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棠岁
时间:2020-04-18 09:20:37

  说着,他走到姜予辞身边,去看她铺在桃树下石桌上的画:“你在画什么?”
  入目是雪白的宣纸上桃花三两枝,分明只有简单的褐与粉,却生生叫人品出晨光熹微时春花沾晚露的滋味来。落笔随意而率性自然,带着无拘无束的天真不谙事。
  到底也是南绍皇室全力培养出来的公主,打小就是由各色大儒和嬷嬷女官教养着,这作画的本事多多少少也还是有的。
  只是……
  燕华虚虚拂过画上一片花瓣处的一点残缺,原本圆润流畅的线条突然消失了这么一点点,但并不显得突兀,只觉得更加真实。
  这是他从前作画画花的习惯,不为旁人所知。
  风带来花香,恍惚间像是上一世他握着姜予辞——那时候他还只知道她叫琉璃锁,他亲自赐的名字。他握着她的手作画,在润出这花瓣边缘的时候手轻轻下压而后再度上滑,留出一点点的白。
  “在这儿留白做什么?”怀中的少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微微仰起头问他。
  少女身上是清雅的花香,稍微一动那香气就荡了起来,仿佛是有实体的袅袅烟云,转瞬就盈满了他一怀。
  感受着手下滑腻的肌肤,少年帝王轻轻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朕的习惯罢了。何况在这儿留这么一点白,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意趣不是吗?”
  少女煞有介事地左右端详了一番,微微弯了眉眼,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欢快:“真的是诶!”
  自此之后,但凡姜予辞作画,不论是她自己的随手练笔还是燕华的吩咐,只要有花瓣的地方,必有一片是微有残缺的。
  燕华轻轻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姜予辞对方才那一派汹涌的暗流一无所察,也实在是她对此事并不知情,因此便毫不在意地回答道:“闲来无事,随手描了几枝桃花。”
  燕华收回手笑道:“画得不错啊,有我一半神韵了。”
  姜予辞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我可不信,除非王爷哪一日画一副给我瞧瞧。”
  燕华却不答,只是笑:“怎么,还叫我王爷?嗯?”
  最后一个“嗯”字的声调略低,语音宛转,直叫姜予辞心里突然就是一颤。
  她别过眼,语音因为紧张而突然笑得有几分慌乱:“那我应该叫什么?”
  燕华方才为了看她的画而走到了她身侧,先前那一转身,二人便贴得极近,近得他身上的馥郁香气和她身上的清雅花香纠缠不清,暧昧难分。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一缕乌发:“依你。”
  指尖的发冰凉柔顺,像缎子。
  姜予辞:“……”
  既然都依她了她为什么不能叫王爷啊!
  姜予辞深吸一口气,语调轻柔温和,声音清亮甜美:“王爷……”最后半个字在燕华沉默的凝视里逐渐低下去,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三郎。”她轻轻叹了口气,唤他。
  这回的声音没有上一次叫“王爷”那样故意做出来的柔媚,只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声,却仿佛带着直击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就撞进了燕华的心里。
  像是晨露将晞时飞鸟略过芦苇地,只不过是随意地拍了拍翅膀,便吹动吹软吹倒了一片芦苇。
  他低眼,应道:“嗯。”
  -
  姜予辞先前听了燕华的建议,从那一大堆的请帖里找出了几张自己感兴趣的回了说要去。还未等燕华回去上朝,她便先要出门去参加一个什么赏花宴了。
  姜予辞侧着头对着铜镜,将玉石耳珰了上去。洁白柔软的耳垂上坠着细细小小的银环,小巧玲珑而又晶莹剔透的玉石垂下,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而轻轻摇晃,举手投足间都是女儿家的娇美。
  燕华坐在屋子一侧的软榻上,手上握着一卷《孙子兵法》,但是却没有在读,而是专注地望着姜予辞的动作。
  梳妆台就放在窗边,采光极好。姜予辞整个人都浸在阳光里,白得快要发光——那种柔和的光。
  直到她梳洗罢起身,燕华才连忙假模假样地举起书册,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看书的模样来,仿佛只是因为听到了衣裙悉索的声音这才抬起了头:“要走了吗?”
