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吉贞上前一步,喝止温泌,“你在宫里,袖中藏匿匕首,想要干什么?”
“臣醉了。”温泌转身,对吉贞露出一记诡笑。他转而对太后拱了拱手,“醉酒之人,难免失仪,太后恕罪。”他恨她,对她的恨到了一看见她那张脸就厌恶的地步。闭上眼是弥山的尸体,睁眼是吉贞的笑脸。愤恨绞着他的心,他攥紧了匕首,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往前殿而去。
吉贞拧眉望着温泌的背影,霎时醒悟,她一把将郑元义抓过来,“叫徐采快出宫。”她的身躯在雪中发抖,“他要装醉杀人!”
郑元义拔脚就跑,吉贞也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却被扯住胳膊拉到一旁。她转脸,看见武宁那张依旧绝丽却略显扭曲的面孔。“你要把他害死了!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怎么心肠这么冷,这么毒?”
“他死了吗?”吉贞已经失去理智,她脱口而出。一把将武宁的手挥开,她一步步逼近武宁,一句句锥心刺骨,“我心肠毒辣?哪比得上你?身为我阿娘的婢女,背主弃义的是你。嫁给郁羽林为妻,冷血弑夫的也是你。你这种不仁不义,卑贱无齿的女人,我一想到曾经还叫过你一声母亲,就恶心得想吐!”
武宁的脸颊瞬间变得雪白,“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吉贞出了一口恶气,对她快意地一笑。
丢下武宁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吉贞回到殿中,疾声命人去找郑元义来回话。半晌,郑元义才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对吉贞道:“殿下别担心,徐郎君机警,早早就出宫去了。”
“哦?”吉贞把湿透的外衫换下来,笑道:“瞎子跑得倒快。”
重新梳洗后,她来到太后殿内,太后正在和固崇小声说话,听见响动,立即禁声,二人看向吉贞。固崇欲盖弥彰地一笑,直起身道:“殿下,我正与太后商议岭南的事。”
“商议出结果了吗?”吉贞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固崇和太后。
固崇语结,和太后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吉贞也不和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寿光不能嫁给温泌,崔氏更不能。”
固崇打量着吉贞,脸上带着一抹微妙的,揶揄的笑意,“殿下,武威郡王总要娶妻的……任由他自作主张,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知道。”吉贞觉得固崇脸上那抹笑意很刺眼,她瞪了固崇一眼,“伏沛不是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吗?选一个嫁给他就是了。”
“伏沛?”固崇倒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会,固崇点头道:“也好。只怕武威郡王不会听我们摆布。”
“看阿翁你的本事了。”吉贞刺他一句。
“不说温泌了。”太后嗟叹一声,头疼地看着吉贞,“倒是你,听说刚才温泌借酒装疯,要去杀徐采,满朝的人都在看笑话,你堂堂的长公主,也不嫌丢脸?”
吉贞道:“温泌和徐采在河东时就结下私怨,和我可没有关系。”
“你和徐采的流言,传得人尽皆知,怎么是好?”
“那又怎么样?”吉贞淡淡瞥太后一眼,“徐采与贺氏有婚姻之约,他知道,我也知道。”她眸光流转,对固崇慧黠地一笑,“阿翁,驸马的事,我不急,你也别急。我还要在宫里多住几年,在太后膝下尽孝呢。”
“你别气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太后嘟囔。
日色将暮,百官陆续离宫,徐采迟迟没有露面,连宫门口等着看热闹的群臣也受不住冷,一哄而散。温泌一派潇洒自如,守在宫门口,熟练地把玩着小匕首,远远走来一个高瘦的身影,他便要盯着对方直到看清不是徐采,才掉转脸去,把远近人等看得毛骨悚然。
杨寂闻知消息,赶来劝温泌,“天泉,走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拉扯温泌的衣袖,“别让人看笑话了,徐采这厮估计早跑了。”
温泌也估计徐采是脚底抹油了,他收起匕首,走到宫外翻身上马,对杨寂道:“去多叫些人,务必把徐采搜出来。”
都和离了还满城大张旗鼓地抓奸夫?这事杨寂真的没脸做,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讪笑,“这……有点不好看吧?”
