女教养。”
对面的章郁云一秒凝眉,随即拨云见天的明朗神色,“圆圆说什么颠三倒四的话了?”
傅安安愣在那里,她不信,不信那丫头不和他告状什么。
方才章郁云和晏云的话很刁钻,他说,他有他父亲不知道的事要说清楚。
有人不和她绕圈子,也提醒她,别乱攀诬别人。“我不屑从别人口里听是非,圆圆也不是那种人,管你信不信。而我,敬告你傅小姐:既有能耐拿钱扔了听响头,就该知道,你撒的钱是谁挣回来的。”
章郁云和她点到为止,这一手消息,他压在手里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主意的,这是我对我父亲最后的孝道,以及,“也是对我去了的母亲的公平。”
傅安安瘫在坐处,她终究动容了,声音软但恨,她恨自己还活着,出口的话也不是求情,是控诉,控诉他们章家的活死人墓,“郁云,你知道在你父亲身边讨生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嘛?”
“他并不爱任何人……”
傅安安的话才开了个头,章郁云没多少心神听,行动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他正想拿这串未知来电打发掉这女人的牢骚眼泪,
不成想,接通后,章郁云光听了两句,额角就直跳。
*
棋盘室里,破面褴褛的一个铺面光景。
眼下暖气去停了,门窗洞开,都驱赶不掉这经年沉闷的烟味,和一股子泡在里子的发霉发腐的气息。
天花板上有根日光灯的管子一时亮一时灭,招得人无端心烦。
梁京说,她可以替关望亭还这笔债,但她要当事人立的字据。
阿飞被这小妞的端正惹笑了,她未必是这里面年纪最小的人,但绝对是最单薄的,还是个女的,他恶劣地朝她喷口烟,“小妞,你当真不怕?”她也许是不怕,怕就不会跟他们来。
“怕。”梁京冷峻自嘲,“谁能不怕拳头呢。”
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关被打死,或者由着你们去为难孤儿寡母。
“而我之所以愿意帮他,理由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梁京说着,把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推到阿飞跟前,“我手机坏了,也转账不起来。把卡押你这儿,明日再来付款,他欠你们的收据给我,我单独给你们立字据。”
听到这,二楼栏杆处有一男声兀自笑出声,好大的动静,随即那人从楼梯绕身下来。
梁京听到阿飞恭敬喊了声对方,“生哥。”
那男人没睬手下,而是大喇喇地往梁京对面一侧坐,四十开外的年纪,形容清瘦,身条中等偏下,搁在市井气里多点出世感,但又不足够算得上斯文类。
举手投足间,其实很是老道深沉。
“小姐,您逗我玩呢,卡押我这儿?街角摆地摊的小娘鱼也没这么欺侮我陈某人智商的。”自报姓氏的男人手里拈着的正是关望亭签的字据,他缓缓递到梁京跟前来,试探的眉眼,后者无动于衷。
好像没等到她的伸手,陈某人有点不满意,侧着身和她说笑,“我们见过。”
梁京眉眼里起了些许波澜,是被这人的话惊到了。
陈生不在乎帮她回想回想,“章家的拍卖会上。”
梁京即刻会意了,“是你!”抢了她请柬的那个男人,她下意识错愕,一面之缘的人竟然是操持这样营生的。
她面上很难不晦涩。
陈生不以为然,继续可有可无的寒暄,“不才,也只是爱好摆弄点古玩。且上回,是章家正经下的商会帖子。”
他继而再夸梁京腕上的表好看。
后者错悟,“要钱可以,这块表不行!”
陈生笑意更浓重了些,继续不置可否的神色,“不过,主要还是人的骨相更好看。”
言尽于此,男人把字据揣回外套内衬口袋里,还钱暂缓,“小姐,我陈某是要好生送回去的。”
“章先生的人,我吃罪不起。倒也不是卖他小章的颜面,是章老,我们前面那条大道,叫什么名字?”
