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么?”
贞白回想了一下,千张机当时听完便沉默了,并未表态。
李怀信却纳闷儿,难不成他师父还信了这女冠的话?否则贞白也不会被轻易放出紫霄宫,他当时派小圆子去,一方面是盯着动静,另一方面才是接人,结果居然顺顺当当就接了回来。贞白身上阴煞气这么重,他师父不可能掉以轻心。
李怀信越想越不得劲儿,撑着桌案站起身:“我得去一趟紫霄宫。”
他不敢耽搁,抛开贞白和他二师叔的牵扯,以及冯天的死讯,他们在路上遇到的这三个七宿大阵才是最紧要的。
贞白却道:“今日我提及四方大阵,听尊师言下之意,太行早就知悉了,在乱葬岗的大阵触发之后,所以流云天师才会提前出关。”
李怀信凝重起来:“我师父还说什么?”
贞白却摇摇头,千张机不信任她,而事关重大,自然不会透露半点。
这也在李怀信意料之中,所以他必须亲自跑一趟,并事无巨细地向师父禀报。
然而当他走到紫霄宫,却扑了个空,守宫的弟子说:“掌教去了承华殿。”
承华殿曾经是他二师叔的内殿和居所,空置了十年,布置和摆设却一成不变,就连当年师父跟二师叔未下完的那盘棋,也是一子儿不错的摆在棋盘中,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等那人归来,再继续对弈。
李怀信从未觉得他师父是个固执的人,但对承华殿的一切,对他的二师叔,却固执得很。
年少时李怀信曾好奇过:“师父与二师叔,谁的棋艺更高一筹?”
千张机当时嘴角含笑:“旗鼓相当。”
如今,千张机独自立在承华殿的棋亭中,忆起当年,满身落寞。
李怀信踩着一地未曾清扫的积雪,走到亭下,作礼:“师父。”
千张机缓缓落了座,语气平静:“来了。”
“是。”他拾阶而上,来到近前:“有要事向师父禀报。”
千张机等着他说。
李怀信便将下山伊始,在乱葬岗遇险,如何遇见了贞白,再辗转历经枣林村和广陵的三个大阵,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此间,千张机一句都没有打岔,详听着,眉头时蹙时平。
因为这三处地方,每一个大阵被触发之后,便在各大门派之间传开,太行也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大家纷纷派人跟去查看,一路寻着踪迹找过去,却无人得知,是谁这么大本事布下的阵法,更未弄清,又是谁这么大能耐,不仅把阵破了,还闹了个山崩地裂的地步。
今儿才算知道,是他这不知深浅、不知利害的徒弟。
这混账东西,真是好大的能耐!
千张机面色不动,却听得胆战心惊,怪不得把冯天折了,就这上天入地的闯祸精,他没把自己折进去就算万幸。
千张机又气又急,更是后怕不已,心里早就捏了几把汗,盯着面前活生生的人,暗忖,一会儿怕是该登太行金顶烧柱高香。
因为下山查探的弟子曾在传信上阐明过厉害,千张机更是深知七宿阵的凶险,里头死了多少人,戾气有多深,讲难听些,他李怀信完全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李怀信盯着师父脸上变幻莫测,摸不准其心里在想什么。
千张机则是在想,这小混蛋,决计是不能再放出去了,再出去,怕折腾不死他。
寒山君说得一点儿没错,这就是个不安生的。
哪怕他在太行作妖,祸祸一下师兄弟,也比让他下山找死强。
李怀信道完,他师父却铁青着脸,久久没有开口。
“师父?”
千张机下意识捻起一颗白棋,在指尖摩挲,心中波涛翻涌,面上波澜不惊:“所以,你带回来的那女子,是你在乱葬岗遇到的活尸,受天罚出世。”
李怀信对上千张机的视线,蓦地一愣,好像彼此的重点出现偏差,他说:“不是活尸,她……”正因为害怕贞白被误会,所以方才他避重就轻的强调过很多次,贞白救了自己,还养着冯天的魂魄,她没有害过哪怕一个人,甚至:“是当年布阵的那个人,活殓了她。”
千张机的眉头蹙起。
“她也是受害者。”李怀信道:“会跟我来太行,就是想请寒山君占上一卦,找出幕后真凶。”
“十年前。”千张机缓缓道出:“她被压在乱葬岗,而辟尘,也是在当年下落不明。”
李怀信一怔。
千张机一针见血道:“若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怀疑?”
