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进了少管所后,关望亭也彻底辍学。
整日游手好闲。要么窝在房间发霉发臭,大半个月不出门,不见天地;要么和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吹牛逼,开着摩托车在街上乱搭妹子。
关家败了后,一家三口辗转多处,躲债。
关望亭近十年的上学生涯里,基本一两年就转次学,直到他初中没毕业前,他都是借读生。
也是辍学那年开始开车的,没有驾照,夜里查得不严的时候,他就冒险替父亲去乡下送货。
每次来回都很顺利,久而久之,父亲也就由他去了。
后来成年后,紧快地考了驾照。正式给人开车子是二十岁那年,父亲微时的一个朋友说缺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开车,其实也是变相地接济关家。
关父从生意败了后,没几年就苍老地如同枯树一般。年轻的时候没挨罪,到头来苦吃到后面去了。
老岳母骂他,好好的家私不知道经营。你该,谁让你浪了,你成天香的臭的都搭一搭。
眼皮底下的人,你还个个都困过觉呢。你这种丧德行的人不败谁败!
你那么大的姑娘没了,你说出去找找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们怎么作兴的呀!
老太太哭干了眼泪,咽气前还念着家里人不全呀,月月还在外面找不着呢。
关望亭对阿姊没多大印象,更没想头,有时嘴上作淡问起胞姊来。母亲就骂骂咧咧的,早死了,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心大着呢。
关母也不是全然没文化的人,她上过几年学,但就是骨子里重男轻女,不然也不会隔了十年再生个二小。多年以后提起那离家出走的女儿,她还是骂街的阵仗,抻着腰在巷子里乱赌咒。
说她那女儿就是在家养着,也养不熟的,不会管他们的,她恨毒了他们。
认为他们牵连了她,牵连了她做凤凰的梦。
个轻骨头的货。她一辈子别再登我的门,她以为我们早死了早烂了,看看谁比谁活得长!
她一天姓关,一辈子都得姓关,养娘老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想赖,死,她都是关家的人!
说到最后,关母满嘴吐沫,邋遢地往地上一吐,众人听戏般地也就散了。
于你是辛是酸,于别人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茶余饭后,谁人不笑关家那婆娘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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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望亭之所以能被平旭录用,就是他十年内都没交通记录扣分更没不良案底,又是本地人。
年纪也只是三十开外,模样周正。
方秘书几乎是在众多司机履历里一眼挑中了他,直言点拨,章先生脾气不太好相与,勤做事少说话,车子在你手上转,但一周一精洗,不得带任何个人气味的东西进车子。
老板可以抽烟可以用香水,但你不可以。
章先生见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听差办事就行,别问为什么。
试用三个月,章先生点头你了,那就转正式合同工。
另外,章先生的司机,他个人都会给份外补薪,多少随老板心意。
关望亭开车这十余年里,唯独这份差事最轻松最光鲜,也最给他生活盼头。
偏偏事与愿违,从在花都酒店遇到那人后,关望亭的生活就在吃败仗了。
那人是谁?
是活在母亲诅咒里二十多年的那个讨债鬼。
她冷不丁地借尸还魂般地出现了。
关月。
关望亭不该对她这么深刻的,只因为她的那张小照太过美好,时间脚注正好停在她离开关家的那年,阿姊十七岁,漂亮清纯极了。
即便是照片,定格的神色,都能看得出来,旁边的男生是多么欢喜她。
多年以后,照片里的少女神韵和活生生的人对上了。
*
阿飞如今替人看场子,地上是棋盘室,下面有赌牌的。
关望亭偶尔和他叙旧,其实年少的那些“义气”早磨没了,剩下的都是场面上的工夫,
不交心也不得罪人。
关望亭老婆是不肯他再沾这些人的,可是眼巴前,他有事求阿飞,后者门路广。
这个地皮上,找一两人出来还是不在话下的。
平日里躲苍蝇般地避着人家,用人的时候知道还有个求字了。
阿飞怪望亭这人不厚道,闻点有钱人的屁都觉得香,觉得自己攀上高枝了,“你好在不是个娘
们,不然不知道怎么卖呢。当然男人也能卖,卖完前头卖后头。”
就在关望亭以为没戏的时候,阿飞拿手灭了烟,问他,要找谁?
