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在旁人眼里,她一直扮演着卑微又可笑的痴情人角色。
念此,沈未凉默默挣开被许怀衣牵住的手,面上淡漠,“臣最近有些疲倦。”
许怀衣当然知道她所说的疲倦是为何。东燕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接连不断,他又是年轻的帝王,推行新政之下,难免会引起不满,边境战事便成了众人大做文章的突破口。
而这些担子全压在了沈未凉一人身上。
她以前从来不会向他吐露半分软弱,也从不叫苦,仿佛一人一枪,便足以阻挡所有的纷争和灾祸。
可她也只是血肉之躯,也只是个女子罢了。
许怀衣忍下心头的怜惜,眸中闪过冷然的精光,面上却是一副心疼的样子,柔声道:“朕都知道,阿凉一直做的很好。过几日宫中摆宴,庆贺燕齐结盟,届时你同朕一道出席吧。”
沈未凉的拳头又是一阵捏紧。
她记得燕齐结盟,是以她阿姐沈宓远嫁北齐作为代价的。她还曾因此事,同许怀衣狠狠吵了一架。
后来男人一连哄了她好些时候,甚至亲自跑去边塞找她,这才作罢。
现在想想,也许这些都是他的高明手段,而她愚蠢至极地落入圈套,还以为他是在乎自己的。
而他此番要带她出席,也只不过是想对远在北齐的阿姐,和远在边疆的将士们,有个交待。
沈未凉嗓子发干,目光直直地落在许怀衣身上,“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许怀衣见她用了尊称,心下觉得古怪。遂又上前一步,带着些强制意味地挑起女人的下巴,眸中带惑,敏锐地问,“怎么了,为何对朕这般生疏?”
沈未凉很想揪着男人衣领,狠狠质问他,为什么要放弃长流镇,为什么不派援兵,为什么,不爱她了。
女人眼尾发红,仰面瞧他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怀衣在她眼里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恨意。
一阵没由来的心慌。
许怀衣松了手,一把将沈未凉拉进自己怀里,用力搂紧,而后温柔又眷恋地喃喃,“是朕错了,朕不够体谅你。阿凉不要生朕的气了。”
沈未凉没吭声,死死咬住唇瓣,任由他抱住。沈未凉的个子在女子中也算高挑,但仍只及他肩。虽呜咽无声,眼泪却是没忍住,潸然滚落在许怀衣素白的衣裳之上,一片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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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在将军府里闷了好几日,沈未凉总算缓过神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哪有功夫让她在这儿黯然伤神,好不容易重生在燕赤一役之前,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想如何活下去才对。
其实沈未凉已经在内心打了无数次退堂鼓,要不然就逃跑算了。跑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管它什么家国天下,安安生生地活一辈子。
可是她那忠心耿耿的老爹怎么办,她那年纪尚小的三妹又怎么办。
窗外秋风起,落叶满地。
惹得她愁绪又添三千。
索性没过多久,宫里就派人来接她了。
荣公公与她也算是老相识。老太监一甩拂尘,面上带着客气又讨好的笑容,“沈小将军,陛下邀您进宫一同赴宴,杂家这不特地来接您。”
沈未凉瞥了眼尚早的天色,不客气地拒绝,“这才什么时辰?”
没想到荣公公却上前一步,掩着嘴对她笑得暧昧,“陛下想您了,自然觉得一切都太晚。”
沈未凉没忍住瞪他一眼,落在荣公公眼里又成了女儿家面皮薄的娇羞之态,笑意愈发猥琐起来。
沈未凉懒得再同他废话,步子一迈就上了马车去。从将军府到皇宫,还有很长一段路,马车颠簸,竟将她颠得睡着了过去。
等到沈未凉一觉醒来,发现自个还在马车上。只是身上盖了薄毯子,颈下还细心地垫着软枕。
马车里,许怀衣正坐在对面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男人生了副好皮囊,温润俊朗,眉目清隽如玉裁,举手投足间尽是华贵威严之姿。
若是从前,沈未凉定会安安静静看着他,等他批完折子。可现在,沈未凉却是连同他待在一块儿都觉得压抑的要死。
“陛下怎么在这儿?”
