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慧一脸愁容,仿佛很有苦衷地絮絮说着什么。而钟轼面色冰冷,听她说完后倏然站起身,气的连手都在颤。
两人大吵了一架。
后来钟盈知道了。
是因为她的堂弟,也就是冯慧的孙子钟原,嫌自己妈妈做饭不好吃,非典期间没营养,硬要奶奶去给她做饭。
冯慧一听,心疼的不行。
想都没想自然就丢下孙女,答应了。
可就从没在意过,她这一走,钟盈彻底就没饭吃,没人管了。
没想过她还拿着钟轼夫妇给的钱。
后来那段时间,钟盈就过上了吃“百家饭”接济的日子。
跟姚雪风回过她奶奶家,爸妈有空的同事、师兄师姐照顾一下,总之,日子也糊过来了。
钟盈说着说着,眼中漾起笑,甚至还和陈青安调侃起来:
“你知道这事儿最恶心我的点在哪儿吗?在非典一过去,她老人家又打电话回来,说想来家里照顾我——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虽然算不上多富,但中产没问题,再加上我爸妈都是大方敞亮的性格。”
“人家又不是想照顾我,是想来赚钱贴补孙子的。”
“但我哪愿意呀,”钟盈关上门下车,眼中笑意闪烁:“所以后来我都是宁愿一个人在家,也不肯让她来,我才不让她得逞。”
“……那钟原欺负过你吗?”陈青安忽然问。
“诶?”
他们俩并肩往小区走,钟盈被他跳跃的逻辑问的怔住,想了想才嗯了声:“……就怎么说呢,我觉得有一点吧。”
男生小时候尤其调皮淘气,还总喜欢欺负漂亮的女孩子玩,钟原也不例外。
别的钟盈记不得了,就一件,有次钟原故意当着她面,把别人送给冯慧的水晶球摔碎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冯慧,是她做的。
她当然镇定地说不是,可不哭也不闹,冯慧就不信。
还伸手打了她一下。
说到这,钟盈无所谓笑笑。
她对这位名义上是她奶奶的老人家,感情太寡淡,现在回想起从前的事,感慨都比难过要多得多。
“虽然有的人可能会觉得,那是小孩子不懂事的时候,可当时谁还不是小朋友啦?”
钟盈眼尾一扬,乖张又娇媚道:“我才不管。我就是因为他委屈到了,我就是不喜欢他。”
“你也不许。”
这话一说出口,实际上钟盈心里有些后悔,自己这也太颐指气使不讲道理了。可说出的话又不好收回,只好掩饰着晃了晃他的手臂说完:“你也不许对他们那么温柔那么好,拿出你凶的时候的气场啊……”
没想到,陈青安揽着她的肩,笑意温柔,真就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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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盈和陈青安到时,碰巧钟原一家也刚进门。
互相喊过人,钟原的妈妈赵茹便上下打量起钟盈,笑着说:“盈盈真是见一次比一次漂亮,到底人靠衣装。”
说完,眼神在她拎的包上一带,意味分明。
就是说她假清高真拜金,靠名牌堆砌才漂亮呗。
“谢谢婶婶。”
钟盈卷着发尾玩,笑容清冷又妩媚,故意缓缓说着:“我觉得呀,我这张脸一直都生得不错。”
这话赵茹还真没法反驳。
钟盈从小到大,一直顺着美人胚子,美少女,大美人这条路往前推进,就没翻过车。
美的令人刺目。
赵茹心里愤愤的就是,钟轼一家和他们家,明明是至亲兄弟,过的简直就是天差地别的日子。
她这个老公好歹当年也是个大学生,谁曾想这么多年落魄闲散,不思进取,就只混到了个中级职称的普通职教老师。
她每每嫌弃他,还被他反将一军:“我要和我哥一样那么有本事,谁还会找个像你这样,家里有个弟弟要扶的?”
一提到弟弟,赵茹就更来火了。
想当初,她给钟家生了个孙子。冯慧欢天喜地,赌咒发誓地说,小原大伯又没有儿子,以后他们夫妻好了,还能不想着唯一的侄子吗?
