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
“小的今天晨起倒恭桶,就看见、看见水里仿佛漂着什么白花花的东西……我、我赶忙叫人,将她捞了上来,就……”
我听得心理不适,有点想吐,薛殊却面不改色,只简短提问:“死人怎会随船漂流?”
“老爷有所不知,我们在船侧设有渔网,每日一收,”一个水手见少年惊惶的模样,心有不忍,便补充道,“小云是碰巧被渔网挂住,否则早都漂远了。”
“是上天有灵,要还我们女儿一个公道啊,”刘家娘子忍不住哭出声来,“老爷,求您惩治凶手!”她指向暗卫们,“是他们干的,他们早对我女儿垂涎三尺,他们欺她又聋又哑,又长得清秀,就屡次写信骚扰她,要她同他们私会。我和老头子天天在小云门口死守,昨夜,只有昨夜,我们心存侥幸,想休息休息,没想到就遭了贼人毒手。大家都看见了,小云脖颈青紫,分明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暗卫头领脸色发白,胸膛上下起伏:“你们血口喷人!我早就说过,那些信并非我们所写。”后面的人也应和:“你们这是污蔑!”
众人议论纷纷,其中有两个侍女躲在人群里,脸色格外差。
我心中一动,叫道:“谁是春柳,谁是丽娘?”
果然是这两个失了魂的女子。
她们被叫到名字,同时一缩,又都惶惶然地跪下了:“是、是奴婢。”
“我听说,你们有相好的?”
春柳浑身发抖,眼睛往暗卫那边瞟了瞟,道:“没、没有!”
“胡说,谁不知道你们和他们走得近?”有一个大胆的丫头说道,“春柳,你敢说,你每夜出门是做什么吗?”
薛殊挑了挑眉,又将眼神扫向暗卫队。
有几个暗卫慌了,其中一个深深扣头:“回、回禀太……太太老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丽娘也忙说:“是啊,我们是清白的!我们只是怜悯他们守夜辛苦,为他们送些点心罢了。”
管家婆一直提心吊胆地立在旁边,听了此话立马上前狠狠戳了她一指头:“小蹄子!竟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说罢,还骂刚才那个大胆的丫头:“既有此等事,为何不早对我说?”
她这一撇清,管家也立马会意,跟着痛心疾首地对刘老爹道:“你收到了信,怎么也不告诉我呀?你太傻了,自己守夜有何用,若不是你隐瞒不报,事情岂会到了这一步?”
刘老爹瘫坐在地:“告诉你又有何用?难不成叫几个卫士来看守吗?这与引狼入室何异?我们孤零零地漂在这江上,还有五日才可以靠岸,若惹毛了这群执剑之人,他们还不知要做出何等事来!”
他说这句话时可能没有多想,但是的确造成了恐怖的效果,让众人都突然安静了,连我都不由得心里一毛。
暗卫有七八十人,全都身手不凡。船上剩下的丫鬟杂役之类,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一百,若他们真有坏心,屠船都绝不成问题。
若是这些人都忠心耿耿倒还好,万一里头混入了叛徒想要对我们下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向薛殊。而他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众人。
此时,两个郎中回来了,附在薛殊耳边说:“是先奸后杀,掐死扔进河里的。”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想道,我委实不该在船上玩什么不吉利的狼人杀,现在好了,真的有了死者,目前谁是狼人谁是平民谁是神职还破朔迷离,这局若是失败,搞不好就要以身喂鱼了。
“刘老爹,你最后一次看见小云是什么时候?”薛殊反应不大,我被迫艰难地开启警长模式,点人发言。
“是戌时,我们三口人一同吃完饭后,便各自回房了。先前我们夜夜守着她,实在太累,所以这夜想歇歇,想着,她就住在我们隔壁,要真有事,总该闹出点动静来吧。”刘老爹抹了把泪,悔不当初的模样。
“好,戌时之后,还可曾有人……”
我正在梳理时间线,薛殊忽然开口将我打断。
“区区一只船也守不好,”他的声音并不高,但从他说出第一个字起,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屏息静听,“你们是监守自盗,还是没用的废物?”
他显然是个暴民,对办案毫无热情,只想骂人。
暗卫首领冷汗涔涔:“老爷,船上的男人不止我们……”
“一炷香的时间,我要知道刘小云是从船的哪处坠落。”薛殊并没有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
特务们训练有素,一听见任务,立马答“是”,飞速散开。
暗卫们一走,众人顿时开始交头接耳,散发出恐慌的情绪。管家喝止道:“都安静些,老爷自有定夺!”