沈未凉刚睡醒,嗓音微哑,透着朦胧的魅惑感,女人懒施粉黛,却有着浑然天眷的清丽容颜。
许怀衣抬头看她,目光专注,而后微微一笑,“见你睡着了,不忍心叫醒。可朕又甚是想你,便将折子搬进了马车里来批。”
男人这一席话说得还真是动听,难怪自己以前会被他骗的死心塌地。
沈未凉淡淡笑着,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走吧陛下,该去赴宴了。”她这么说着,起身便利落地下了马车,然后垂首在一旁恭候着许怀衣。
天色已晚,宫灯长明,昙花正盛。
沈未凉跟在年轻的天子身后步入琼林殿时,百官拜贺,呼声震耳。在这极为熟悉的场景之下,沈未凉恍然想起,自己前一世曾在这大殿上为许怀衣挡过一杯酒。
虽记不起具体的情况,但模模糊糊有些零碎的印象。约莫是南漓的使臣敬天子一杯,许怀衣推脱再三,她便头脑一热欲当那“救美”的英雄,替他喝了下去。
后来才知道南漓人善用毒,酒中混了无色无味的两心露,饮下烈酒,毒便入骨,只要再点上寻常的多罗香,便可杀人于无形。
沈未凉身形微晃,脑海里突然清晰起来。上一世她不就是这样被周阑烟害死的吗!
所以老天这是又给她改变的机会了?
“沈爱卿,过来坐。”
许怀衣出声唤她,指了指身侧空出的位子。
若放在以前,沈未凉定要自我感动一番,许怀衣的身侧本该是皇后的位置,自己在他心中一定很重要吧。
可现在,沈未凉却是满心鄙夷,暗暗想着,许怀衣还真没安好心,把自己放到他身边,只不过是为了替他挡酒吧。
默不作声地落了座,沈未凉心下已有了思量,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再说。
宫宴她一向都是喜欢参与的,不说旁的东西,起码这菜肴,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吃。
没等她吃上一会,果然有南漓的使臣举樽向许怀衣敬酒,许怀衣也果然再三推脱着。
因年轻帝王的拒绝,大殿内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甚至变得鸦雀无声。
南漓使臣半步不肯退让,“燕帝不接受臣的敬酒,可是看不起我南漓小国?”
许怀衣眸色渐冷,却仍弯唇,“使者说笑了,南漓同东燕都位列四国名内,谈何小国。”
“那便请陛下,喝了这杯,给臣和南漓一个面子。”
南漓使臣面朝天子行了个大礼,半屈着膝,铜樽高高举起。沈未凉看见,那人面上,分明带着势在必得的诡异笑容。
“陛下。”沈未凉忽然起身,柔中带刚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上响起。“微臣身体抱恙,想先行告退。”
殿内一片唏嘘。众人皆知沈小将军同天子青梅竹马,情深意切。此番燕帝受了刁难,沈小将军必定是要为其出头的。
可谁想,沈未凉一开口却是告退。
许怀衣闻言也是一怔,凝眸满是探究地看着她。沈未凉不躲不闪,漆黑如墨的双眼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男人。
二人对视了足足有十秒,南漓使臣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无视了,这才听见许怀衣喜怒难辨的声音传来,“允了。”
沈未凉当下毫不犹豫地作揖,抬腿便走,竟是半分迟疑也没有。可她坐在龙椅侧边,要想离开必须穿过整个大殿。
而南漓使臣仍半跪在大殿中央。
沈未凉走得又快又急,路过使臣身边时,手臂似无意识地一扬,便将那高高举起的酒樽悉数打翻了去。
铜樽“哐当”落地,酒水四溅,湿了女人半身衣裳。
南漓使臣气急败坏,站起身来吼她,“你是故意的!”
沈未凉掸了掸弄脏的衣袖,美目轻抬,语气猖狂而又蛮横无理,“本将军说了,身体抱恙,听不懂吗?”
南漓使臣被她堵的脸色涨红,刚想说些什么,沈未凉已掀着衣摆目中无人地离开了琼林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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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凉在偏殿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刚想出去,却听外面一阵细碎的交谈声此起彼伏的传来。
透过半掩着的窗棂,沈未凉看见两个宫女打扮的丫鬟正在窃窃私语,而说得恰好是她的名字。
“哎,你知道嘛,沈小将军方才在大殿上让陛下难堪了。”
“我听说了!想来还是患难见真情。陛下对她一片真心,这等关键时刻,她却独自告退了!”
“可不是嘛,真是薄情寡义的女人。”
“是啊,也不知道陛下看上她哪点了!”
二人交谈未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沈未凉偏头,看见树下背对着自己站了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月光淋漓,将那人覆上一层清辉。
男人语气不善地开口,“都不想活了?”
两个小丫鬟吓得均是一哆嗦,颤巍巍就跪了下来,口中念念叨叨喊着“饶命。”
男人一脚将院内的石凳子踢翻在地,即使看不见他的面容,也知道他该是盛怒之下。
“下次谁再嚼她的舌根,本王便拔了谁的舌头。”
男人不紧不慢地冲她二人发话,两个小宫女又是吓得哭哭啼啼地连连磕头。
“还不快滚!”