还就真没想到。
这么多年,这高知夫妻俩把女儿往国外一送,各人又一头栽进自己的事业里。
好家伙,女儿在国外锦衣玉食,到处旅行。一回国,有好工作等着,还带回来个英俊多金体贴的丈夫。
标准的天之骄女,人生赢家配置。
可他们一家呢。
除了成天沾了个“他大哥是谁、大嫂是谁”的名头,一丝好处都没捞到过。
别的就算了。
赵茹这次和冯慧商量好了,儿子怕辛苦不想考研,咬咬牙也要送他去英国见见世面。
但这一年四五十万的学费生活费……
这么多年大伯伯母总不能白喊吧。
不消赵茹开口,饭桌一落座,钟盈就发现出不对劲来。
冯慧对她太热情了。
她脸色清淡,钟原还总勾着头过来,想找她说话。
“盈盈”两个字还没喊出口,被陈青安波澜不惊的眼神一扫,忙抖抖索索换成了“姐姐”。
果然,饭至中场,赵茹开始了她的路演。
钟盈仿佛回到了还没辞职那会儿,都是拉客户——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唯一的差别是,冯慧是这么笑着说的:“小轼秋容你们看,我掏了十五万,他们两口子出十五万,英国租房生活费用太高,还不够,剩下的你们能不能先借点儿?反正五万十万对你们来说,也不算什么,等小原回来参加工作了,就还给你们。”
……先借点儿。
有还的吗。
钟盈在心底冷笑,顾秋容面无表情,也放下筷子。
陈青安还站起身,温和斯文地给她们添了点饮料。
这时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钟轼一人身上。
便是向来雷厉风行的钟主任,也不禁一个脑袋两个大,皱着眉问道:“小原,你既然……为什么不考研?”
想了想,他还是把“既然家庭条件一般”给咽回去了,这话说了伤感情,可也是事实。
海外背景对就业有没有帮助?当然有。
是不是必需品?不是。
那么多普通家庭的孩子,踏踏实实在国内念研究生,丰富简历参加实习扩充人脉学做科研,不也一样成才吗?
去留学深造,见见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在钟轼看来,除了少部分情况特殊的专业,这就属于一种“奢侈品”消费。
有经济实力就去,没有就别碰,又不会怎么样。
钟原见伯父问,垂下眼声音低:“……现在已经十月,来不及复习考研了。而且……而且留学中介费用也交了。”
“哪儿能这样呢?”
顾秋容忍不住出声了,端庄美丽的脸上满是不赞同:“这都十月份了,除了签了中介,雅思没出分,学费没落实,绩点也没刷上去,等于进度为0,那还不如考虑一下你伯父说的,复习考研。”
顾秋容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人物。
全院两千多个护士,摸爬滚打竞争出来一个护理部主任,业务能力不用说,手腕更是厉害。
婆婆和弟妹这点小伎俩,她实在不稀得拆穿。
“秋容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冯慧一听,立刻不满起来:“你们把自己女儿送出去见世面是对,侄子去就是错了?他还是个男孩子,更应该见见呢……”
“妈,瞧您这话说的。”
顾秋容笑意流转,不急不缓道:“人家都说自古女婿是半子。您看,我和钟轼挑来拣去,最后不是选了个也没出去留过学的吗?”
“青安既不是成绩不够,也不是考不过雅思,更不是没那个经济实力,”顾秋容这话说的很是指桑骂槐,意味深长:“他不就踏踏实实国内读完博士的,这样的孩子,我就很是看得上,不照样把女儿嫁给她。”
钟盈听的低眉掩唇,差点笑出声。
“是,妈说的很是。”
陈青安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凑趣:“我资质驽钝,主要还是因为医学部有您和爸这样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德高——”
“行了!”钟轼打断陈青安,不悦道:“我可没教过你。”
唉,他是太知道了。
自己的妈和那个弟妹加在一块,打个括号乘以十,心智手段也抵不上妻子一个。
更何况还有个狐狸似的女婿。
这一顿饭,算是不欢而散,谁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最后临走前,冯慧拉着钟轼,期期艾艾回忆起从前他父亲生前旧事,说的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虽然怨过冯慧,怨她对女儿的冷漠,但想起儿时的事,到底很难彻底狠心。
他父亲生前是名部队科研人员,聪明忠诚又志存高远,这一生的心血都洒在祖国的西北边陲。
为了两个儿子的教育发展,冯慧没有随军,而是与丈夫两地分居,留守明城。
可以说他幼年时,过的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生活。
那时候,他对妈妈还是有极深的眷恋的,只可惜后来成了家立了业,这才渐行渐远。
说到底,五万十万这点钱,钟轼没放在过心上。
若是能换来冯慧满意,他是意动的,可他又……不能不在乎妻女的果果想法。
他们这道行,这吃相,也的确太难看了些。
……
只是钟轼没想到的是,女儿会比妻子更在乎这件事。
他向来觉得女孩子清高自矜点,也有好处。
所以钟盈花多少钱买什么,做什么消遣,他一概没管过,典型的富养女儿。
可这这,至于吗。
钟盈一从冯慧家出来,面色就冰山似的冷。到了停车的街边,她没跟陈青安走,反倒上了钟轼的车。
完了。
陈青安暗道不好,也快步跟了上去。
这辆黑色X5越野上,一时很诡秘,满满当当坐了四个人。
“爸,”钟盈开门见山,语气清淡就问:“所以你要给钟原钱吗?”
