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侍卫护送到了道观一角,安顿下来。这道观男女道士都有,我住的地方自然是坤道的居所。她们另给我开辟了一间幽静的小院子,供我“修行”。
皇上让我监工,其实我也不能真的去看人做牌位,这一个月我可谓是闲人一个,可以为所欲为。
来的第一天我借参观之名熟悉了一下环境,第二天,我正在院子里琢磨着怎么能出去逛逛,就有人敲门,圆儿开了门,一声锐叫:“夫人!”
夫人?
我抬眼一看,一位二百斤的贵气女士站在院门口。
嗨,问都不用问,一定是我妈。
我热情地迎上去:“娘!”
贵气女士一听这声,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也朝我快步走过来:“我儿!我可怜的儿!”
她上来就是一个熊抱,揉我的头道:“我的珠珠儿都瘦成这样了……娘的心肝肉,到底受了多少苦?娘听说你病了,可有好些吗?”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哭道:“珠珠儿你不用说,娘都听说了,那个陆知了给你委屈受是不是?”
“倒也……”
“你不用替她遮掩!陆家那个小蹄子的臭脾气我还不清楚?我跟你说,我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你不要受气,惹出事有娘给你兜着,我就不信姓陆的敢怎么样!他当年会试可是你大舅的门生,现在见了你舅也要叫声老师。你外祖父三朝为相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陇北哪个乡下苦读呢!”
我妈的后台这么硬的吗?
“哦,我……”
“你又想提你爹是不是,不用听那个糟老头的!他就知道让你低调,让你忍耐,把你养得任人揉捏。要不是他成天这么教你,你能被人欺负得卧床不起,瘦成这样吗?!我告诉你珠珠儿,我已经上过陆家的门了,陆老头躲着不敢见我,我揪着那陆知了教子无方的娘就是一顿骂!
你说我都做到了这份上,你爹那个没用的东西就是要按兵不动。前段时间我跟你爹说,再不跟皇上说这事儿,我就跟他和离,他才去找的皇上。要不是我逼他,我们珠珠儿可要挨到什么时候呀?”
原来那天小皇帝来是因为这个。
我突然感到一阵惭愧: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当初做出卧床逼宠的决定的时候,又怎会想到会引起外头这么一段风波。我向来喜欢迅速出击,一剑封喉,可初来这个时代,功课都没有做好的时候就开始进攻,实在太草率了。小皇帝年龄的事就是血的教训。
我低声说:“娘,其实我并没有受苦,你别担心。”
“傻孩子,总是不说真话。”她抹了把眼泪,拉我坐下。
团儿和圆儿都哭成了泪人,我眼睛也酸酸的,笑道:“你问圆儿。”
圆儿连忙点头:“我们小姐可厉害了,宫里谁都拿娴妃没办法,就我们小姐敢跟她硬碰硬,现在所有宫妃受了委屈都找小姐解围,娴妃也不敢惹她。”
林夫人听了这话,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她理理我被她揉乱的头发,又捏捏我鼻子,声调缓和下来:“我家珠珠儿长大了,”她刚说了一句,又忽然悲从中来,哽咽道,“娘没用,没能保住你两个哥哥,谁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我就去跟他拼命!”
林家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就剩林如珠这一棵独苗了。我先前就知道林夫人宝贝她,今天才见识到这宝贝的程度。
我一边觉得林如珠落水后不知魂归何处,这事想来实在让人揪心,一边又觉得幸好有我来代替她活下去,不然这林夫人得伤心成什么样?
正胡思乱想间,又听到林夫人拍大腿:“我都忘了,珠儿,你此次自请出宫祈福,是不是为了来见青莲道长的?”
“啊?”我一愣。这次牌位事件被严格地封锁了消息,我出宫自然也是打着祈福的名号。团儿给我使眼色,我连忙应道,“哦哦哦!是的,没错。”
林夫人握住我的手:“乖女儿。还说我太信怪力乱神,还不是等不及我安排他进宫就来了?”她压低声音,“娘都安排好了,你今夜戌时去西殿第九个院子,后门外的小道直走就行。让他好好给你算算,求道灵符戴着。上次侍寝的具体时间你记了吧?”
啥?
