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井之说已经传了不少时日,从时间上来看,秦郁往平州府行沉鱼之计还要在平野山山火之前,那位恨不能把承乾帝烧死在平野山山火中的太女殿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登基上位,甚至都等不到山火烧就开始搜罗民间美人了。
如今光是平野山山火的失利就够让霍中廷疲于应对了,自然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腊月二十七、八过后,平州府城内的大部分铺子也关门歇业了,卫章一天天掰着手指倒数,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就没忍住对霍宴道,“你说给我压岁红封的,你没忘吧?”
霍宴看着有些无奈,还是掏出了红封递到他手上,卫章捏了捏,里头是小小圆圆硬邦邦一枚东西,“铜板?”
他将红封里的东西倒在了手里,惊讶地发现是一枚系着红绳的白玉平安扣。
霍宴拿起那枚平安扣,抬手给他束发,自从那日卫章扯下铜板后,他的束发带下就一直没有了辟邪垂饰。
霍宴松开手时,红绳白玉落在他发间,说不出的好看。
第50章 谢谢
卫章特别适合束这种红色的发带,他整个人总是带着一股意气勃发的生机,红色不仅衬白,更衬他的气质,他本就不是什么沉稳娴静的性子,周身气质也和他的行事风格一样带着几分莽劲,如今因为霍宴的偏爱和纵容,越发张扬起来。
卫章伸手往脑后摸了摸那枚垂落在他发间的白玉平安扣,那点玉色随着他的动作在发间若隐若现,烛火灯光下的皮肤仿佛透出了和白玉相似的莹润质感,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
他的五官比起大半年前总像是更精致了一些,不明显,仔细端详才会发现是眉眼略微长开了一些,那双瞳眸清澈的杏眼带着光看过来的模样让霍宴的呼吸有些发沉,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很好看。”
卫章疑惑道,“你不是说我和好看对不上的吗?”
霍宴不认账,“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说过,就那次我和你说郑淳的事情,你说被抢的都该是美人,和我这张脸怎么也对不上号。”
霍宴理所当然道,“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你长开了。”
卫章对她的强词夺理叹为观止,不过他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兴致勃勃地问道,“那我长高了吗?”
霍宴把他拢在怀里,一只手按在他的发顶压着,“看起来是没有,不过现在这样刚刚好。”刚刚好可以把整个人嵌在怀里,也嵌在心里。
入了夜,客栈里有不少没能回家过年的客人,厨子全都回去过年了,只有备好的菜,在五熟釜里用清汤或是辣汤煮着,热气腾腾不断添水,能吃上整晚。
卫章说要守岁就要熬年,一整夜都不能睡,霍宴无所谓熬夜,卫章自己倒是开始犯困,过了子时眼神就有些发直,还不肯去睡。
霍宴已经发现卫章夜里不经熬,好几次没到半夜眼皮就开始耷拉,霍宴问他,“你那时候夜里来养性阁找我倒是不困?”
卫章困顿顿地掀了掀眼皮,这会反应迟缓什么话都往外吐,“不困?困啊,不是要给你烤鸡吃吗?我就拿手摸了摸火把自己烫醒了。”
“傻不傻?”
“不傻,我想让你记住我。”卫章眯眼笑了一下,“你那天不还问我名字了吗?”