他阿姊。
阿飞问,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姐姐?
关望亭坐在阿飞对过抽烟,烟燎得他睁不开眼,“有。嫡嫡亲亲的姐姐。”
第二十三章、月光奏鸣(3)
父母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她一个人躲这么多年。
你还享过十来年痛快日子,
而我,是一味跟着他们挨生活了。
关写意约朋友谈新工作室选址的事,关望亭一身T恤仔裤地赖在她面前,他直言,原不想这样会面的。
是姐姐你不把我们当回事,甚至正经瞧一眼都不肯。
“又因为你,我的工作说被免了就被免了。”关望亭拿手里的黑金甜品叉划桌布,尖锐的那头,划在白色熨烫过的布面上,留下几道赫然的小口子。
朋友避讳写意的家务事,连忙找了个借口先告辞了。
独留他们姐弟俩对话了,关写意依旧迟迟不开口。她饮咖啡前卸了唇妆,眼下也没什么礼数之顾了,当着久到在彼此人生里毫无立足力的人面,细致补好底妆和口红。
她还要去接儿子,不愿意同不相干人噜苏,“你要多少?”
“一刀,咱们划干净,别再来找我,我不该你们的。”
她冷酷极了,今日的局面,她没想到关望亭能找到她跟前来。当然,也足够的主场,俨然,她早就料到这一天,料到还要和前尘往事的懊糟拉扯。
钝刀拉肉般。
“你就一丁点不记挂自己的父母嘛?”关望亭嘲弄地问。
“我没有父母。”关写意蔑笑地答。
“是,你是没有。你爹去年没了!”
关写意坐在位置上笑,笑一切与她无关的对与错。
关望亭一张口就是三百万。
“你整整逃离你的人生二十五年,要这些,算是少了。”如今他们同样姓关,却过着天悬地殊的日子。
他一把捉住姐姐的手腕,后者着实被他吓到了,再听清他的话,“姐姐,那天在酒店门口,你不认我,就该想到这一天的。”
“是你自己说的,划干净,我这里面还不谈你老母亲的赡养费呢。”
关写意恶寒地瞧一眼胞弟。都说血浓于水,当真的,还是腥臭的黑血。她从胃里涌上来难以抑制的恶心。
关写意扪着自己的心口,低低的斥责声,“冲你这副嘴脸,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你。
实在不服,就找我来索命罢。”
关望亭就着手里的黑金叉子,吃他手边的甜品,这个店随便一块香槟千层都是一张票子。他替老板跑过腿,“章先生买过这家甜品给女朋友,他的女友是你的私生女?你当年生下了个孩子?
“我警告你,你敢去招惹她,我和你拼命!”徐太太当即颜面全变了。
“或许我跟章先生要,更便利点?”
关写意到底不比男儿心肠,她有软肋也有短板,轻易博不得。也不想这样嘴脸的人再去打扰圆圆,没有给不了那孩子什么补偿还去连累后者的道理。
有时候人会赌气,钱能解决什么问题?
