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轻笑一声,“姑娘毕竟大了,多多少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她从来都把太子当成哥哥,却没想到这个哥哥早早就相中了他。要是太子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这就是再登对不过的一门亲事,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
顾瑛默然的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寒露皱着眉头,“可是世事难以遂人愿,太子日后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太子不是一个人,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天囡囡过来问我时,我就知道她有两分犹豫。她也不是不喜欢太子,可是这份喜欢不足以支撑她把自己关在深宫一辈子。”
顾瑛长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要插手她的婚事,从前还在想不管她喜欢谁我都能接纳,可是皇家真的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和他爹都不指望这份容光。等老爷拿了准信儿回来,我们一家子就齐齐整整的南下。”
寒露满眼佩服,这世上不是谁都能把高官厚禄说不要就不要的。
等顾瑛自去忙了,寒露对着隐在暗处的人道:“自个听清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父母做的决定。虽然有一半是为了你,但更多的是不想顾家成为朝堂上下的靶子。你爹为人素来低调,根本不是拿女儿博取富贵的人。”
顾芫芷满眼怔然,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许多。拉着寒露的手,委屈的泪水一串一串的往下扑落,半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寒露拍了拍她的手,满脸同情。
“咱家……与太子的情份兴许从今儿起就断了。他太着急了,好心反而办了错事。他想鱼与熊掌兼得,也得看看上头那位答不答应!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事关你的终身幸福,你爹根本就不敢赌。”
顾芫芷瞬间就明白了,落寞的沉寂下来,“终究还是我连累了阿爹……”
寒露啪的一声给了她一巴掌,“休要做出一副自哀自怨的愁态,往日我教你的那些东西都塞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把你们几个孩子当成眼珠子,若是你真的嫁入皇家一帆风顺也就罢了。若是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以你爹的手段能把这天捅一个大窟窿。”
一阵阵微风拂动着藏青色的窗幔,顾芫芷呆站在回廊下,不知为什么心头那份不安渐渐变得踏实。诩哥……太子知礼聪慧温文尔雅,去总不及父亲身影的伟岸。
寒露怜惜的抚着年轻女孩的头发,“每个人总要走这一关,想要得到这样就注定要失去另一样。你爹娘没有在你面前吐露一个字,就是不想让你为难。换作是别的人家,也许巴不得当一回承恩侯。”
大正律法规定,皇后正位中宫时,皇后的父亲剌封侯爵。这虽然只是一个闲散的官阶,却可以让整个家族一跃成为顶级士族。
顾芫芷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仰头看着依稀盘踞天边尚未落下的星辰,“阿爹阿娘待我如珠如宝,我当然不能妄自菲薄。我会和太子殿下说清楚,我不愿进宫当什么太子妃和皇后,我永远都当他是最好的兄长。”
寒露又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就是短短的几十年,总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活。其实找到一个合心的人,或是做做生意或是游历天下,只要心头痛快哪里就是家。你爹你娘也是这样想,只要你们几个孩子安好,一切都好!”
顾氏夫妻半辈子恩恩爱爱,也希望自己的女儿与女婿举案齐眉一世一双人。但太子日后承继大位,身后有无数的利益需要平衡,他的后宫不可能独宠一个人。所以这桩亲事,还没有正式提到明面上就注定夭折。
天色渐渐大亮,顾家宅院一重一重的飞檐斗拱渐渐从白色的雾霭当中显现出来。虽然经过数年的风雨洗刷,但是让明亮的日头一照,依旧焕发出厚重的油彩。
顾芫芷的整张脸都沐浴在晨光当中,曾经的犹豫和廖落消失殆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太子殿下虽然很好,但也不值得我去委屈将就……”
此时的摛藻殿却是一片剑拔弩张,能进到此处议事的无一不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坐在檀木御案后面的皇帝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尽量语气轻缓的训斥道:“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却上了辞表说要回乡奉养祖母。你摞了这一趟摊子事儿,准备交给谁?难不成想让朕来帮你当这个刑部尚书?”
大礼伏于地上的顾衡顾不得擦胡了一脸的泪水,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臣……自幼由祖母抚养,年少时家中贫寒。灶间有一口干粥一张薄饼,祖母都要费力留下来给我用。因为不放心我在京城为官,她老人家不顾年事已高千里迢迢过来照顾。”
说到最后,顾衡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初时臣的俸禄有限,她老人家为了节约度日连屋子里的蜡烛都舍不得多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如今祖母思乡,我怎忍心看她连这一点念想都成空!”