他的话勾起了霍宴某些还不算遥远的回忆,她勾起了嘴角,似乎就是从那夜开始,她的生活里多了一抹鲜活的颜色,热烈而灿烂,总是时不时出现在她跟前,用他的小老虎爪子一点点挠下她的心防,直至再也忘不掉、放不下。
卫章透过从五熟釜里冒出来的白色热气看向霍宴,她此刻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多说些什么,“我那天和你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没说实话…”
“那天我心都快停跳了,回去以后我总是想着你,我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我、我来书院就是想来找你。”
霍宴觉得这锅的火烧得太旺了一些,热气太大,熏得她眼睛都有点热。
如果卫章没有来找她,如果他没有这么勇敢,那她们根本就不会遇上,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只是一想到这种可能,霍宴就觉得被什么攥着心脏拉扯,一阵阵地抽痛。
霍宴强行把他抱回了房里让他睡觉,卫章倚靠在她身上,听见她说了声,“谢谢你。”
卫章微微仰头,看起来有些不解,霍宴低头一下下亲吻过他的额头、眉心、眼睛,划过鼻梁,落在唇上,无比珍惜的亲吻,不带任何情|欲,“谢谢你来找我。”
卫章和霍宴在平州府的客栈内度过了这个年节,卫章听了好几场大团圆的戏,毕竟大过年的都唱这种,也看了皮影戏傀儡戏,逛了园子游了湖,最重要的是霍宴一直在他身边,他觉得很是满足。
初五这天天未亮就有不少行商人家摆起了迎财神的祭桌,供上香烛糕团瓜果,讲究的富户还会备有牲畜,焚香祝祷,恭迎财神。卫章一早起来就见那客栈的天井内也摆了一张祭桌,原本供在中堂的财神像被请到了祭桌上,旁边还有一只翠玉貔貅,一起受着香火供果。
初五迎财神过后,一些歇市的商铺会陆续开门,运河里的货船、客船也重新变多起来。
书院在正月十五过后正式开山门恢复上课,晁远打算到十四、十五那两天再回安阳,霍宴这次没同她一起走,提前几天和卫章在渡口坐上了从平州府往安阳县去的客船。
第二天上午到安阳县后霍宴先带着两个人的包袱回了书院,卫章去了趟郑家,正好快到饭点,卫念给他煮了一盘饺子,看着他吃完揉肚子,突然就抬手来抓他衣带。
卫章惊悚地扣住了他的手腕,还好他记得这是他亲爹,没用力,不然卫念的手腕非得被扭断不可,“你干嘛?”
卫念眯眼,“裤子扒了给我看。”
卫章瞪圆了眼,“不,你这是耍流氓。”
屋里的下人已经被卫念打发走了,这会只有他两人卫念说起话来也没顾虑,“你都是我生出来的,哪里不能给我看。”
卫章今天没穿书生服,穿了件右开襟的翻领长袍,束着根编织腰带,腰侧还挂着个装算筹的布袋,长袍下面是裤装和回来前刚在平州府里新买的小皮靴,裤腿塞进了靴子里,利落极了。
为了行动方便卫章就算不穿书生服也很少穿襦裙,要不就是上下分开短衫裤装,要不就是像书生服和现在这样在深衣长衫下穿着裤装但不露裤,这会他抓着腰带誓死捍卫着自己的裤子,“不。”
卫章在卫念的视线下退了两步,“我没有,我们一直都住两间房间,连客船上都是两间舱房。”
“…我怎么听着你还挺怨念?”
卫章还是一脸警惕,卫念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吧,不扒了,知道你没有。”
卫章不太放心地靠近了过去,见卫念确实不再有动作才坐到了他旁边,又忍不住好奇,小声道,“爹,你以前不是说第一次的时候容易出血,你这会光用看的就能看出来?”
在卫章离开郑家要一个人住的时候,卫念就和他灌输过这些事让他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但那会他觉得卫章还小,没说那么详细,只强调了一下贞洁对男人的重要性,这会便全和他说了,“出血是因为那处皮肤嫩,第一次摩擦时容易受伤流血,但也不是绝对,如果对方是个足够温柔耐心的女人,也不一定会流血。”
“真正能分辨一个男人是不是处子的,是第一次房事过后在脐下两寸会生出来的落情痣。”
卫章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当时…郑冲她没发现?”
卫念随意道,“我剜了它。”
卫章被吓成了结巴,“剜、剜…剜?”
“等落了痂就看不出来了。”卫念道,“嫁给郑冲后我在那里点了用彩矿石磨的不褪色颜料冒充落情痣。”
第51章 行李
卫念不想再多说关于他剜了自己落情痣的事,他问卫章,“你那个书院女学生,是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
“她家在京都,做什么我不知道。”
卫念皱了下眉,京都虽远,但运河水路畅通,客船往来并不是难事,如果那女人待卫章够好,卫念觉得莫说是京都,更远的地方他都可以接受,让他更在意的是后半句话,“不知道?”
