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周里敦从山似的文书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和徐采一同走到院里廊下。徐采的称呼,明显有些生疏的味道,周里敦想起早上那一幕,有些害臊,又有些懊悔,模糊地笑了一下,“徐兄今天忙啊?还没恭喜你……”
  徐采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我这个月就有俸银可领了,到时候也能自己赁一间小院,就不妨碍周兄了。借住的这些日子,我再算钱给你,月底搬家时到时候一起付清。”
  周里敦慌了神,“履光兄,你这是何意啊?”
  徐采到现在想起他早上那副撇清的姿态,还觉得刺目,略有些讽刺地说道:“在下声名狼藉,还是不连累周兄了。”
  周里敦眉头拧得紧紧的。流言称徐采和清原公主有私,他是不肯信,可徐采一跃成为起居郎,和宰相们同进同出,平步青云的速度,又让人不得不遐想。徐采也从来没否认过。周里敦咬着牙根,僵硬地说:“徐兄,以你的才能,必有出头之日,本不必……”
  “周兄,你每日埋头案牍,朝政之事连句话都说不上,你可有遗憾的时候?”徐采道。
  周里敦一怔,点头,最后又摇头,“尽我所能,忠于职守,总有晋升的时候。”
  “你是个正直的人。我很佩服。”徐采手落在周里敦肩头,用力拍了拍,便离开了殿院。
  周里敦浑浑噩噩走回座位上,却无心做事,到后来,整个御史台值房莫名喧闹起来,众官走来走去,大声地争论,周里敦蓦然回神,才知道是皇帝亲自传旨,命戴申率陇右军往绥德、延川两地镇压反贼,并以郑元义为行军都监。圣旨一道,整个南衙都炸了开,相公们要请太后来议事,太后病着,不肯出门,御史中丞何邈挽起袖子,要连夜上十几道奏折,痛骂奸佞。
  姚师望的文辞、行书,在整个御史台都是首屈一指的,自然也被叫了来。御史中丞耳提面命,指示他道,“阉宦之首固崇擅权自专,清原公主妄议朝政,全都写上去。”
  姚师望哪肯去攻讦固崇,极力推却,何邈注视他笑道:“我忘了,你几番擢升,都靠的固崇出力,恐怕把他当你的亲阿翁一样,如何能作出这种悖逆的事呢?是我强人所难了。”
  姚师望面色大变,疾声道:“绝无此事。我这就写。”
  二话不说,提起笔来。何邈这才满意,又和众人扎推唾骂了半晌阉竖,待时辰一到,便各自出宫回家去了。四下无人时,周里敦悄悄走到姚师望背后,见他只是拿着笔发呆,笔下空无一字,周里敦看不过去,主动道:“姚兄为难,我替你写吧。”
  姚师望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周兄,我怕得罪固崇,难道你不怕得罪清原公主?”
  周里敦倒没想到这一茬,他一愣,然后说道:“我写的都是正理,殿下想必不会怪罪。”他坚定地说:“殿下是个明理的人。忠言逆耳这话,她懂得。”
  “你……”姚师望无奈地望着周里敦,欲骂他傻,又咽了回去,最后说道:“你先走吧,我思路已经有了,只是还要再推敲推敲。”
  周里敦点一点头。姚师望见他木呆呆的,又淳淳叮嘱,“官服回去洗一洗,明天穿好点,宫里要大开宴席,太后、陛下、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都要来的。”周里敦说好,姚师望抬头看看他,又问:“听说滕王请旨要回岭南,陛下已经准奏,他过几日要宴客,滕王可下帖子请你了?”
  周里敦不知道这事,他摇头,“滕王请你了?”
