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间,他双手一松,黄符掉下去,被风卷得满地飞。
身旁的师兄喊了一声,他回过神,慌忙蹲下身去拾,只是泪眼朦胧中,视线模糊。
他们殿下打小就跟冯天好,自然的,他和冯师兄也格外亲,小圆子揉了把眼睛,蹭了又蹭,却始终蹭不完眼泪,脑海里,忽地就闪过一幕幕画面,冯师兄背着他们殿下,带他下过河,捉了一木桶的小鱼小虾,然后骑乘一只人高马大的丹顶鹤,他抱住木桶,冯师兄则在身后扶着他,怕他万一摔下去,飞去相邻高耸的东郡山,在翱翔的上空中,投一把鱼虾出去,无数只丹顶鹤振翅飞来,张着灰绿色的长嘴叼走……
可如今,忽然听见冯师兄殒命,他实在难以接受。
两名师兄帮忙捡起黄符,塞给他:“你……”一见那张湿漉漉的小脸蛋,二人愣了:“你哭什么?这不都给你捡起来了吗,一张没少,快拿好。”
两人深明大义,倒不会因为他是李怀信的小狗腿就一并嫌弃人。
小圆子吸了吸鼻子,止不住泪如泉涌,对二人鞠躬:“谢谢师兄。”
伤心归伤心,但还记着他家殿下交代的差事,小圆子攥着黄符,边哭边往紫霄宫的方向走。
暮色渐沉,寒山君盯着面前那串五帝钱,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失了神魂,直到双眼干涩到发疼,他才伸出手,触摸那根红绳结。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平复心绪,尽量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换上那副刁钻刻薄的老顽固模样,反复试过几次,却都装得不像样子。
香炉里的香烛燃尽了,他起身,取了新的一根点燃,再端着架子往高椅上一坐,铜钱在指尖一弹,一缕薄透的阴灵旋即现身。
冯天见到寒山君的第一眼,当即吓得腿软,就是犯错之后,惯性的下跪认错。
寒山君就像被人当头闷了一棍,双手握紧椅柄,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逆徒!”
冯天抬头,对上寒山君那双牵满血丝的眼睛,心脏猛地揪紧,糟老头子怕是哭过了,冯天心疼得要命,像往常犯了错一样,他说:“徒儿,下次不敢了。”
寒山君腾地站起身,怒叱:“你以为你还有下次!我说过多少次,从来都把为师的话当耳旁风,非跟那混账玩意儿混在一块儿,现在好了,人家毫发无损的回来,你自己却把命丢了!”
冯天早有所料,他师父绝对会将自己的死归咎到怀信身上,一点儿道理都不会讲。即便如此,他还是得跟这蛮不讲理的糟老头子掰扯清楚,论起当时的情形,冯天阐述完,总结:“所以,怎么能怪怀信呢,我自己能躲。”
尽管说,当时的情形危机,寒山君听完,却仍是怒不可遏的斥责:“也就是说,你自己活腻了是吧?!”
冯天:“……”不带这么胡搅蛮缠的。
寒山君一颗心伤得稀碎:“养你这么大,说没就没了,我图什么啊?”
“师父……”
“本以为,等我百年之后,你还能给为师送终,却没想到,”寒山君泪盈于睫,仿佛泄了所有气力,倦极了,“临到头,还得为师来给你超度。”
冯天蓦地跪地叩首,泪水滴滴滚落,久久伏地不起:“弟子不孝,愿受师父责罚。”
“我还能怎么罚你?”
李怀信跪在殿外,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听着里头师徒俩的对话,心如刀割。
无论以前怎样,这一次,因为冯天的死,寒山君真正是恨上他了。
殿内一阵长久的沉默,许是彼此平复了,再响起话语的时候,是冯天已经发现他跪在殿外。
“怀信怎会跪在寒时殿外头?”
寒山君没搭腔。
冯天也是蠢到家了,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帮李怀信说话,结果话又不会说,扯到其身份,大端皇子,对掌教都没屈过膝,怎么能让他跪在寒时殿,简直火上浇油,把寒山君气得,白养了这么个不孝子弟:“他自己心甘情愿跪在这儿,倒成了我让他屈膝了?”