我:“记了记了。”
“这才是娘的乖乖。青莲道长算这些最是灵验,你如今已经承过宠,求到他的灵符,说不定能一举得子。”
我说妈啊,你也太迷信了吧。你也不想想我夫君才十三,生殖系统都不一定发育完全了,就这精子质量还想一发即中,做梦呢?
团儿又给我使眼色。
我:“好的,娘。”
林夫人满意了,眼里终于不再有泪,深吸一口气:“你没事娘就放心了,”她上下端详我几回,“瘦是瘦了些,气色却比从前好。”
我赶紧说实话让她宽心:“娘,我是自己瘦下来的,不是因为生病。后宫里的姐妹们都瘦,我也想轻盈点儿。”
“小家伙,知道爱美了。”林夫人刮了刮我的脸颊,眉头展开来。
我们母女二人又说了一阵话,一直到下午,林夫人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走前嘱咐我:“记着啊,团儿圆儿留下把门,若有人过来,就说小姐睡了。你是打着为皇上祈福的幌子出的门,去为自己求子的事暴露了总归不好。到时候,人家问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不用害羞。问完你,他明日自会回我的。”
我本来打算蒙混过关,听了这句,也只好勉强地答了句“是”。
第6章 灯下美人
是夜,我在团儿的催促下上了路。
事前我跟团圆二人开小会,商量我到底跟他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随便捏一个时间算了,我就不信这个道士这么神,还能算出来我说谎不成。团儿极力反对,说别的道士还好说,这个青莲就是这么神,况且这是什么地方,是国观!在神明前撒谎,迟早会遭报应的。
圆儿说:“拉倒吧,照这么说,我们今天已经跟夫人撒谎了,报应在哪?小姐要是如实说了,明天怎么跟夫人解释为何来太虚观?”
团儿:“左不过说是真的想祈福嘛。”
“你这时候又不怕遭报应了?”
最后两人让我见机行事。
这会开得可谓是毫无意义,而且还让我迟到了。
我提着盏莲灯从后门溜了出去,闷头往前跑。这小路隐蔽是隐蔽,但显然不是为走人而设计的,又窄又荒,到处是杂草。我走了半天,终于到了西殿。
西殿贴着坤道所居的玉清殿,是太虚观一片空置的场地,修得豪华,却无人居住,是供皇帝大郊天时随行的女眷短暂停留的。
我一头撞进这个古建筑丛林,迷路了。
白天看这地方是真的清新雅致,一到晚上,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我数着院子走了两圈,哪个门里头都不像有人,心里不禁有点发毛,心想,莫非团儿说的话是真的,真有报应这回事儿?
正想着,终于看到一个门缝里漏出点灯光。我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推门而入。
果然有个身着青色道袍,头戴莲花玉冠的道长。此刻,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正在看一张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快步上去。
他听见这话,便抬起眼来看我。
我怔了怔。
石桌上搁着盏八角红漆小宫灯,浅橙色的烛光映在那人极清美的脸上,给他颜色浅淡的眼仁里洒了一点光。这一抬眼,真似两点疏星照人。
偏僻院落,美貌道士。
妈妈,你就说,是不是想让我偷情!
我正在遐想中间,对面上下打量了我一通,说道:“林如珠?”
“是我是我,”我这才讪笑着上前坐在他对面,“让你久等了。”
他将纸折起,目光朝我身后飘了片刻,又回到我脸上:“无妨。你说。”
“要做的事,我娘都跟你说了吧?”
“说了。”
这道长看着年纪也就二三十岁,虽容貌昳丽,但道行似乎并不深。我斟酌了一番,说道:“那个时间,是本月初三的亥时。”
他听见我说这话,眼神稍微往我身后跃了跃,头也几乎不可见地一偏。
身后忽然有点微微的响动。我向来敏锐,迅速往后转去,只见一条黑影在我眼前闪过,随即消失不见。
我吓得一跃而起,随即哆哆嗦嗦地举手指着黑影离开的方向:“你你你你看见了吗?”
这不是他召出的鬼吧?!
实在不是我迷信,主要是经过团儿的灌输和刚才鬼打墙氛围的烘托,我的心脏真承受不住这种刺激。
道长微微抬眉,说:“你说呢?”
“别别别别!”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把凳子搬到他旁边挤着他坐下,“道长,你别生气,我说实话,我都说。那个,我们俩根本就没有上……圆房。他才十三岁,我又不是禽兽!”