“我的脸早让她丢尽了,我不在乎。”温泌拍了拍肩头的落雪,“徐采从我手下溜走那么多次,不趁这个机会除掉他,以后就更难了。”
杨寂正色道:“也是。来京城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两人调转马头,要往进奏院去调集人马,搜捕徐采。走了两步,后头一辆疾驰的车擦身而过,杨寂张望片刻,高声叫住车夫,对温泌道:“是武宁公主。”
温泌驱马上前,见武宁公主从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来,两眼满盛怒火地盯着他。温泌心里觉得不妙,慢慢走过去,正要开口,武宁突然扬手,狠狠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打得温泌的脸颊上赫然一个红印。
“你发什么疯?”温泌制住马,怒道。
“混账。”武宁公主一开口,眼泪倏然落下。她没再多说,回到车里,“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猫猫我觉得人间无趣,主动表示想死在前夫手下,大家不要怪他哦。
第15章 风起安南(五)
徐采骑马回到周里敦家,左思右想,放心不下,索性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当,来到徐宅。徐宅的门丁被徐度仙叮咛再三,不肯放他进去,徐采无法,搂了包袱在门口,左一声大人,右一声阿耶,总算求得徐度仙心软,容他进府去躲避。
一家人团聚,难免要抱头痛哭一场。叙话到夜里,门丁忐忑不安地来禀报,说:“门口有带刀的人走来走去,不知是不是武威郡王的爪牙。”
徐度仙捋须冷笑,“打开门,看他敢不敢闯进来!他敢进来,明天御史台要参得他皮毛都不剩。”姜是老的辣,面对惶惑不安的一家子,徐度仙挥手道:“都去睡。”他特意瞟徐采一眼,没好气道:“这几日正好休沐,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步门也不许出!”
徐采回到旧日的住处,颇多感慨,夜深才入睡。这一晚相安无事。次日,百官休沐,互相走访拜冬,徐宅的宾客也络绎不绝,一派祥和。徐母亲自送早膳来给徐采,见他还没起身,蓬着头,用被子裹成蚕蛹似的,正捧着一本《幽明录》看得聚精会神。
徐母将托盘放在一旁,瞅着徐采,半天,才幽幽地说:“今早好些人来,打听昨天在宫里的事,被你大兄骂了一通,赶出去了。”
徐采眼睛从书里抬起来,请徐母坐,问道:“阿耶他没被气着吧?”
“他还没起。”徐母叹气,“昨夜你们都歇了,他叫人将正堂照得灯火通明,自己一个坐在堂上,说武威郡王敢进来,自己先一头撞死在他刀刃上。硬挺着坐了一整夜,胳膊腿动不了了,凌晨被人抬了回去,这会还没起来。要是被他听见那些人的话,怕又要气个半死。”
徐采闭起湿润的眼,呓语道:“是儿的罪。”
徐母见他难过,自己先心软了,薅了一把徐采乱蓬蓬的头,说:“你今年三十了。”
“二十九。”徐采纠正她。
“眼看三十的人了。”徐母斥责他,“你大兄都张罗着给你侄儿娶妇了。”
徐采“哦”一声,下榻洗漱。
徐母追着他,眼睛看不够,话也说不够。眼儿巴巴,絮絮叨叨的,“当初退亲的事,是你阿耶先提,不能算贺家捧高踩低。贺娘子被你蹉跎了这些年都没怨言,咱们不能对不住人家。”
徐采不高兴了,蛮横地说:“说是定亲,六礼都没过,怎么是我蹉跎的她?谁拦着她嫁人了吗?”
徐母气得要打他,“她是个守得住的性子,长得不丑,二十五岁,也不算老,和你年纪匹配。你阿耶如今没有一官半职,认真论起来,还是我们高攀了,这样的你都不满意,还想要什么样的?”
徐采装聋作哑,坐在桌前一扫,满眼的佳肴,却半点胃口也没有。他问徐母:”今天宫里有人来吗?“
“没有。”徐母宛如惊弓之鸟,“你又闯了什么祸,宫里要来找你?”
徐采怔怔地望着他母亲,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徐母絮叨了半晌,见他都不做回应,急的在他肩头一推,“贺娘子的事,到底成还是不成?成就今年赶紧结婚,省得被人传得那么难听。你阿耶老不中用了,你真要气死他吗?”
“知道了。”徐采胸口很窒闷,放下汤匙,又往榻上一躺,用被子捂着头,“你让我想想吧。”他闷闷地说。
徐母不答应,要来扯被子看他的脸,“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不犯糊涂。”徐采把被子一拉,平静的脸对着徐母,他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是年少无知的时候了。”
徐度仙坐镇徐府,平卢军的人没敢擅闯,凌晨返回留邸禀告了温泌,温泌坐在堂上,还拿着那柄匕首练手,得知这个消息,他将匕首“哐”往案头一拍,“龙潭虎穴都敢闯,徐家不敢进?徐度仙是长了三头六臂吗?”
曹荇是唯恐他还要发疯,惹出乱子来自己没法收拾,只能竭力跟杨寂讲道理,“徐度仙门生多,朝中拥趸一大堆,惹了他,要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使君这趟来,费了许多功夫笼络朝臣,难道要一朝全都付水东流?还有岭南!”他灵机一动,大声对温泌道:“这么多的大事要办,使君难道要因小失大?”
“曹荇说的是。”杨寂指着外头天色,意有所指:“天亮了,隔了一夜,酒还没醒,说不过去了吧?”