男人似听不得啼哭,胸中烦闷之气愈演愈烈,高声一喝,将那二人赶了出去。
沈未凉抿唇笑了笑,在她印象里,脾气这般暴躁且凶狠的男人,她就只认识萧燃一个。
快步掀了“哗啦”作响的珠帘,沈未凉追到院内,还好那男人仍背对着她长身玉立。
沈未凉试探性地唤他,“萧…王爷?”
月升中天,树间筛洒下一片阴影,却把萧燃的轮廓描绘得更加立体几分。其实他本长得龙姿凤章,奈何周身肃杀之气硬是盖过了天生的俊朗。
叫人不禁胆寒。
沈未凉却没半点畏惧,反而有些喜出望外,刚要张口同他说些什么,眼前却又浮过一片白光。
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第7章 教训
屋内暖融融的。
沈未凉醒来好一会儿,也没敢睁开眼。她方才好好地站在院子里,还没跟萧燃搭上话,怎么就晕了?
该不会又重生了吧,可是她这回压根没死啊。
女人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着,睫毛轻颤。右手伸出了被衾外,不老实地四处摸索着,仿佛在寻一处安心之所。
萧燃挑着眉坐在床沿上,眼见着沈未凉葱白细长的手指摸到了他的衣角,而后滑过乌青的绸缎面料,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大腿上。
男人肌肉猛的绷紧,喉结滚动了下,终是忍不了般愠怒着开口,“沈未凉!”
被大声叫到名字的女人略微一抖,然后慢慢睁开了眼。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是在王府里,沈未凉脑海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怎么又回来了?
女人眼里一片迷茫,还带着尚未清醒的朦胧水雾,配上一副清丽出尘的面庞,像是涉世不深的谪仙。
萧燃眸色又是一暗,压下心头的燥热,一把甩开她仍放在自己腿上的手掌,恶声恶气,“沈小将军所说的练家子,原来练的是哐哐倒地的本事。”
沈未凉这才被他吼的回过神来,反应了一会,猜想男人这番话说得该是她闻了多罗香倒地一事儿,遂露出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给萧王爷添麻烦了,不知沈某身体状况如何?”
萧燃没好气地哼声,抿唇道:“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大病未愈,身子尚弱。”
沈未凉蹙起柳眉,边单手撑着床板起身,边暗自想着,她不是中了两心露,又闻了多罗香,应该毒发身亡才对,怎么重生到两年前,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萧燃见她磨磨蹭蹭了半天也没能从床榻上直起身子,瞧着都心累,于是面色烦躁地伸手覆在女人柔软的腰肢上,稍稍使劲,便连人带着被子揽到了自个身前。
萧王爷显然没控制好力道,沈未凉躺久了浑身无力,他这一搂,足足将人拽得同自己几乎是鼻尖触着鼻尖,面贴着面。
女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多罗香。
她的呼吸轻绵而悠长,不紧不慢地缠绕过来,仿若有根细细的丝线,柔柔勒住了他的心脏。
虽无痛无伤的,却叫人心痒。
“萧王爷,太近了。”沈未凉感受到男人粗重的呼吸挨在她耳边,便直言不讳地提醒他。
萧燃闻言,面上有些别扭而慌张的神色,下意识抽回了搂在女人腰上的手。
沈未凉本是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谁料想他收回的这么突然。没了支撑点,她瞬间仰面跌回床榻上。
又是“哐当”一声。
沈未凉微叹了口气,自嘲,“沈某看来可以改名了,就叫沈哐哐如何?”
萧燃哑然失笑,眉目舒展开来。他总是皱眉瞪眼的凶胚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不顺心的人都砍了去似的。难得这般畅快的笑,竟是俊朗非凡。
沈未凉见了,也弯了弯唇,“沈某有一件事儿,想问萧王爷。”
男人敛了敛笑,“何事?”
“两年前,东燕兴帝十九年,萧王爷可曾出席了燕齐结盟的宫宴?”
“去了。”
“可曾见过沈某?”
“见过。”萧燃颔首,微不耐烦。
“在哪儿见过?大殿上还是偏殿里?”沈未凉一双美目紧紧盯住男人,语气有些不依不挠。
“忘了。”萧燃神色逐渐烦躁,口气不善。
沈未凉识相地闭上嘴巴,不敢再问。心下却明白了几分。
周阑烟点了多罗香勾出她体内两心露的毒性,而她却重生回到了两年前,改变了自己替许怀衣挡酒命运。
所以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可她是怎么回来了?
想不明白的沈未凉郁闷地揉了揉额发,却见床边的男人盯住她额头,神色有些凝重。
萧燃倏然俯身,抬手还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角,额上偏左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如果没记错,那是她十八岁的时候为了救他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