她用的不是“借”,而是直接的“给”。
还是在新进门的女婿面前,刺的钟轼脸上火辣辣的。
他这个级别的专家大神,是真的已经很多年没遇到这么尴尬、被人诘问到不知说什么的时候了。
钟轼又是个标准外科医生,直来直去性格的人,当即语气就冲起来:“要给也是我出,轮不到你操心。”
“……我知道,你的钱你想怎么花都可以。”
钟盈放在膝上的手指绞着,语气也低落下去:“可是爸,我不想你帮这个忙,好不好。”
钟原要真是国内念书没钱,别说她爸了,这钱她都得借。
——可这明明就是故意宰她们一家的招数。
哪有人知道学费不够,还硬要先把中介钱给交了,要去留学的,这要挟谁呢。
“盈盈,我一直都教育你要知道赚钱的辛苦,但也不能一门心思都扎进钱眼里去,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钟轼不明白女儿怎么突然计较起这个,失望之余,话也说的重了些:“五万块不就是你一两个包的数目?要真能让钟原去念书,学学好,我看也值得。再说了,他再怎么样都是你的血脉至亲,这是割舍不断的,盈盈你换位思考下,要是哪天逢光雪风他们问你借这个钱,你借不借?”
可有一就有二。下次不就是结婚没钱,生孩子没学区房了?
还要精准扶贫到位,再送一程?
钟盈是不明白她爸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绕不过这个弯来,只闷闷说:“逢光和雪风就算借我钱,也肯定会记着还我的。”
一阵难言的寂静。
最了解彼此的人,吵架往往也是朝最痛的地方戳。
真完了。
做女婿和做丈夫都是高危职业,他们父女俩是什么性格,陈青安都很门儿清。
果然。
“盈盈,”钟轼怒气翻涌,嗓音也高起来:“你现在怎么那么自私?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给又怎么样?我做伯父的,赞助侄子出国读个书不行吗?”
“钟轼!”
这话简直就是在拱火,坐副驾的顾秋容不悦道:“女儿和你好声好气讲话,你哪来的那么大脾气,真给捧上天了不知道姓什么了你?”
钟轼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在后座的女婿一连“诶”了好几声。
钟盈被爸爸那么一说,没反驳,也没有更激动。
陈青安发现时,她安安静静的,淌了满脸的泪光。
“诶你你,这。”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就像心脏被人揪住般的窒闷,他环住她,还是慌的方寸大乱,:“……怎么啦?”
别说是他,就连钟轼和顾秋容也吓坏了。
这一车三个至亲之人,加在一起见过钟盈流眼泪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次。
钟轼更是懵的彻底。
……他哪见过女儿这样。
钟轼想起女儿十七岁那年,准备动身去英国留学那次。
那时候,妻子在援青支边,没法请假回来,他提前很久就排出了假期,决意要把送女儿去异国他乡,安定好再回来的。
或许因为从小,送她上学的次数少之又少。钟轼到现在还能记起,当时钟盈满眼明媚的光彩。
就在她收拾好两个28寸的大行李箱,准备带去的前一天晚,他接到临时通知,省内一县级市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需要科室配合,紧急驰援。
他是行政大主任,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走掉了。
看着那两个28寸的庞大行李箱,再看看女儿纤细窈窕的身形,和陌生的异国他乡。
钟轼由衷觉得,她是可以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