可是事实的霸道就是,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她就是亲身受益者。
只是兜兜转转,命运终究是无情的。忠告她:从巧处来,到巧处去。
临了,关写意答应支付弟弟这笔钱,但关家她不去去顾的,从前现在将来都是。
她说着,站起身,抄起手边的咖啡杯,从空中往桌上滑脱,不高不低的距离,足够将一个骨瓷杯磕碎。
声音在静谧欢乐甜丝丝的情境里,极为地突兀。
但关写意这日回去后,就再也没出门了,徐起屾对外给的说辞是太太近日身体染恙。
深夜,徐单方面联系了章郁云,诉求很简明:要他开掉那个姓关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
关家有个联建房在做商业按揭,目前还有二十多万的贷款。
徐起屾说他替他们出这笔钱,写意同他们再无瓜葛,多一个子他都不会给。
“我信章总这点能耐还是有的,替我清理一下这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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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章郁云联系秦晋的时候,也给秦晋转来一笔钱。
这二十来万,有零有整,精确到分。
章郁云那头冷笑,“到底是做这行出身的,徐起屾恶心人的路数绝到家了。”
“他既然不打算撑腰妻子母家了,且点名要我处理掉他的小舅子,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你打算自己贴补多少?”秦晋问章郁云意见,这手心手背的,又是“岳父”又是“舅舅”。
“少他妈给我乱攀亲戚。”
章郁云交代秦晋如数转交这笔钱就可以了,不去站队。“徐这老公子哥属于踢到铁板了。这个时候,谁去讨他的好与歹,都是找屎。他想我去替他引雷,对不住,我章郁云没这么上赶着。”
同为商人,商人的本质就是守利,各人守各人的。
嗯。秦晋认同章郁云对于徐起屾的看法,“关于公子哥的视角。”小章很有发言权。
话又说回头,“其实你和徐,是解还是结,很一念之间,就看……”
“阿晋,我不知道你对于家庭什么看法。我个人而言,如果可以……”章郁云希望在他走进那一道门之后,就不想事了,今晚吃什么,孩子在干什么,饭桌上可以交谈也可以挑食,然后做父母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简简单单,万家灯火最俗套的缩影就够了。
“所以你明白嘛,我如果需要一个可以替我斡旋的太太,大概我早就成婚生子了,也没今天和圆圆什么事了。”
“有妻有子的章某人,遇到她,还会犯糊涂嘛?”秦晋今早话很多。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章郁云就此挂了电话。
秦晋办事向来利落,不到中午,平旭这里就彻底终止了关望亭的劳务合同,遣散费以及徐家赠予的费用,一并划到了关的户头上。
秦亲自会关望亭,表示,章先生这里因为个人原因不能继续聘用你了,但后续工作及安家方面,任何困难都可以联系他。
也别有任何不痛快的地方。“章先生也难做,看开点,就紧快去谋新的生路。”秦某人的点拨向来分人的,他知道眼前这人不安分,升米恩斗米仇。
能狮子大开口去吸血自己的胞姐可见品质。也未必就到品质这地步,不过生活这张大网笼络住太多人心罢了。
一个个扒开来看,黑的红的臭的烂的,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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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望亭觉得徐家在打发要饭花子,
他从阿飞这里得到的情报来看,徐家不大富大贵,但也不是小虾蟹的角色。尤其徐起屾本人一路青云直上,来S城安家更是矜贵的升迁令。
阿飞伙着几个兄弟笑话望亭,满打满算,敲敲打打,等于徐家扔出件破钉船,喏,拿去卖几个钱,别再来腆脸了。
人心向上走,很难,陡峭如云;
往下跌,分分钟,粉身碎骨。
关望亭始终不能从章徐抱团利益的生意人嘴脸里醒豁开来。升斗小民就是觉得这些有钱人作践人了,其实章郁云从头至尾没少他一分遣散费,只会多。
但尝过云端飘飘然的人,纵情跌到泥上来,是恼怒,是憎恶,是牵涉。
关望亭对着手机里平白多出的三十来万,他并不感恩戴德或者见好就收,骂骂咧咧地踢开脚边的啤酒瓶,说那一群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不把人当人看。
那姓章的,他一个晚上招待客人,签账都不止今天打发我的这个数!
操他妈,他们睡的女人都是我们关家的!
关家的!
阿飞眼见着这脓包喝醉了,也不提他给关望亭跑腿的劳务费,心里自有盘算。
继续递烟递酒,来哥们,别想那些不痛快的,同人不同命,人家几代都是躺在钱上过来的,咱不能和他们比。
走,哥哥陪你玩几把。咱们借着彩头,转转运。
是夜,关望亭喝得五迷三醉,由着阿飞唆使,夜聚赌.博,输光了敲来的三十万不说,还欠下了二十多万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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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郁云出差的第五天,梁京接到先前私活联络过的傅先生打来的电话,对方温和地说,没想到罢,这么快就又找她合作了。
这次是个纯意向局,但傅先生多少也想撑点排面,他的甲方爸爸请了随行翻译。
基于诉求及合作诚意,傅先生也不能单枪匹马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