有个婆子却忍不住说活了:“老爷,奴婢知道这些都是老爷从青州带来的心腹,而我们只是您在京城买的下人,比不得他们。可老身掏心窝子说一句话:若是真凶找到了,固然好,若找不到,那宁可疑错,也不可就此不了了之呀。我们这些人手无寸铁,又没有武艺傍身,他们却个个彪悍,现在都漂在河上,如若他们起了坏心,后果不堪设想。老爷切切不可糊涂哇。”
她这话一出,大家都纷纷附和:“是啊,小云收到的信不止是一个人写的,有可能糟蹋她的也不止一个人。这些天他们的行为有目共睹,分明是一群色迷心窍的恶徒!”
这个人虽然有带节奏嫌疑,但听起来像是好人发言。
内司的暗卫虽然是薛殊的人,但在我这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他们身份算得上高贵,又习惯了夺人性命,或许根本就没有把下人当人,没把他们的命当成命。调戏骚扰下等人,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无伤大雅之事。
薛殊漫不经心地说:“嗯。”
我严重怀疑太上皇还没睡醒。
“如果凶手真在他们中间,我们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扔下河吧?”我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果真这样做,即便是被冤枉的,他们也要为自保杀人了。我看还是赶快靠岸报官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船老大面露难色:“靠岸倒是容易,往西行几个时辰就能到扶风渡,但这渡口荒僻,我们人众多,又没有马匹,要行十几里路才能到镇上,实话说,我对这段路也不熟,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枝节。而下一个比这方便的渡口,要行船两三日了。其实,五日后我们便可抵达临淮,临淮的渡口就在北门外,行人甚众,那时报官才是最好。”
“还有整整五日……”大家纷纷表示担忧。
一个水手说:“我我倒是有个办法。船上备了很多用来逃难的小船,可以让他们乘这船先行离去。”
管家摇头:“不妥不妥,万一我们错冤了好人,把会武功的卫士都遣走了,岂不正中那不轨之徒的下怀?到时候,谁来保护我们,谁来保护老爷呢?”
薛殊始终沉默不语,直到暗卫们回来禀告,在西侧船沿上发现血渍,与小云身上的擦伤相符。是凶手把小云扔下去时擦破她背上的皮所致。
“西侧都有谁值守?”
一半的暗卫站了出来。
薛殊点点头。我以为他憋了这么久,要给出什么高见,却听他道:“你们乘小船去吧。”
得,原来这位是个盲毒的女巫。
第25章 谋杀始末
薛殊说让人滚蛋,就让人滚蛋。
昨夜守在船西侧的,还有和春柳丽娘纠缠不清的,接近一半暗卫被赶到小船上,出局了。薛殊随便扔给他们一袋盘缠,让他们去扶风渡靠岸,走陆路到临淮等我们。
薛殊做出决定之后,这群内司特务没人敢为自己辩解一句,灰溜溜地挤在几搜小船上顺流而去。
薛殊对自己这个决定很是满意:“如今这船上青州人少,京城人多,可以抗衡,谁也不必担心了。至于刘小云一案,到了临淮再报官。”
大家本来都以为今天要有一场狂风骤雨,没想到薛殊这么简单粗暴地就把事情了结了。
事罢,我们王老爷的情绪一点没有受到影响,悠悠起身,说:“做些早餐来。”
我跟着他回到房中,丫鬟端来一些白粥、馒头咸菜之类。薛殊没事人一样动了筷子,我直犯恶心,半点食欲没有。
几个丫鬟显然也有些心神不宁。我挥挥手:“你们受惊了,快下去休息吧。”
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薛殊道:“林小姐,有话就说,不要憋坏了。”
我立马:“你真的不打算找出凶手吗?!趁现在小云的房间还没有被破坏,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线索:究竟是有人将她诱出,还是破门而入?若是被人诱出,是否有人看见?若是破门而入,有没有人听见动静,当时在旁值守的人为何没有注意?