李怀信的脑子差点停止运转,因为接连发生诸多事,他根本没来得及思量。
千张机将白棋扔进棋盒中,砸出声响,语出惊人的放出一句:“她不是来找辟尘的,她还可能,知道辟尘的下落。”
李怀信更加混沌了,若说贞白怀疑二师叔,又知道其下落,不直接去揪人,来太行的寓意为何,难道……
一时间,李怀信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毛骨悚然。
“别瞎琢磨了。”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心思并不难猜,千张机站起身,适时告诉他:“连你们都发现这是个四方大阵,太行还能蒙在鼓里?布阵之人,是以四方神兽之形,作二十八星宿之局,你若看得够远,就会发现,现如今被发现的这三个阵法,不偏不倚,正好斩在我大端的四方龙脉之上。”
而处于西方的另一处大阵虽未发现,却已经不难推测出了,刚好四个阵法,斩四方龙脉。
李怀信惊愕瞪大眼,脱口:“斩龙脉?”
当时他们捏着草图发现的瞬间,千张机和寒山君早就惊骇过了,如今提及,倒算冷定:“怕是有人处心积虑,长达数十年精心布阵,要断我大端王朝的百年气运。”
李怀信万万没料到,这事儿居然会牵涉到王朝国运。
关乎太大,他骇得指尖发颤。
“不然你师祖也不会冒着元气大伤的风险强行出关,”千张机续道:“兹事体大,也刻不容缓,如今你师祖已经赶回宫中,同圣上禀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月光,心底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第98章
李怀信回去的一路思绪翻涌,心事沉沉。
已经很晚了,夜深更冷,寒气刺骨,小圆子一直等在门外,冻得缩脖耸肩直跺脚,时而引颈探头,瞧见人影,立即唤着殿下跑去迎。
他在炉上围着热水,一进屋,就往木盆里的凉水里兑,伸手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又去搬来一张方几,把煮好的热茶摆上去:“殿下,您先喝口姜茶,泡泡脚,脚一暖和,身上的寒气就散去了。”
李怀信走到软塌边坐下,小圆子蹲在地上给他脱鞋,轻拿轻放地把脚搁进热水中。
以前从来没发觉,也许是这几月在外面吃尽苦头,回来被这般伺候,李怀信突然觉得熨帖极了。
小圆子给他卷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小心翼翼的,盯着双膝处的青紫,抿了抿唇,然后跑去拿膏药,剜一指腹,轻轻细细地往膝盖上抹。
李怀信垂眸看着,忆起贞白给他处理伤口的场景,相较而言,简直粗鲁至极。
小圆子擦完药,又鼓着腮帮子吹了两口,才仰头问他:“殿下,疼吗?”
李怀信忽地笑了,这点青紫算什么啊,比起刮骨,比起外头受的伤,他摇摇头:“不疼。”
小圆子双手浸进水盆里,准备给他按足底,可当瞧见小趾头边的冻疮,才知道他殿下在外肯定受了不少苦,他是真心疼,指腹在冻疮上摩挲,李怀信觉得痒:“干什么呢?!”
“给你搓一搓,搓热乎才好得快。”他埋着头,手指摁到足底穴,轻重拿捏的适当,又说:“殿下瘦了好多。”
一路上风餐露宿,不瘦才怪。
李怀信盯着他的后脑勺,心里暖:“这几天做点儿好吃的吧。”
“晚上做的,您都没吃,就喝半碗汤。”
今日确实没胃口,李怀信忽然想起昨夜,有点馋:“明天吃鱼吧,烤鱼。”
难得他主动提出吃什么,小圆子满口答应:“我明天去河里抓一条活蹦乱跳的回来。”
李怀信想到贞白:“两条。”
小圆子终于笑了,像颗暖心窝的小太阳,软乎乎的,李怀信没忍住,在他脑袋上撸了一把。
自打回太行,就没瞧见秦暮那假正经的影子,他心生狐疑:“秦暮呢?”
“大师兄随天师入宫了。”
身体渐渐回暖,足底被捏得极舒服,他往后靠,一颗心悬着,从回来到现在都没落下,兹事体大,牵涉大端王朝,他要不要告诉贞白?
遂问:“贞白歇了?”
“嗯。”小圆子点头:“太晚了,我就让白姐姐早些休息。”他想起今天小师姐的话,斟酌许久,还是没忍住问:“白姐姐,是殿下抓回来的邪道么?”
“嗯?”李怀信眉头皱起来:“你听谁在胡说?”
小圆子呼出一口气,安了心,他就说嘛,看着一点儿也不像。
小圆子一心向着自家殿下,也掂的清事儿,不该瞒的不会瞒:“好像大家都这么认为,说白姐姐窃了二师叔的玉佩。”
没来由的,李怀信觉得心里不舒服了,因为别人似乎把贞白看成不入流的贼,那分明是他二师叔不知轻重的乱赠,可一想到那真是赠的,他又更不舒服。
为什么会不舒服呢?
为什么左右都不舒服呢?