  “请了我们何台司,”姚师望颇有些得意,“何台司因我有急才,怕到时候要吟诗作对,命我也同去。在座可都是三品以上正官。”
  周里敦一边收拾自己的案头,干巴巴地说:“恭喜你了。”
  姚师望憧憬着自己在滕王宴席上大放异彩的样子,舔了舔笔头,正要蘸墨,忽见两名小黄门拎着灯笼,跟随着一名中官走了进来。
  “郑元义。”冤家路窄,周里敦先认出他来。
  “没你的事,走你的吧。”郑元义对周里敦矜持地扬了扬下颌,转而对姚师望道:“姚公,我阿耶请你到内侍省一叙。”
  灯影下,姚师望张开干裂的嘴唇,黑洞洞地眼睛望着郑元义,片刻后,才想起来,对周里敦道:“我说的别忘了,明日吃席时一起坐。”他略提了声音,故意要说给郑元义听,“到时候御史台要点卯的,一个都不能少。”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一群落魄文人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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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起安南(三)
  翌日是冬至。周里敦不到五更就起身,他没有皮裘,又怕穿多了臃肿,只套了件薄薄的夹袍,外面罩上连夜浆洗得笔挺簇新的官服,赶进宫时,含元殿外已经插蜡烛似的立了数不清的人,全都袖手缩脖,一边跺着脚小声说笑。
  天蒙蒙亮时,御驾自紫宸殿往外朝而来,文武百官被指挥着列成几对,跟随在御辇后,迤逦而行,到南郊去祭天。周里敦拖在队尾,冻得意识不清,所幸他做京官十载,对这些规矩烂熟于心,梦游似的跟着队伍转了几圈,下跪,叩首,起身,再拜,掉头,回宫。
  祭天之后,临近晌午,宫里总算开了宴席。宴分两场,皇帝率朝臣们在麟德殿前殿,命妇们随太后在麟德殿后殿。
  天寒地冻,举手投足间关节都发出咯吱声。三品以下官员们都在殿外空地上或廊下,周里敦和殿院的同僚们一样,分到了一张小案,一个小凳。案头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汤羹,冰冷地凝结在碗里。周里敦揉了揉冻僵的脸,舀了一匙黄米羹含在嘴里。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吞咽的动作,起身拱手,周里敦也忙把米羹吞了下去,见一群穿着朱紫袍服的王公宰相们,轻声叙话,伴随着腰间鸣玉的脆响,往殿内去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拧转脖子,满脸欣羡地望进殿内。
  千百只耳朵竖着,谁也不好说什么,都叹口气坐下来,继续吃。周里敦谨守礼仪,吃得心无旁骛,却不妨被旁边同僚扯了扯袖子,“快看。”他鼓着腮帮抬头,见门下侍中在殿门口张望,同徐采招了招手。徐采便起身,越众而出,跟着白发苍苍的左相进殿里去了。
  “叫徐采领你一起进去。”同僚见周里敦发愣,坏心地怂恿他,“你不是跟他挺好的吗?”
  徐采倒没特意修饰,穿的仍旧是寻常官服,但他胳膊腿很舒展,袍子虽薄,脸色却很正常。周里敦想,他官服底下,一定缝了极轻软的貂绒。这人也是怪,整天嚷穷,落魄到要借住他的陋室。
  有这必要吗?
  周里敦摇了摇头,继续吃他的饭。
  宴席一开,鼓乐大作,九部乐加破阵子,近在咫尺的弦乐震得人头皮发麻。皇帝嫌冷,丢下群臣,去了后殿,只留固崇在前殿做个幌子。群臣见皇帝走了,乐舞起了,酒过几巡,脸热耳酣,也都放松下来,四处走动敬酒的,亲朋好友寒暄的,乱做一团。有徐采破例,亦有官员趁乱混进了殿内。
  周里敦架不住冷,吃了几盏酒,醉意上头,眼前乐伎和舞娘盘旋回转,他攥着酒盏起身,迟疑着要不要进殿里去,跟徐采重修旧好,顺带拜见下各位相公们?再装做不经意提起自己当年中进士时的那篇文章呢?
  天人交战了半晌,一名胡女舞娘手臂上的金钏飞出来,砸倒他的酒盏,周里敦忙不迭去掸衣襟。他泄气了,黯然坐回来,目光四处逡巡着,不意见姚师望的座位竟然就在自己身后,是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周里敦诧异,姚师望的品级比他高,且以姚的性格,这会早应该溜进殿里去了。
  “你怎么……”周里敦驼着腰,摸到姚师望旁边,“昨夜,固崇叫你去说什么了?”
  姚师望昨日提到宴席时,还眉飞色舞,今天却失了魂,耷拉着脑袋,抄了两只牙箸,在菜里挑挑拣拣。被周里敦推了一肘,他有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将牙箸一放,他揪着周里敦的衣领,拉他往殿里看,“快看!”
  姚师望激动地一声低喊,周遭几个人都听到了,众人不由起身探头,往殿内看去。
  一看之下,明白了。麟德殿虽广阔,毕竟不是无边无际。徐采既然进了殿,免不了还是和武威郡王面对面了。
  破阵乐奏得惊心动魄,手执剑戟的披甲武士随乐起舞,低沉的呼喝震得木质面具微颤。乐舞再精湛,哪及殿内的戏好看?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兴致勃勃地看看新晋起居郎,又看看武威郡王。
  左相倒是一番好意,要领着徐采拜会各省各部主官,徐采被他拽着胳膊,连话都插不上。老头子两眼昏花,到了温泌这里还不知危险,把徐采往前一推,笑呵呵地,“来,来拜见这位,这位是……”
  温泌正侧身和郭佶耳语,被他打断,两人一齐转过脸来,面色迥异。
  郭佶憋着笑,抢先替温泌答道:“这位是武威郡王。”
  “唔,唔,”左相觑着眼,快贴到温泌脸上,这才认出来,随即将徐采往回一扯,他假装没事,“是远道而来的范阳温使君,履光,你醉了,不要冲撞使君,走吧走吧……”
  徐采扶额,他没吃东西,喝了一肚子酒,的确有些昏头,但一瞧见温泌那张脸,登时神清目明。按住左相手臂,他没有落荒而逃,走到温泌案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温使君,别来无恙?”