百善孝为先,顾衡扛出孝道这杆大旗,连皇帝都不好反驳。他沉着脸仔细打量了半晌,慢吞吞地道:“奉养恩亲很重要,朝事同样很重要。你走的倒是痛快,但刑部那些没有审结的案子该怎么办?”
顾衡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把另一份奏折呈上,“……俱已安排妥当,底下的左右侍郎、司务、主事都是干吏。若是臣久不回,皇上可以另选贤能。”
这话赖皮的让皇帝简直气笑了,他侧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太子。见到孩子一脸煞白,短短一会儿工夫竟然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情态。
皇帝郁闷地叹了口气,挥手道:“朕若是不成全你这份孝道,恐怕明天国子监和御史台就要群情奋勇的上书。你既然早就已经打算好,朕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仅凭一个风起萍末就可以大致推断情势的发展。太子先下手为强,把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皇帝还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顾衡就干脆回敬了一个釜底抽薪。
看来自己的儿子对顾家的小姑娘情根深种,但顾家上下对这份难得的泼天富贵视若敝帚。皇帝怕顾衡日后肆意拿捏太子不看好这门婚事,却更加低估了顾衡为人父的一片慈心。
殿堂一片静寂,几个积年的肱骨老臣口对鼻鼻对心地安然站着,丝毫无视面前的暗潮汹涌。
顾衡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太子的脸色瞬间灰败得如同被烈日炙烤的石板,他呆愣愣的看着老师,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般。他以为顾家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以为囡囡和自己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
他挪了一下脚尖儿正想说话,去见老师忽地抬起头来,定定的盯着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身份高贵,当知道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总得给别人留一两分余地。”
这话字字带着冰碴可谓大不敬,但太子听的如冬日淋冰水,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笼在袖子里的指尖儿渐渐颤成一团。半晌才虚弱低语道:“老师什么时候走,可否容我送一杯饯行酒?”
顾衡垂了垂眼,重重地叹了几口气后又恢复了谦和温文的模样,“说什么践行不践行,我只是送长辈回乡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殿下只要好好儿的,总会有重新再见的时候。”
皇帝听着两人的对话,再看了一眼肩膀塌的不能再塌的儿子,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于这孩子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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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零章 花馍
张老太太是顾家最后一个知道这场风波的人, 她拍着顾瑛的手欣慰道:“你们两个都是护犊子的人, 跟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你们想的周全,这是好事儿。泼天富贵谁都想去拿, 却要看看咱家的孩子受不受得了那个罪。”
虽然是夏未, 但因为昨晚上下了几颗雨天气有些发凉。鬓发皆白的张老太太靠在软榻上,腿上搭着一床质地柔软的薄面羊羔毯子。
顾瑛坐在一边轻轻帮着老太太捶腿,一边笑着解释道:“以咱家的身份地位,多半能给囡囡一个正妃位。囡囡从小就不是受人拘束的性子,所以皇宫内苑对于她来说就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和哥哥仔细考量了一番, 只能先把您拖出来挡一阵。”
张老太太假意怒道:“一家子还分什么里外, 我能帮你们挡一阵风雨说明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 我高兴还来不及。其实这几年我冷眼瞧着衡哥锋芒太胜,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能趁着这个机会躲一阵子,那些背地里针对他的人肯定会消停不少。”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 顾瑛像年少时伏在老祖母的膝盖上,心里再次浮起感激。昔年要不是老太太的成全和庇佑,自己绝不会生活顺遂如意儿女双全。
张老太太了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人这一辈子总要遇到几道坎儿,囡囡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 晓得的人间疾苦有限。经历过这场事,应该会理解你们的为难之处。诩哥虽好, 但对她不是良配。”
顾瑛抹了一把酸涩的眼, “那丫头多半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 对这些事还是半懂不懂的。往日我总觉得她岁数还小, 也没有刻意开导过她。那天她生日的时候,诩哥为了表明心迹,冷不丁的送进来那么大一堆东西,可不是把那孩子吓坏了!”