“大端皇子又如何?”寒山君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管他膝盖有多金贵,他就是跪死在这儿,我也不带心软的。”
明明刚压下去的火,又给翻腾起来,冯天这回不吭声了。
大殿里静了许久,久到里头没了声息,冯天这才自内殿穿门而出,飘到李怀信跟前儿:“起来吧,人已经被我气走了。”
李怀信左右瞥一眼,没看见寒山君出来。
“从侧门走的,实在不想看见你。”冯天道:“他其实心里明白,但这一时半会儿想不通,总得找个人撒气,你先回去吧,跪这儿反倒刺激他。”
李怀信来低头认个错,倒不是非要取得寒山君原谅,算下来跪了大概四五个时辰,也差不多,他没打算真把自己跪死在这儿。膝盖疼得厉害,加上天寒地冻,浑身发僵,起身颇有些费劲。
冯天也没办法扶他一把,盯着他闷声不吭的模样,也知道他心里难受:“你自己回去行吧?”
李怀信伸了伸腿:“行。”
等他拐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亮起烛火。
屋檐下相对站着两个人,夹着呜咽声。
李怀信走过去,不禁蹙眉,因为小圆子在哭,贞白默不作声的盯着,感觉到有人靠近,贞白抬起眼,没出声。
李怀信开口:“圆子。”
小圆子正在抹泪,闻言,忙转身过来,低垂着头,鼻音浓重的唤:“殿下。”
冯天的死,怕是整个太行都已经人尽皆知,小圆子向来喜欢跟在冯天屁股后面跑,知晓后肯定很伤心,哭两声也无伤大雅,李怀信没责难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屋子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小圆子不敢抬头,瓮声瓮气道:“殿下饿了吧,我去上菜。”
李怀信扫一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与贞白相视,不知怎的,沉默中,彼此之间仿佛突然生出芥蒂,可能因为贞白一直都隐瞒着她身上那块玉佩,竟是他二师叔所赠,单论这块玉佩的重要性,她和那人交情有多深,大家不言而喻。
而贞白也是今日才从小圆子口中得知,他那一口一个殿下喊的竟是李怀信。
这一点,李怀信倒是可以义正言辞的说,不算隐瞒,因为贞白从来也没有问过。
但无论对方什么身份,大端皇子也好,太行弟子也罢,于贞白而言并无区别。
所以更计较的人是李怀信,他从寒时殿出来,本该第一时间去紫霄宫见千张机,可他对今日之事格外耿耿于怀:“你有我二师叔的玉佩在身,连太行的结界都能打开,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亏他之前还对她说什么,你不跟着我,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闯不上这太行山,真是,多大脸都丢尽了。人家关系都攀到他二师叔头上了,承天师命之人,一出现,钟声鸣,结界开,千鹤相迎,多大的排面儿啊,会需要他这个晚辈引荐?
想到这,李怀信就一肚子邪火,但他憋着,自然没给贞白好脸色,说话也阴阳怪气:“没想到啊,真是让人好生意外。”
贞白站在檐下,身旁是燃起的琉璃灯,她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快,回道:“我也没想到。”
哈?什么叫你也没想到?
李怀信觉得这人完全是来给他添堵的,但还是必须问清楚:“这么重要的玉佩我二师叔都给你了。”李怀信倒不会像千张机那样揣度贞白,认为她居心叵测或强取豪夺,她不是这种人,所以他相信玉佩是馈赠,但这份馈赠的背后,必定有一段不菲的情谊支撑,所以他想问的是:“你们什么关系?”
就在方才不久,千张机也拐弯抹角的问过同样的问题,贞白从没想过她和杨辟尘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不知观给他提供过一个畅饮的地方,贞白挑了个尚且合理的回答:“算是,朋友吧。”
什么叫,算是,朋友吧?
李怀信拧起眉,觉得这女冠,可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老实,正欲再问,小圆子端着热菜过来:“殿下,天儿这么冷,您们怎还在外头,快进屋吧,该用膳了。”
天确实冷,他跪了一下午,连肺腑都快凝霜了。
屋里的碳火烧得格外足,想必是因为他回来,特意多加了新炉,碳火全都烧红了,贴心的安置在饭桌前。
李怀信和贞白相对而坐,小圆子肿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给他们布菜,李怀信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脊骨汤驱寒。贞白却连筷子都没动,端正坐着,像极了在等人盘问。
也是,他们刚才的对话还没进行完,就被人中途打断了。
正待此时,屋外传来声声女子的呼喊:“二师兄,二师兄……”
愈来愈近,听脚步声,已经入院门了,李怀信眉头一跳,目光就杀向小圆子:“狗呢?”