  姜予辞轻轻颔首:“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去怕是就要晚了。”
  燕华应了一声:“路上小心……别委屈自己。”
  姜予辞忍不住笑了起来。燕华似乎总是害怕她会把自己委屈了,虽然她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姜予辞还是点了点头,笑盈盈地应道:“嗯,我知道的。”
  告别了燕华,姜予辞便出了秦/王/府。马车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她带着拣枝上了马车,随后就靠在身后的马车壁上,合了眼开始整理思绪。
  这次宴客的是恭国公世子夫人,年纪比她略长几岁,成亲也有个二三年了,现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但是却是恭国公府到目前为止的唯一一根独苗苗,因此母凭子贵,在恭国公府的地位颇高。
  她才成婚两三年,也还算年轻。这次的赏花宴规模不大,只是京城贵族女眷们的一次小聚。因此所请的大多都是年纪与姜予辞相仿的人,交流起来也不至于出现难以接上话的情况。
  恭国公府王氏在北昭也算是有一定实力和影响力的大家族了,随着马车速度的减缓,姜予辞还是理了理衣裳和头发,以免显得慢怠。
  马车停了下来。
  “王妃,到了。”
  姜予辞应了一声,扶着先行跳出去了的拣枝的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第12章 害怕
  早早就守在门口的婆子们先前就眼尖地瞧见了马车外壁上□□的标志,一等马车停稳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先是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秦王妃,等姜予辞叫了起,就连忙引着她朝府里头去。不过短短几步路,却真真是周到小心到了极点。
  进了门上了轿子,又晃晃悠悠地行了一段路,这才到设宴的园子。门口也一样守着两三个婆子,急急忙忙地簇拥上来,笑得面上的褶子都皱得愈发深了:“哎呦呦,王妃您可算来了,我们世子夫人一大早起来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您呢。”
  姜予辞从前身为公主,这样的场合基本没怎么去过,难免不太适应。更何况恭国公府的婆子实在太过热情了,几乎要让她有些受不了。
  她没应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搭着拣枝的手随着这几人往里头走。
  恭国公世子夫人接了消息,也匆匆忙忙地对着先到了的宾客们告了声失陪,从园子里头折了出来迎姜予辞。她不过十□□岁的年纪,嫁为人妇堪堪三两年,容貌还保持着旧日的鲜妍,只不过多了几分温婉贤淑之像,身段儿却有几分丰满,显出一份特殊的风韵来。
  行了礼之后她倒也不怵姜予辞,大大方方地就拉了她的手,一面往里走一面笑盈盈地同她说:“王妃今儿来得可算是巧,我那盆十八学士昨晚正好开了,这会儿去赏啊,滋味最是曼妙不过。”
  姜予辞礼貌地冲她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一会儿可要好好赏赏。”
  只可惜梦境只记录了那么几个特定时间段的事情,她压根儿不清楚这恭国公府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否则这会儿便也不用如此小心谨慎了。
  姜予辞随着恭国公世子夫人左转右转地过了好几个鹅卵石小道的岔路口。这位世子夫人当真是风趣幽默又热情,一路上同她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逗得姜予辞连连发笑,心里对她亲近人的本事多少有些佩服。
  再拐过一个弧度不大的小弯,前头花影扶疏间隐隐约约显露出来些翘壁飞檐,还不时有笑闹声传来。姜予辞心下了然,这是快到了。
  果不其然,又多行了几步,前方便豁然开朗。一座漂亮大气的亭子立在小道尽头,三三两两的女眷聚在一处,或是坐在亭中,或是立于纷繁花树下。见有一行人过来,原本正说着话的都接连停了下来,好奇或是探究地朝这个方向打量着。
  “来来来,秦王妃来了。”恭国公世子夫人拉着姜予辞的手往亭子那边走了几步,笑着介绍道。众人闻言,这才稍稍收敛了些眼中原本的打量和疑惑之色,过来一道行礼:“见过秦王妃。”
  姜予辞端着副温和柔雅的模样柔声叫了起,又道:“是我来迟了,诸位莫怪。”
  众人自然纷纷称不敢。有那性子活泼大方些的,还大着胆子打趣儿:“王妃来得这样迟,莫不是秦王殿下燕尔新婚,太过喜欢夫人了,所以舍不得放出来让我们见见?”
  姜予辞温和一笑,脸上浮现出一点羞涩,口中的话却还是说得大大方方,并不曾堕了秦王妃的架子:“方才成婚,自然是要甜蜜些的。”
  诸位夫人见她平易近人又开得起玩笑,不由得也放松了不少。一时间众人围着她坐下,有说有笑的,又是向她科普北昭的种种大小事,又是问她南绍的各色风土人情。
  恭国公世子夫人坐在一边,身侧是同她交好的贵妇人,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问她:“这位可还好相处?”