张老太太连连摇头,“诩哥的心思我倒是看出了两分,只是那时候就不看好,说出来反而招惹是非,所以就没有提醒你们。那孩子的脾性一向温弱,敢把这个心思摆在明面上恐怕也有几分真心。”
老太太虽然出生低微,可是看的比谁都明白,“皇室的人规矩大,诩哥以后也不可能只守着咱家囡囡一个。再则我见过的那些官宦人家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哪一个都比囡囡会讨巧会说话。所以咱顾家不适合掺杂进去,趁早带她回老家种地也好。”
顾瑛心头感动,“本来特意把你接到京城来养老,没想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您跟着我们受奔波。还好我和哥哥每年都寄银钱回去,族长顾九叔也帮我们把田产房屋都打理得干净。这会儿虽然事出突然,但总算有个妥当去处。”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你们做的很好,这时候主动求去总比他日被别人逼到坎边。衡哥从小骨子里就争强好胜,沉寂几年再求复任也是好事。”
两人正在说话,就见门帘子一掀,顾衡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也不多问一次喝干了放在桌上的茶。
张老太太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忙不迭地叫顾瑛去张罗,“你这个猴崽子,那是我喝剩下的。你走的急身上发热,当心冷水喝了肚子痛。”
哪怕顾衡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在老太太眼里都还是个“猴崽子”。
顾衡拉住准备忙碌的妻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异色,“皇上已经准了我的辞呈,却另外给我派了差事,出任山东巡抚……”
顾瑛和张老太太不是一般的妇孺,听了这话后一时都惊得合不拢嘴。本来一家子老少都已经准备卷铺盖走人了,却没想到上头不但没有怪罪为难说酸话,还另行给了一个大馅饼。砸的人头昏脑涨的同时,也担心馅饼里头掺了砒~霜。
一般而言,巡抚的官阶都是从二品,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山东巡抚和陕甘总督是正二品,所以这两个地方的巡抚要高于其他地方巡抚的官阶。
且在这两个地方的辖区内没有设立一般的地方总督,所以巡抚要处理的事物很多,例如要筹集军中所需的军饷、安抚百姓、考核官员等等,同时也掌握了军政大权,实际上它就是这个地区的老大。
山东是靠近海边的,所以有非常多的出海港口,同时山东也是靠近京师的,所以历代君王特别重视山东的防御。如果敌人从海面进攻的话,再加上攻破了山东,那么敌方很有可能直接威胁到京师。
京师是帝王居住的地方,所以历届帝王都特别重视山东巡抚,一般都是君王身边的大红人担任的。
君臣之间最忌讳的就是相疑,顾衡从皇帝抬举康先生时,就知道这位从前的故交也开始讲究帝王制衡。这也许是个必然的结果,但细想之下不免让人神伤,实在是因为这几年自己窜的太快了。趁着这回太子的莽撞,顾衡想借机急流勇退。
却没想到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触动了皇帝哪根筋脉,竟然给他另外委派了一个大肥差。
顾衡接过媳妇儿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脸,“前任山东巡抚已经年逾六十,朝中不少人都在摩拳擦掌的争这个位置。傻子都知道一任巡抚过后,只要没有什么大的差错,名和利可以双得,几任首辅次辅早年都担任过这个职位。”
顾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倒是动过心思,只是我的年岁不够资历不深,如今的一品刑部尚书已经是机缘巧合。加上我的籍贯本来是济南莱州,不得本地为官,所以根本就没做此想。”
顾瑛听得疑惑不解,“既然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让你担当此职?”
张老太太却已经听明白了,“就想一块上好细点心,放在桌子上引得人人流口水,皇上自然要护着避着。衡哥斩钉截铁的当着众人说不吃那道点心,皇上就彻底放心了,就拿了另外的花馍出来做补偿。”
顾瑛听得目瞪口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祖母的话精辟至极入木三分。
顾衡哈哈大笑,“果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谁都没有咱家老太太看得明白。山东巡抚的大位就像花馍一样,又好看又能填肚子。我想了一下就干脆答应下来,没道理为了避开太子连现成的前程也不要了。至于不能为本地官,皇上金口一出谁敢乱言?”
既然是外派为官,自然跟一家仓皇返乡不同。先前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包裹都要重新翻检一遍,笨重的家私就没有必要运回去。但这回到山东赴任也说不准要去几年,所以能带走的金玉细软和贵重些的摆设还是要尽量带走。
张老太太坐在软榻上,笑眯眯的看着仆妇们忙来忙去。她也闹不清楚巡抚到底是多大的官,反正比县大老爷还要大上许多。
老太太中气十足地指挥着人把这样收起来,把那样放回库房里。心想幸好自己的腿脚还灵变,还能帮着衡哥瑛姑掌掌舵。京城的人一句话里有七八个意思,远没有老家的人大方爽朗。这回回去如同锦归故里,一定要把从前相熟的人家都请来好好酬谢一番。
顾瑛悄悄过来看了几眼,见老太太精气神儿十足这才回了屋子。挨着丈夫坐下,迟疑问道:“你和皇上都如了意,诩哥……那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