还有小云的尸身,郎中只是粗略检查,趁着她还没开始腐烂,应该让他们详细检查她的伤口情况,便可知道她死于何时何地,怎样被杀害,究竟是一人还是多人所为。
刘老爹那里还保存着几封骚扰信,对照笔迹,也可查出端倪。
还有,既然坠河的地点找到了,那当夜曾出现在那地方附近的人就很值得怀疑。大可叫暗卫们来问话,让他们交代不在场证据,一个个排查,总能查到些什么吧。
而且,这案子还有很多小疑点:春柳和丽娘两人在这公案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凶手为何挑小云下手,只因为她是聋哑人吗?她的衣裳哪去了?她的尸体挂在渔网上,是否巧合?我觉得这案子很怪,太怪了,只是简单地赶走那些人,实在草率。”
薛殊静静地听完,说:“你不去刑部真是屈才。”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有些焦急道:“不是,这么多疑点没有厘清,凶手可能仍在船上,我们还要航行五天,一半的暗卫都被你赶走了,你不觉得很危险吗?这时候要是搞不清状况,含糊了事,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知道你为何有这么多疑问吗?”
“为何?”
“眼前迷雾重重,往往因为这里不够清晰。”他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颇为不服,环抱起双臂:“愿闻其详。”
“首先,有人想陷害暗卫,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是想支开他们,对你下手?”
“这艘船上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谁会想对我下手?又是为何?”
“图财?难道是下人里混入了亡命之徒,想搅乱局势,趁火打劫?”
“我们此次出行只带了必要的盘缠,并不多。而为了抢这些财宝,需要登上严密防守的船,精心谋划,杀害一人性命,冒着事情败露的风险让我对卫士起疑心,引我赶走他们。赶走他们之后,势必还要将船上所有人杀害灭口。小利不足以驱人做此等事。”
我拿起勺子,无意识地一下下戳着白粥:“大利……那便是你在京城的财产。可是按理说,即便你死了,那些财产也会被你留在府中的‘青州人’带回延南,又能轮得到这船上的谁?有官府管着,总不会平白被人侵吞吧。”
“再想。”
我又沉吟半晌,犹豫道:“你常年‘不在’京城,全部事务都是管家料理。或许他已经秘密转移了大笔财产,这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借机杀了你?这样,就无人追索这些蒸发的银子了。但,他的所作所为看着实在不像这种人,方才刚有人提出要让卫士们离开,他就第一个反对……”说到这,我突然自己反应过来,“他有同伙。”
放逐卫士看似是自然而然发生,其实很可能是精心设计的结果,管家为了掩盖自己的嫌疑,当然要□□脸,让别人来当坏人。薛殊方才鲜少发言,故意放任有心人说话,大约是在默默观察这些人想把他往哪带吧。
薛殊的推理逻辑上说得通,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草率:“不对,你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一个假设之上,那就是暗卫没有问题。人如果真是他们杀的呢?”
薛殊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内司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精英机构,能进其中已需要层层选拔,而被允许知道他并非真心退位的秘密的,应当是他最信得过,最了解的这一小撮人。他说不会是他们,我可以相信。
薛殊好整以暇地喝完最后一口粥,忽叹道:“太麻烦了。”
“啊?怎么?还有别的问题吗?”
他摇摇头:“不能杀人,实在麻烦。”
我把自己放在杀人狂的角度思索了一下这事该怎么解决。薛殊的风格大概是:先下手为强,杀光管家及所有京城带来的下人(至少所有男人),不管谁在作妖,给爷死就是了。
我说:“不要滥杀无辜。”
“我从不滥杀无辜。”
我赌五毛钱他以为我没看过他的传记。
“当然,当然,”我顺着他说,笑眯眯地跟他讨教,“那么老爷打算怎么办呢?”
“本来上策自然是先发制敌,将所有京城来的人囚……不,囚禁太费事,也有风险……还是杀光为上。”
看看,我说的什么?!
“但我年岁渐长,近来愈厌血腥,何至于为这几个小喽啰大开杀戒。况且,这一程还有要事要办,我实在不想旁生枝节。再者,我若这么做,有人恐怕要同我翻脸。”他若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翻脸?我吗?
实话说,滥杀好人我肯定会拼命阻止,但若他真这么做了我会怎样,我真还没想过。或许真的会翻脸吧。
太上皇肯把我的感受纳入考虑范围之内,看来我之前的工作做得不错,以后也对他有用,他还不想太得罪我,免得我消极怠工。
我心里不免洋洋得意,表面上却装得诚惶诚恐:“岂敢岂敢。”
“如今一半的卫士已经被遣走,他们便会放下戒心,且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薛殊吃完饭,又跟往常一样踱去甲板看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