他坐立难安的动了动。
小圆子仰起头,紧张了:“是我下手重了吗?把殿下按疼了?”
李怀信摆了摆手:“你继续。”
小圆子揉到脚踝,这次力道轻了些,一只脚掂在手上,只摸到一层皮,瘦骨嶙峋的,他心疼得紧:“以后殿下再要去哪里,把圆子也带上吧,您看您瘦得。”
“不行。”李怀信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
“我在可以照顾殿下,起码不能让您瘦一两肉。”
本想说外头太危险,可看见小圆子这张又软又糯的小样儿,指不定要怎么提心吊胆,以免吓着人,他轻笑道:“你这么细皮嫩肉的,经不得风吹日晒,还是看家最妥当。”
小圆子瞪着一双杏仁眼,感动不已,因为他家殿下从来都疼他得很,哪怕劈柴挑水都不让他和院儿里的几人干,说都是粗活儿,累人。他们个个细皮嫩肉,得好生养护,不能吃苦,最好手都别生出茧子,所以就苦了太行山上的这帮师兄弟,轮着班儿来给他们挑水劈柴。
因为李怀信挑剔,不吃大锅饭,所以伙食要在院里另起炉灶,小圆子不想劳烦这帮师兄弟,谁都看得出来,大家都不情愿,没少引来怨怼。小圆子不希望他家殿下因此招人怨,试图自己争着干,结果差点被遣送回宫,此后就再也不敢了,安安心心被养护到如今,从没吃过苦。
反倒是他家殿下,出去一趟,瘦了一大圈儿,他当然心疼,心疼得很。
“愣着干什么。”李怀信踢了踢腿,催他:“再按会儿,舒服。”
小圆子忙把住脚,一寸一寸按,细细的揉。
后来李怀信靠着椅榻睡着了,怕惊醒他,小圆子就把这双脚抱在怀里,捂了半宿。正迷迷糊糊打盹儿,忽听见殿下轻轻地叫他:“圆子,圆子。”
他睁开眼,眨巴了眨巴:“殿下?您醒啦?”
“傻不傻。”李怀信把脚抽出来,被捂得暖烘烘的:“不知道叫我?起来,回屋睡去。”
小圆子却维持姿势不敢动。
李怀信弯腰去扶:“蹲麻了?”他把人拖到榻上,又责备的推了把对方脑门:“又不是榆木疙瘩,蹲一宿。”
小圆子捏了捏发麻的双膝,纠正:“现在才四更天,就小半宿。”
李怀信伸了伸腰,瞧见食案上摆着一盘蜜饯,走过去捻一颗进嘴里,然后端着整盘塞进小圆子手里,习以为常的,随口就夸:“乖,赏给你的,吃完去睡觉。”
讨了他家殿下的欢心,小圆子喜滋滋的捻一颗吃,腮帮子鼓起来,特满足:“谢殿下。”
李怀信瞥其一眼:“傻样儿。”他忽地想起什么,嘶一声转回脸:“你刚捂完脚,手都没洗!”
“没事儿,殿下的脚干净。”
“少拍马屁。”李怀信呲他:“端回去洗完手再吃。”
“诶。”这阵麻劲儿过了,他从榻上下来,搂着一盘蜜饯,搂宝贝似的往外走。
天色未亮,李怀信和衣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枕着胳膊,思绪纷纷。
因为冯天殒命,哪怕天光乍亮,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寒山君单方面跟他结下了深仇大恨,更因为贞白是他带回来的人,一并仇视,不肯帮忙占卦也就罢了,还让人吃了个闭门羹,冯天本想劝解,反倒被糟老头子用缚灵香术绑在寒时殿,一点儿都没给好脸。
李怀信见小圆子丧着脸,和贞白去而复返,差不多也料到了,那糟老头子不讲道理,认定贞白和他是一丘之貉,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都有害他徒弟的份儿。
桌上摆了两盘儿糕点,粉白相间的梅花糕和糯米糍,各种尝过半口,又放了回去。
小圆子颠颠儿汇报完情况,眼尖的瞧见两块各缺一角儿的糕点,遂问:“不合胃口吗?”
“甜了些。”他昨夜熬太晚且起得早,又一直在等小圆子和贞白回来,没去补觉,匮乏得很,此刻倦意上涌,眼珠慢慢转向贞白,道:“这事儿我有责任,总不该让你白跑一趟,等过几天,寒山君的气性不这么大了,我再让师父出面去说。”
贞白就算急,也强求不得,总不能在太行山上造次,逼着寒山君给她算卦。
盯着他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贞白问:“几天?”
小圆子伸手,默默将两盘糕点端走。
门外的雪色炫目,李怀信眯了眯眼,给不出个准信儿,连冯天都绑起来了,他还真拿不准,这回糟老头子的气性多久会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