那人一愣,而后脸上浮起些许笑意,又被他摁下去了。
“哦?”他还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娘也不知道,你别怪她。她以为我此行是来找你求子的,所以才为我们牵线,但是她误会了,我那个、我是被皇上罚来请牌位的。我怕她多想,只好跟你撒谎。实在抱歉。”
“无妨,”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我几眼,“你爹曾教你武功?”
我不敢撒谎了,憋出一句:“道长为何问起这个?”
“你颇敏捷。”
“是吗?谢谢。”我有点小得意,心想,那是当然,我的攻防可是公认的无懈可击,虽然现在这身子不好用了,十几年来练出的直觉反应还在。
他便不再追问,说道:“好了,你先去吧。”
“好。道长告辞。”我本来还想问他能不能跟我娘那边圆个谎,又怕他生气,再召出个什么东西来吓我,便就此作罢,提着灯原路撤退了。
第7章 道士下山
第二天我知道我娘要来,就没有出门,一直在院子里边练剑边等。
本以为她一定大早上赶来验收结果,没想到她直到午后才派贴身侍女过来找我,叫我同去散步。侍女将我带来带去,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林夫人和一个头发花白的坤道正在凉亭里品茶。
我上前去,乖巧地跟两人行礼请安。
“珠儿,还不向青莲道长赔罪?”林夫人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老坤道连忙拦她:“林夫人不必动怒……”
青……青莲道长?
我去,难不成这青莲道长不仅会招鬼,还会变身??
我一脸迷茫:“青莲道长,对不起。”
林夫人本来也没想真发火,老道才劝了半句,她的脸色立马阴转晴,笑道:“真是对不住,道长,我这小儿惯是羞涩扭捏,上不得台面,昨夜想必是怯了,竟至爽约。还要劳驾您亲自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青莲道长:“林夫人这么说便是折煞贫道了。小姐年纪轻,脸皮薄也是常事。”
我心下一沉。
这是青莲道长,那我昨天见到的是谁?
“这孩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坐下来,将时辰给道长呀!”
“哦哦,好……”我不敢如实交代,只能落座,随便报了个时辰。这个道长并没有原地招魂,反而顺着我那时辰一顿夸,又看了一通我的面相和手相,最后给我画了个灵符。
这次小茶会,林夫人和青莲说什么我一概没有听进去,脑子里来来回回只寻思一个问题:
昨天那位是人是鬼?
我带着满脑袋的问号回了院子,把我的遭遇详细地向团圆二人讲述了一下,以期从这个朝代的人口中得到些许的合理分析。
结果两人听得脸色惨白,咔咔地把后院的门封死了,
受两人影响,我也风声鹤唳了好几天,但后来再没发生什么怪事,我也想不出那夜的人若是存着坏心,能用我说得那些话干些什么。这事就逐渐被我淡忘了。
林夫人开头几天天天来看我,到了第十天,家里来了客人,她没空再来了。分别前,我们母女俩一通抱头痛哭。
哭完,我非常没有良心地想:我可以出道观浪了!
从林夫人离开之后,我就眼里有泪花,表情生无可恋,晚饭一口没吃,还时不时地向两人抛出一些刺激的问题。
我说:“团儿,你看笼里的那只鸟,可不可怜?像不像我?”
“圆儿,人这一生,有什么意思?”
“团儿,你看这棵歪脖子树,够不够高?”
“圆儿,你看这口井,够不够深?”
……
到了晚上,两个人濒临崩溃,守在我的床前不肯走。
我见时机成熟,开始洗脑:“我下个月一回宫就再也出不来了。你们长大了,还可以嫁人,我的一生却都要葬送在宫墙里……我记得啊,小时候嬷嬷带我上街去玩,街上那么热闹,还有好吃的糖葫芦,可惜这场景,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团儿哭得泪眼朦胧:“小姐、小姐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我语塞片刻,做作地长叹一声;“是啊,从前不珍惜的东西,到现在失去了才想起,竟是如此珍贵。”
圆儿抽泣:“小姐,你别伤心了,你若是想吃,我明天就叫人去给你买!小姐想要什么,我都给小姐!”
时机成熟了。
我轻飘飘地说:“小姐我想上街。”
*
是夜,我与团圆二人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最后以我的胜利告终。因为怕我寻死,团儿最终答应助我混出道观。
条件是她要跟着去。
我正愁找不着地儿逛呢,多个导游,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