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暴雨还未落下,我转身跑进不远处的柱廊。蓝伯特的身影也消失在拱门中。循着记忆朝城堡大厅跑去,但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景色总是那么相似。在第三次经过同一个拱门时,我终于确定自己迷路了。蓝伯特求.偶的尖锐叫声渐渐接近,似乎就在我的身后,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
像是要雪上加霜一样,同时,暴雨也倾盆而下,不到片刻就汇成一条条湍急的小溪。草坪被冲刷成深绿,雨幕如此声势浩大,连粗壮的荆棘都化身为匍匐的臣民。狂风挟着雨水吹进柱廊,长裙和鞋子瞬间湿透,刺骨的寒凉游遍全身,我打了个喷嚏,看看前后,居然不知道往哪里走。
身体发冷的时候,就容易疲惫。我蹲在柱廊的角落,双手伸进衣服里,想要取暖,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温暖的地方。渐渐地,手指冷到失去知觉。不想再跑了,就让蓝伯特找到吧。反正他不会伤害我。
头脑昏沉间,一双纯白色的靴子走进我的视野里,双膝下方镶嵌着两枚黄金雄狮徽章。迎着瓢泼的雨水望去,果然,站在我面前的是尤利西斯。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惊讶地笑了一下:“是你,玫瑰小姐。兄长呢,怎么不来为你撑伞,他最擅长呵护你这样柔弱的女子。”
想都不用想,绝对是挑拨离间。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开门见山地问道:“城堡大厅怎么走?”
“原来是迷路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也已湿透,剪裁精细的大衣浮现出大片的水渍,但就像是耐寒的松柏般,他表现得非常从容,“虽然你的模样很惹人怜惜,但很遗憾,我不会为兄长的情人指路。”
之前,蓝伯特说他是孩子,我还以为是一种嘲讽的方式,现在发现,他的想法与行事,果然跟孩子没什么两样。相较于蓝伯特所经历的、所承受的,他堪称毫无城府,思想直白又简单,一眼就能看穿。
懒得跟他多话,我思考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道:“蓝伯特中了‘七宗罪’,现在变成了野兽。”
话音落下,尤利西斯立刻忌惮地变了脸色:“怎么不早说。”他弯下腰,握住我的双肩,想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他现在在哪里?”
在地上蹲了半天,我的双脚早已麻痹,被他拽起来的一瞬间,没能站稳,踉跄了一下,跌在他的身上。一时间,两个人都是一僵。看得出来,尤利西斯不怎么喜欢我,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下意识就想推开他。他却突然微微一笑,顺势搂住我,用指关节顶起我的下巴:“我兄长有没有说过,你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味道,让人着迷。”
他说着,低头朝我靠拢过来。原来面对不喜欢的人的亲近,会感到浓浓的冒犯与不舒服。我用尽全力地推拒着他的肩,把头扭到一边。尤利西斯却像没看见一样,轻笑着说:“不知你跟奥菲莉亚相处得怎么样……她有没有跟你说,你是我的心上人呢。”
“走开!”
“跟我回王都吧。”他带着虚假的温柔,微笑着说,“你这样美丽柔弱的女孩,应该被珍藏在皇宫中,用黄金与珠宝供养。在这里跟我那死板的哥哥待着,有什么意思呢。他只是一头没人要、没人爱的野兽,失去了地位与子民的爱戴,终日只能嘶吼和茹毛饮血……你跟我回去,我会让你享受世间的最美好与最奢华……你觉得呢,玫瑰小姐。”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这种鬼话:“放开我,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眼神倏地一沉:“不要激怒我,罗莎琳德。被我看上,是你的荣幸。”
男女之间的力气差距太大,我推了半天,都没能让他的身体移动分毫。这时,柱廊的尽头忽然出现一条长长的影子。蓝伯特找过来了。心跳快了一拍,鼻腔酸酸的。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蓝伯特的身影如此让人有安全感。心中充满了底气,我抬头对上尤利西斯的双眼,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看上你。”
“你——”尤利西斯阴沉下脸,重重地捏住我的下颚,猛地抬起来,俯身想要吻过来。没想到他会吻我,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扭开头,正要抬起膝盖狠狠地顶过去,肩上骤然一轻。
只见蓝伯特瞬移过来,单手提起尤利西斯的后颈,狠狠地扔向拱门外的草坪。
“砰”地一声重响,水花四溅,看着尤利西斯狼狈地趴在雨水中,浑身泥点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感到痛快极了,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蓝伯特站在尤利西斯的位置,用蜥蜴般粗而恐怖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被尤利西斯碰过的地方,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妒意。