小圆子握着竹筷,被这记眼刀杀得一抖,慌了:“不是,刚刚,我带白姐姐回来的时候,小黑一直狂犬不止,怎么训都不老实,我担心它吵到白姐姐,所以,我,我就把它栓后山去了。”
李怀信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小圆子口中这声白姐姐所指贞白,她身上阴煞气重,难免招来猫嫌狗吠。
小圆子怕他发脾气,忙往外跑,欲想补救:“我这就去把小黑牵回来。”
“不用了。”李怀信叫住人,自行起身,不料膝盖一疼,他嘶地一声又坐了回去。
此刻房门被推开,那丫头已经闯进来了,确切的说,是哭着进来的。
第97章
李怀信一个头两个大,大家都在为冯天伤心,小圆子眼睛还肿着,小师妹又跑来嘤嘤嘤。
这丫头两天前跟师弟几个下山赶集了,夜幕刚回来,就听见消息,第一时间去了寒时殿,结果寒山君闭门不见,把她直接关在了外头,遂一直哭到李怀信住处。
李怀信本就烦闷,方才没能站起来,就干脆坐着,仍由她在跟前儿掉眼泪,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砸:“二师兄……”
她不是来纠缠他的,也不是因为冯天来跟他问罪的,她就是听到消息,纯粹来哭的。
太行在收徒时筛选相对严苛,纳入进来的弟子大多根正,他们有一说一,就算放在私下嚼舌根,也不会歪曲事实,这种品行很难得,当然也要归功长辈们教导有方,否则长到中途就变扭曲也是常有。
小师妹乃五长老之女,原本天真率直,可后来对他动了歪心思,李怀信就觉得这丫头坏了,自己不学好,还想着来干扰他,多要不得。所以一直以来,李怀信避她如洪水猛兽,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靠近自己三尺之内。
只是现在有一点,李怀信特别受不了她:“你能别哭一声就叫一声二师兄吗,你又不是在给我哭丧。”
闻言,小师妹哭得又伤心又委屈,抽噎不停,眼见就要嚎开了,李怀信不胜其烦:“师妹。”
她立即收住抽噎,泪眼汪汪盯着他。
李怀信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赶人:“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空气有一瞬间凝固,小圆子连忙介入:“小师姐,要不您先回去吧,殿下这会儿刚从寒时殿回来,饭菜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他刻意说了寒时殿,背着李怀信冲她使眼色,小师妹当然一听就懂,大家都在传,李怀信今日在寒时殿跪了好几个时辰,寒山君面儿都没露,最后是他自讨没趣,一瘸一拐走回来的,现在肯定闹心,小师妹立刻不犟了,怕给他添堵,被小圆子半推半就的出了门,她回头,多看了眼旁边一声不吭的贞白,随小圆子走到院外,抹掉泪,抽噎着问:“旁边那个人,就是被二师兄抓回来的邪道?”
小圆子愣了一下:“啊?邪,邪道?”
“我听说,有人窃了二师叔的玉佩,被二师兄抓回太行了,下午还受过掌教盘问的。”
“是这么说的吗?”小圆子也没弄明白,他只听殿下吩咐,把贞白从紫霄宫接回来,至于具体怎么回事,他现在有点儿懵。
白姐姐居然是邪道么?看着不像啊,若她是殿下抓回来的,怎会接到自己的住处来,还同桌而食?
小圆子心思细,自然往细节上琢磨,小师妹却神经大条,完全没想到这些,因为认定正邪不两立,就信了大家有理有据的猜测跟议论,然后叮嘱完小圆子好生伺候,又哭着走了。
待二人走后,屋子里重归静谧,贞白站起身,李怀信随即抬眼:“你要去哪儿?”
贞白:“……”不是某人说,他要清静一会儿?
李怀信却觉得她此时想溜:“你是我带回来的。”若不是今日这么大场面,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被蒙在鼓里多久:“最起码,你也应该跟我交代几句吧?”
贞白重新坐下,沉默须臾,开口:“我曾有位老友,名唤老春,与杨辟尘因酒结识,成了忘年交,某日老春将他领来不知观,之后便总是常来,二人把酒言欢。”
李怀信听着,等她继续说,却久久没了下文。
“没了?”
贞白:“嗯。”
李怀信:“……”你骗鬼呢!
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关系,比风轻比云淡,人凭什么赠你玉佩?睁眼说瞎话吗不是。
他注视贞白,见对方神色无异,再次问:“为什么给你玉佩?”
“最后走的那天,随手扔给我的。”
李怀信觉得不可思议,以精血炼养的信物,是能随手扔给别人的?
他二师叔到底什么风格啊?
既然每次去是为了喝酒,李怀信则猜:“所以他当时,是不是醉狠了?”
才会把玉佩扔给贞白,毕竟饮酒误事嘛,否则太行也不会明令禁止,弟子出门在外,不得饮酒。
贞白却摇头,她记得:“那日,倒是滴酒未沾。”
李怀信的眉头拧起来。
贞白道:“当时说,邀我来太行做客,这玉佩,可以算块通行令。”
李怀信斟酌她话中虚实,沉吟道:“你在紫霄宫,也是这么跟我师父说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