  温泌扶案而坐,白瓷酒盏还在手里擎着,他不开口,殿内更显得寂静。
  温泌很平静,盯着徐采看了几眼,他笑一笑:“尊驾唇舌还在,吾心甚慰。”
  “托使君福,不仅在,还很好使。”徐采付之一笑,“使君的伤已经痊愈了?”
  温泌点头,跟他拉家常,“差不多好了,变天时有些作痒。”
  “重伤初愈,该养几年,不宜劳累。”徐采望了望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飘起雪粒子来,固崇没叫散席,殿外小官们也不敢挪动,被雪淋得瑟瑟发抖。破阵子高昂的曲调刺透雪雾,侵入耳畔。徐采颧骨还带点红,他对温泌真诚地一笑,“冬至过后,京都更冷,使君何不早点起程回范阳?别处虽好,总不是自己家,使君说呢?”
  “不急。”温泌不甘示弱,“我这个人随遇而安,到哪里,哪里就能当家。”
  徐采对他拱了拱手,跟着左相离开。转身之际,他回眸扫了温泌一眼。这出其不意的一眼,令他看出端倪,温泌这个人的长相是有迷惑性的。他酒涡隐隐,嘴角略翘,只看下半张脸,是个天生爱笑的活泼性子。
  他的恶,尽在眉眼中。
  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温泌笑着,浓眉下一双风平浪静的眼,蕴着逼人的凶相。被这双眼盯着后背,徐采手心沁了一层薄汗,脚下不知被谁伸出的腿一绊,他踉跄一下。温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在背后响起,“别急,你还没敬我酒呢……”
  “郡王,”固崇亲自下场,拦住了要起身的温泌,他和气地笑着,“滕王他们都去后殿向陛下和太后敬酒了,郡王不去吗?”
  温泌脸色一冷,“我和徐采的话还没说完。”
  “这是宫里。”固崇提高声音,“郡王有话,出宫再说。”抓住温泌手腕,固崇离近了对温泌低语,像个对儿孙循循善诱的老者,“自郡王进京,太后就在等着郡王这杯酒——殿下不是太后所出,但也要叫她一声嫡母。时至今日,太后也无意追究了……但,于公,于私,郡王都该敬她一杯。”
  温泌手腕挣出来,隐带威胁地看一眼徐采,便跟随固崇往后殿去了。
  后殿不及前殿广阔,是帷帐隔出的一间间暖室。温泌靴底沾了雪水,踩在厚厚的毡毯上,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花香、脂粉香、蒸腾的酒气,夹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地上随处可见女眷掉落的钗环和绫帕,还有粉妆玉琢的幼童在席间窜来窜去,温泌加快脚步,到太后与皇帝面前,奉了杯酒,说道:“臣蒙圣恩,无以回报,谨祝太后与陛下安福永享,康泰无忧。”
  太后是没打算给温泌一张好脸,不意他竟然主动来奉酒,还会说这几句吉祥话,也不由露出一点笑,接过酒饮了,打算将他与吉贞那一桩糟心的婚事彻底忘却。
  相比那一群喝得醉醺醺,一张嘴就滔滔不绝的糟老头子,温泌显得太挺拔矫健了,七嘴八舌的命妇们低声说笑着,眼神在他身上流连。
  惋惜也没用了。太后心平气和地问温泌,“听武宁公主说,她过完元日就要回范阳,你要护送她一起走?”
  温泌道:“是。”
  太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好。这几天百官休沐,你别忙公事了,多走走亲戚,难得来一趟。”
  温泌称是。自这些外臣们来奉酒,腼腆的少女们都躲到了别处,席上只剩下年长的妇人和皇室宗族的公主县主们。自家人不避嫌,滕王一屁股坐在滕王妃旁边不走了——这里暖烘烘的,傻子才去前殿挨冻呢!
  席上没有一个人是和温泌合得来的,他敷衍了太后几句,就要告辞。武宁把他叫住了,“你来。”温泌不太乐意地走了过去,武宁拽他坐下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尽喝酒了?来吃两口菜。”温泌那个肤色,其实喝没喝酒,也看不大出来,他脸又不红。但武宁见他生得那样英俊,就忍不住要在命妇们跟前炫耀一番,故意在温泌胳膊上捏一捏,嗔说:“总穿这么少,也不怕冷!”
  温泌对这做作的亲热很不适,抬手就推了武宁一把,见她脸色有异,又觉得她可怜,遂沉默地在武宁旁边落座。
  武宁另一头的少女站起来,侧身对武宁道:“殿下,我……”
  “你不用退避。”武宁挽着少女的手命她坐下,对温泌道:“这位是冀州刺史家的崔娘子,与我们也算同乡。我刚才同她说,可等元日后与我们一起回河北。听说京畿有乱民,有我们同行,也安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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