第25章
“蓝伯特, 冷静……”
他听见我的声音, 抬眼与我的目光碰撞了一下,然后垂下头,标记领地的雄性野兽般,鼻尖耸动着,仔细地嗅闻着我的脸颊、下巴, 喉结一直在震颤, 胸腔回荡着山羊般的锐响。一想到这叫声意味着那什么,我脸颊一热,心跳不由紊乱。
暴雨还在继续,雨珠豆大般沉重,一颗接着一颗鞭笞在蓝伯特的身上。虽然他的脸色很恐怖, 身形却替我遮去大半的风雨。要是他的眼神没那么冰冷, 呼吸没那么粗重,喉间也没有山羊叫就好了……可惜, 现在的他和尤利西斯, 对我来说, 都是绝对危险的存在。
“冷静, 蓝伯特。”雨声和风声几近震耳欲聋,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他的耳朵尖动了动,神情冷漠, 想必更是没听见。半晌过去,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我的下颚处, 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里的皮肤,似乎想擦掉尤利西斯的痕迹。可能因为中了“七宗罪”,他的手指跟嘴唇一样火热。我吞了口唾沫,想要后退,却在对上他充满戾气与嫉妒的眼神一刹那,僵在原地。
书中关于“愤怒”的警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脏怦怦跳到发疼。如此寒凉的雨夜,我的后背竟爬满了冷汗。兽化的蓝伯特以前很容易被我安抚,有了“七宗罪”后,他的欲.望与情绪均被放大,一切都变得不可控。
该怎么办……
我忘了一个人。尤利西斯从泥泞的草坪上爬起来,不甘又忌惮地看一眼蓝伯特,一瘸一拐地想离开。但他的靴后跟拖着圆头银马刺,走路时锵锵作响,虽然在暴雨的掩盖下并不明显,然而蓝伯特的听觉十分敏锐,在他爬起来的那一刻,就松开我,瞬间移动到尤利西斯的面前,单手扣着他的脖颈,将他缓缓举高。
暴雨如注,犹如倒灌的海水,当头泼在他们的身上。两人全身均已湿透。尤利西斯的脸色惨白,发丝**地贴在额前。他用力掰扯着蓝伯特的手指,双脚乱蹬,蓝伯特的手却牢固如枷锁,一分一毫都未曾撼动。
大地昏暗一片,雨幕急躁而激烈。尤利西斯再三挣扎无果,渐渐放弃了求生,绝望地闭上双眼。他的死活其实与我无关,只是不希望蓝伯特在野兽的状态下杀人。我蹲下来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颗小石头,深吸一口气,扔到蓝伯特的身上,大喊道:“过来!”
谁知,他只是回头看我一眼,就继续冷冷地盯着尤利西斯。眼看后者的嘴唇发紫,就要因为窒息而昏死过去。我低咒一声,从柱廊的石栏翻出去,冲进滂沱的雨水里。鞋子被积水灌满,脚趾冻得像木头,只走了几步,就已察觉不到雨水的存在。该死的尤利西斯,老是选这种日子过来,害人又害己。要不是父亲从小一直教导我要善良,真的不想管他。
“……过来,蓝伯特。”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睫毛被打湿扎进眼里,难受得差点睁不开眼,“来我的身边,我需要你。”
本以为他会像前几次那样听话,然而,这句话不仅没有安抚他,反而让他躁动起来,只听一声愤怒的低吼,头顶的枝桠都被他的吼声震得颤抖。竟然不管用,怎么会?
没有时间思考,我抹了把脸,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臂,指了指半死的尤利西斯,对他摇摇头。他眼中的戾气一下更重,嘶吼着,却没有挥臂甩开我,大概是怕我不小心摔伤。还是跟以前那样不会伤害我就好。
压下心中的一丝愧疚,我双手扣住他的手臂,上马背一般翻身骑了上去。幸好家中养着一匹老马,我对骑马颇有心得,不然这种高度,不一定能爬得上去。搂住他的脖颈,我迎着雨水仰头,眯着眼对上他森寒的目光,本想继续劝他放开尤利西斯,心念电转,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亲我一下。”
闪电割破漆夜,照亮他颈间突起的青筋,身上密集的黑鳞。我看见他针一样紧缩的瞳孔,正冰冷无比地注视着我,酝酿的嘶吼声也越发低沉骇人。
他似乎明白,我向他索吻是为了救尤利西斯。真难办。我踌躇着,几秒钟后,一狠心捧起他的脸颊,主动亲吻了上去。因为怕只是蜻蜓点水,他不肯放下尤利西斯,我努力紧贴着他的双唇,牙齿碰着他的牙齿,试图吻得深入一些,夺走他的注意力。
就这么吻了片刻,只听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响起,蓝伯特终于丢下了尤利西斯。他抖了抖我骑着的那只手臂,还以为他也要把我丢下去,谁知,他只是想换一个姿势,让我像小孩子一样,坐进他的臂弯里,同时另一只手扣住我的下颚。我以为他要回吻过来,呼吸一滞,然而他冷冷盯了我半晌,竟然把我的脸推开了。
第一次看见兽化的他的表情如此难看,即使眼珠变得漆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压抑而沉戾。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再度把我的脸推开,磨牙低吼着,似乎在恐吓我,让我不要看他。
这是……生气了?