仲英道。这是梁京自小就知道的事。
陈生微微颔首,章家是真正做实业的人家,老先生当年出资捐了这条主干道,才养出了这四四方方多少人和路来。
盗亦有道罢,别管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总之,商会里叫得出名号,叫不出名号的人,都晓得章老是个值得竖大拇哥的生意人。
“我要的钱,我自会讨。但是小姐这尊佛,我得给你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也奉劝你一句,小恩惠的好人别做,做就做这大恩惠的主。”
“否则,小姐今日遇不上我这样识相的,也许会输得很狼狈。章先生也不会痛快的。”
“……”
说罢,陈生给章郁云去电话。接通前,他快慰点拨梁京,“咱们互相成全。没你过来,我还未必能叫章家盛我次情。”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03.28/修
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1)
时间逼近零点,章先生住处,大门敞着迎客。
主人最后到的。
他通知了秦晋,后者先接待了送梁京回来的陈老板。
章郁云同陈生的那通电话,没说多少,他只拜托了陈老板两件事:
那就烦陈老板辛苦一趟送梁小姐回来;
另外,……,我还要那姓关的。
章郁云甫进门,一楼会客厅处,瞬时站起几道身影。他与电话里闻声的这男人只一面之缘,拍卖会那晚,诚然地讲,章郁云未曾把对方搁在眼里过。
但今晚,是买卖亦是人情。
章先生礼貌待客,主动递手,“这个时分还要陈老板受累跑一趟,实属不该。”
对方上回没能得到章家这位爷的礼遇,这次多少有些拿乔,话也说得几分市侩推搪,“章先生言重了,不给您把人好么样地送回来,我那才叫‘受累’了。”
皆是世面上闯荡的人,彼此清明话里话外的含义。
章郁云旁余的话没说,只招呼陈生先稍作片刻,也朝后者要他提的人。
关望亭直到眼前,在这栋北欧式的多层别墅里,明晃晃的灯火之下,都没闹明白,他到底是要怎么样?
也许还期翼有钱人下场毛毛雨,替他料理了这起子蒜皮事,自此打发他走,别脏污了脚下这块地毯。
未曾想到的是,章先生当着一行人的面,招呼了关望亭一个巴掌,打得戾气,脸色也十足地不快,揪住他的衣襟,拖人上前说话,“梁小姐她发小孩善心,我自会好好教她。但你!关望亭,我警告你。别不识好歹,你那嫡亲的姐夫容不下你,不是我容不下,好合好散,我章郁云还不至于落个刻薄员工的骂名。”
“但你今天,着实下我颜面!”
“我提醒过你,相安无事,可能圆圆或者她那生母有心顾你们,咱们就好相与。”
可是这厮太他妈蹬鼻子上脸了,
“既然你这么急着讨你娘老子的恩,我就让你去见你老子!”
说罢,章郁云一把丢开手里的烂泥人,抽几张纸巾揩手,冷漠的声音出口,“陈老板……”
梁京被章郁云的言语作派吓到了。她怕他真一时恼怒惹什么官非,立马去拽他的手,“章郁云……”
才触到他掌心,章郁云反拽住她,目光落下来之前,梁京的手腕被他死死扣在虎口间。话只交代了半截,因为梁京的阻拦,章郁云一时间像被她转嫁了矛头的中心,眼前只有她才是最该申斥的对象,于是他知会了秦晋一眼,“交给你。”
众人能看到的是,章先生一路拽着他的女友上楼,像提件属于自己的物品,急于归置到自己的空间里去,或敲或打,或摔或掼,那是他关起门来的家务事。
也只有家务事,才能叫章先生气到智昏。
章郁云几乎是把梁京扔进三楼的主卧里的,他关门,她绊跤一般地站好。彼此都未言声,章郁云挨近她,径直夺过梁京的包,翻出她的钱夹来,当着她的面,一张张地,把她的银行卡全折掉了,“从今天起,你户头里的钱全转给我,包括你奶奶给你的!”
“……”
“圆圆,你昏头了你!”
他身上有很重的酒气,比酒精更浓烈的是他的情绪,后一种轻易叫梁京不敢开口说什么。
他再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以为……”
“先学会把‘我以为’三个字去掉再说话。”章郁云呵斥她,
“谁给你的胆子,和楼下那人去谈条件的。”
“他们只想要钱……”
“你给我闭嘴!”
回归到他的住处,回归到他的面前,梁京才后知后觉她办了件多天真的事,“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当时脑子里想不了这么多。只知道,”她惶惶抬眸来汇他,“我不制止他们的话,关望亭可能真的要被他们打死。”到现在那血的腥气还在她气息里。
“死不足惜的狗杂种罢了。”
梁京不敢辩驳。
“圆圆,我同你说过,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看到的他兢兢业业、老实本分,因为我的一个不乐意,害他丢了差事,所以你可怜他?”
对此,梁京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
“可你不知道的是,徐起屾叫我解决他的。因为关望亭找人盘过他家姐的近况,甚至敲诈勒索关写意三百万!”
人心不足蛇吞象。
梁京摇头并懊悔,她不知道。
章郁云微微阖阖眼,“嗯,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徐起屾的家务事甩锅给章郁云,徐想后者做他的打手,
章郁云一副不着色的作派,菜没搁盐的手艺,不痛不痒地驱赶了关望亭算作结案。
不成想,这厮居然敢去犯梁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