  世子夫人的唇角绽放开甜美的笑容:“可和蔼着呢。不似那位,成天仰着脖子瞧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尚书郎的女儿,呵,再高贵能有南绍的大公主高贵了去?我派人给她递帖子,原本说得好好的,一看宾客名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甩了脸子说不来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压得愈发低,生怕被旁人听去了,另一位贵妇人几乎要把耳朵凑到她边上才能勉强听清楚。
  上首的姜予辞一边同这群夫人们说说笑笑,圆润而清透的杏眼一边状若无意地在人群中一扫。
  一大群燕语莺声,看着这副模样,再结合先前恭国公世子夫人那寥寥数语的简单介绍,她囫囵记了个大概,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豫王妃没来?
  -
  秦/王/府。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升起,云雾缭绕缥缥缈缈,衬得那一座小小的铜山仿若仙境。
  醇厚绵长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盈满了一室,书桌前俯下身拨弄着一枚寿山石印章的燕华终于站直了身子,动作不轻不重地放下那印章:“那既然如此,就是说豫王这些年来同南绍并没有来往。”
  “……也没有王妃见过了?”
  寿山石被扣在黄花梨木桌面上,金木相击时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分明。
  单膝跪在一旁的影卫抱拳:“不曾有过。”
  “嗯。”燕华淡淡应了一声,宽大的袖子拂过桌案上雪白的宣纸,素白的手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燎好了尖的玉管紫毫,挽袖润墨,“退下吧。”
  一身黑衣的影卫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屋子里。暗香盈室,珠玉拂帘,一屏之隔的梳妆台还随意地摆放着女儿家的胭脂水粉,青色的地砖上投下了正午耀眼的日光。一切都仿佛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异样。
  燕华执着笔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只在纸的正中落下了一个墨点。
  一张被裁得四四方方的宣纸,白得像是高山上最纯净的雪,连半点儿草杆都找不到,正中央却被人有意无意地落下了漆黑的一点。
  燕华凝视着那个墨点。
  是这一世的姜予辞,还是上一世的琉璃锁?
  亦或……二者兼有?
  这猜测来得可笑,他却控制不住地想去想它。
  如果她是上一世的琉璃锁,她知道他曾经这么心机地对待他,会怎么想他?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如同藤蔓,一点一点攀爬缠绕上了少年柔软的心脏。
  燕华向来不在乎这些。
  然而此刻他竟然发现,他开始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
  甚至他已经无法分清,究竟是姜予辞知道琉璃锁的事情更让他害怕,还是他开始在乎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更让他害怕。
  -
  姜予辞是傍晚时分回的秦/王/府。谢绝了恭国公世子夫人送到大门处的打算,又一一应下其他贵妇人改日小聚的邀请,坐上马车的时候姜予辞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拣枝倒了点薄荷油在手上,为她揉着太阳穴。轻重有度,正是最舒服的力道。
  姜予辞缓缓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或许是这几天实在累着了,等她醒来,竟然已经躺在王府的大床上了,原本精致厚重的衣袍也已经被换下。
  她拥着锦被坐起身,一头浓密乌黑宛若绸缎的发瀑布似的倾泻下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那繁复华丽的发髻也被拆了,头皮都松快了不少。
  橘黄的烛光静静地照耀出一片小小的明亮,白日出门前还大敞着的窗子被关了半扇,另半扇也合上了大半,应该是怕风灌进来叫人受了凉。不过透过那方寸的空隙,勉强还能窥见些许外头蓝紫色的天幕。
  应当已经是晚上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衣料和锦缎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有些明显,下一刻她就隔着屏风看见烛火把一个清瘦高挑的人影映在上头。随后,大红锦衣的少年便走了进来。
  看到已经坐起来了的她,燕华先是一愣,随后便虚虚倚靠在屏风上,抱着双臂笑了起来,语调戏谑:“你倒是好眠,把你从马车上抱下来,换了衣裳又拆了发髻,这样一番折腾,竟然还不醒,一直睡到了现在。”
  姜予辞一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一个信息:“换、换衣裳?莫非是你给我换的?”
  燕华顿了顿,忽然有些顽劣地勾了勾唇角:“是啊,怎么了?”
  ——其实他怎么敢,一室灯火通明里,光是看一眼他就要心慌了。
  “反正都是同床共枕的人了,换个衣裳也不算什么。”燕华轻轻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谎。
  姜予辞羞得几乎想要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她红着一张脸,半天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燕华笑得格外开怀,“王妃这是……害羞了?”
  “……才没有!”姜予辞丢过去一个软枕头,被燕华轻轻松松地接住了。
  “乱丢东西可不是个好习惯。”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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