应该是,因为他一直报复性地在雨中行走,让我跟他一起淋雨。刚刚情况紧急,身体忘记了寒冷与疲惫,全凭一股气坚持下来,现在神经一松,忍不住靠在他的肩膀发抖。他看我一眼,不耐烦地推了推我的头。看来是真生气了,靠都不让靠一下。只是,被雨淋了太久,整个人好像有些低烧,我实在提不起劲撑起身。
软绵绵地环着他的颈肩,我低声跟他商量:“别让我淋雨了……好不好?我好像生病了。”
他满眼不信任地看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想了想,我捉住他的一只手,贴在额头上。他沉默半晌,抱着我转过身,朝屋檐下走去。
终于不用被雨淋得瑟瑟发抖。我松了一口气,转头见他还冷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以前的他只需要一个吻就能哄好,现在却变了头兽似的,冷不防被亲了一下,他的眼神空白了片刻,随即就被冰冷的怒意占据。他低眼紧盯着我,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威胁地呵出一团团白雾,似乎只要我再靠过去,他就会发狠咬断我的脖子。
头脑昏昏的,思绪是浆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觉得他这个模样很可爱,搂着他的脖子,凑过去,又亲了他一下。他的神色一下变得晦暗无比,幽黑的眼珠转动着,重重地吸气、呼气,胸膛起伏剧烈,似乎非常生气。怎么能这么可爱……就是再逗下去,他好像要发飙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正要出声安抚他,下一秒手腕就被他攥住,整个人被他推到墙上。兽化后,他比我高出太多,正常的角度根本望不见他的下颚,所以他没把我放在地上,而是让我坐在他的臂弯里,另一手捂住我的双眼。黑暗降临,一时间,只能听见急躁的雨声,以及比雨声更为急躁的呼吸声。我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沉重而紊乱……他要干什么?
很快,一个凶狠而暴戾的吻落下来,覆在我的唇上。像是要惩罚我之前的行为一样,他吻得比暴雨还要密集深入。我被迫仰起头,下颚被他吻得酸痛不已,双腿也一阵阵发软。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眼前发黑,差点在这个吻里窒息,这时,他总算松开了对我的钳制,眼珠转了转,表情竟有些得意,仿佛赢下了某种比赛。
我只有一个想法:“……你厉害。”本来就在低烧,被他这么一弄,身体越发疲惫。我撑着额头,深深呼吸了很久,才找回平稳的呼吸频率。头实在太昏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昏睡过去。昏睡的我,和兽化的他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相信。我看了看四周,没能看出这是哪里,小声问他:“能不能带我回城堡大厅……我身体很不舒服。”
我怀疑他只愿意听懂自己愿意听的话,比如现在,他不愿意听我讲话,无论我说什么,他的神色都毫无变化,眼珠倒是灵活地转动着,视线一会儿停在我的唇上,一会儿对上我的目光,似乎想再来一次“比赛”。
……
我错了,真的不该逗他。看看周围荒芜的景色,我心中一紧,害怕自己会被亲死在这里。
呼吸逐渐发热,四肢灌铅般沉重,想抬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湿衣服铁一样罩在身上,虽然蓝伯特的体温很高,却不能像火炉一样为我提供热量。我搂着他的脖颈,努力凑到他的耳边,想哄哄他,劝他把我送回去,嘴唇和牙齿却也变得沉重无比,连一句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
完了,我真的要晕过去了。真是糟糕的一天。
这个想法刚浮现出来,眼皮就控制不住地下坠合拢。记忆中,我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蓝伯特渐渐慌张无措的表情。
第26章
昏过去的感觉很难受, 尤其身上还套着湿透的衣服。不知是否因为低烧,四肢被禁锢般沉重, 曾在玫瑰花田体验过的灵魂出窍感又出现了。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座陌生的王都。
这一次,我自上而下地俯瞰着这座繁华的城市,除去中心占据一半面积的大教堂广场,一眼望去,全是众星拱月般的棕红色矮屋。街道笔直, 呈放射状延伸至王都城外的森林。旭日东升,浅金色的阳光薄雾般笼罩在王都上空, 下方却莫名升起一缕又一缕的黑烟。
一般来说,梦境是没有逻辑的。人在做梦时, 视角也不可能始终固定。看着那一缕缕黑色烟雾, 仿佛有声音在我耳边说话般,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有人想通过这个梦,告诉我什么。
刚想到这里, 眼前的视域倏地转变: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身边是摩肩擦踵的异乡人, 他们神色激愤,挥舞着拳头,大声呐喊着什么。妇女们头戴白巾, 手提竹篮, 一边跟着那些人大喊, 一边朝前面扔鸡蛋与烂菜叶。
他们在说什么?
下一秒, 我的听觉骤然开阔, 周围嘈杂哄闹的声音洪流般涌入耳朵:
“驱逐女巫!禁止巫术!”
“拥护神子!必须禁止巫术!”
一个女人抹着眼泪,哭喊着说:“因为你们,我丈夫生意都没得做了,几十箱的货物烂在地下室里,没有行脚商要……你们都是魔鬼的走狗!你们想要所有人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