温泌走出室外,天光大亮,雪早停了,一轮红日迸射而出,屋檐上的雪泛着晶莹的锐光。
他深深呼吸,清冽的空气充满了胸臆,精神一振,脑子也冷静下来。踩在深不及靴底的雪上,他垂头想了想,对杨寂和曹荇道:“我进宫一趟。”
“你进宫干什么?”没等杨寂发问,一道清脆的声音传进来。寿光穿着红衣银带,扮成个年轻的郎君,牵着马走到留邸外,将马缰丢给守卫,她很神气地负手站在门槛外,对温泌扮个鬼脸。
“县主?”阴魂不散的女人,温泌的反感都在脸上。
“茂英。”拦住温泌的去路,寿光笑嘻嘻的,“我叫茂英。”
温泌绕过她,寿光转身,跟了上来,“你进宫干什么呀?”
温泌道:“请罪。”
寿光叹口气,“我还以为你进宫去看我呢。”
温泌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侍卫闻知他要进宫,将马牵了过来,茂英一把将辔头抢在手里,打量着温泌的装束,笑道:“我特地出宫,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杀成徐采。若没杀成,我替你把他从徐家骗出来。看样子,你没杀成。”
温泌这才正眼看了看她,有些玩味地说:“你跟徐采有仇?”
“没有仇。”寿光摇头,很坦诚地说,“我听说吉贞很宠爱他,”说到“宠爱”二字,寿光悄然打量温泌,见他一脸漠然,跟昨日在宫里大相径庭,寿光还有些吃惊,停了一会,才说:“他是吉贞的人,我就讨厌他。我从小最讨厌吉贞,只要能惹她生气的事,我都喜欢做。”
温泌笑了一声,“幸而你长得有些像滕王,否则,我要以为清原公主杀了你的生身父母。”
被他讽刺,寿光也不气。她吐了吐舌头,蛮不讲理道:“反正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看不惯她!”将辔头在手里拍了拍,她仰头对温泌一笑,“正好我也要回宫,你不能送我到岭南,顺道送我回宫吧。”
“那我不进宫了。”温泌脸色一变,“辔头县主喜欢,解下来拿走吧,马留下就好。”
“好呀!”寿光笑着拍手,命令侍卫将辔头解下来,“这辔头嵌了金丝,我喜欢。拿回宫给蝉姐看,让她也眼馋眼馋。”嚷嚷完,没听见温泌有反应,寿光丢下马缰,鬼鬼祟祟进了留邸,她只顾着东张西望,猛然眼前寒光一闪,见侍卫手持长戟拦在正堂阶下。寿光哎哟一声,脚下被雪一滑,跌坐在地上。
这下摔得有点重,寿光半晌没起得来,眼含泪花抬头一看,正见温泌站在台阶上,一脸厌烦地看着她。
“你扶我起来呀。”寿光手伸出来许久,没人搭理,她委屈地要哭。
温泌不假辞色:“这里是平卢军军机重地,县主不方便进来。”
寿光垂头抹了把眼睛,才说:“那你送我到门口。”
温泌耐着性子,嗯一声,说是送人,自己先抬脚往门口走了。寿□□得在地上拍了几把雪,见温泌人影已经看不见,忙跳起来追到门外。侍卫不失时机将寿光的马牵来,温泌不冷不热地说:“县主慢走。”
寿光哼一声,上了马,见温泌要走,她立即伸出马鞭,拦在他胸前,“你别走,我是真有话跟你说。”从马上将半身俯下,她一张脸离得温泌很近。这也是一张粉白娇艳的脸,弯弯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颊冻得白里透红,她的唇边贴了圆圆的笑靥,透着喜兴和俏丽,“别人都说我和吉贞长得像。你看我,好看吗?”
温泌没有躲避,一张少女的脸凑到眼皮子下,馨香的气息轻轻喷在脸上,他气定神闲的,把她看了又看,摇头说:“不好看。”
寿□□得眼睛一瞪,要用愤怒的目光威慑他,但她自己没绷住,又嘻嘻笑开了,她天真地晃晃脑袋,瞅着温泌,意味深长道:“我刚生下来时,我阿耶为我占卜,相士称我宜配天祚,正位坤极,你没有眼光。”
温泌大笑,“你?”
寿□□得脸颊绯红,“你不信?”
温泌似笑非笑,“你做皇后,岂非萧家要遭受亡国灭族之祸?”
寿光听出温泌的嘲弄之意,她挺直脊梁,垂眸傲然对他,“我看你是个人物,可惜你太蠢。娶了我,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岭南,届时天下的一半都尽在掌中,谁还敢把你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她又笑了,眸光流转,傲气化春水柔情,“我和吉贞不一样。只要是我自己选中的丈夫,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心意爱他、敬他、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