卫章拿脚尖踢了踢桌腿,“我感觉她和家里关系不好,她不想提,我就没问过。”
“真是能被你气死。”
卫章道,“她今年会去京都考常科试,我也想跟着去,到时候可能就会知道了,不过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我知道她喜欢我就行了,她答应过我会和我一起寿终正寝的。”
卫念觉得每次和卫章说完话自己都得缓三天,他一边操心卫章被人骗,一边又知道自己生的这个玩意是什么脾气,别说十头牛,一草原牛也拉不回来。
卫章不知道他爹在想什么,他自己一直在想着卫念剜落情痣的事,怀着满腹心事离开了郑家,说实话,就从卫念以往的态度来看,除了卫念自己曾经说过他喜欢郑冲的话,卫章是真看不出来他对郑冲有多深的感情。
但卫念居然能下得去手用刀剜了自己的落情痣。
卫念瞒了年龄,郑冲其实连三十岁都还没到,可能就二十六七岁,看着和霍宴也就是同辈人。郑冲虽然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三心二意喜欢美人,但她为人不坏,当初娶了卫念当侍夫还肯一并收留卫章这个拖油瓶弟弟,年纪轻轻就能撑起郑家偌大家业自然也不是什么纨绔。
卫章对郑冲的观感向来复杂,但他内心清楚自己不得不感谢她,卫念当年重病伤了身体底子受不得累,如果不是身在郑家,卫念根本不可能过上如今随时有人伺候的精细日子,身体也不可能被养得这般好。
就冲这一点,虽然不能让郑冲知道并且他总是自我心理调适失败,卫章也努力在将郑冲看成一个“继母”。
过了上元节,书院复课,谢光将今年要参加常科试的学生名册送去了太学府,到了一月下旬,太学府宣布了今年春闱常科试的具体开考时间,首科考经字科,从三月初一开始。
今年六科齐开,下场的学生很多,谢光打算亲自带着人去京都,她算了算日子,觉得今年二月初就得出发,否则去得晚了怕是抢不到弄墨台位置好条件好的客栈住宿了。
京都城域辽阔,从养性阁四楼那个根据十几二十年前的京都城域格局打造的沙盘就能窥得一二。入城过了五凤牌楼的大街横着都能并排十辆马车,琳琅满目的街市有许多都聚集着相同类型的铺子,比如东关街是一条古玩街,旁边的东门道则大多都是贩卖金翠珠玉首饰的铺子。
弄墨台比较特殊,它不是一条街的名字,而是范围更广的一片包括崇文书院、弘文书院在内的街坊,这里又被成为文人街,坐落着无数书坊墨肆,还有许多文士聚集的诗社、文苑,到了常科试开考前后,更是汇聚着各地而来的考生,时不时会有才高气傲的考生出来斗诗论经。
本来以谢光的名声和她在京都的人脉,给书院的学生在弄墨台留一些住宿的房间不成问题,但今年情况特殊,过段时间京都的考生数量肯定是十几年之最,谢光便打算提前一些带着学生们启程。
这天晚上男孩们在息夜轩的小院内说起过些日子许多女学生和谢山长会一起出发前往京都应考的事,卫章心不在焉走着神,谢云瓷在他旁边看他神游天外,喊了他一声,“想什么呢?”
卫章下意识道,“想怎么把自己打包成行李。”
谢云瓷:“?”
卫章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去器物房找上了霍宴,毕竟他想把自己打包也得带行李的人愿意带才行。
进了器物房就发现霍宴在收拾箭头,满满两个箭袋装满了各种安上她所磨箭头的箭矢,还有几个长木匣,一个个形制罕见的箭头依次摆在里面,卫章看得奇怪,“你要把这些都带在身上?你去考试你带这么多箭干嘛?”
霍宴随意道,“有备无患。”
卫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想要一起去的念头倒是越发强烈了,他从霍宴背后扯住她的衣服,“你带上你的大件行李行不行?”
霍宴没说话,卫章靠在她背上,“你要去那么久,而且要是考中了,是不是就直接留在京都了?”
他小声道,“我舍不得你。”
霍宴自己又何尝舍得,她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等霍中廷发现她的名字出现常科试的名册上,一定会出手阻止她应考,前路险阻,哪怕过了常科试过了金殿选试,也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彻底破开那些缠身荆棘,才能抛却后顾之忧真正对他做到那一句“从今以往,只你共白头。”
可若带他同行,便难免陷他入险境,卫章也许不在乎,霍宴甚至能猜到他还会信誓旦旦地说,“我保护你。”
但霍宴不愿意让他有任何危险,权谋制衡牵扯下的争斗,不是他一力可破。
霍宴内心天人交战,她素来行事果决这次却难得犹豫,一直到两人离开器物房时也没能下定决心。
直到这天下午,霍宴从谢光那里得知叶晗这次也会同行。
叶晗好多年未回京都,正好这次谢光亲自带学生去应考,他便打算带着谢云瓷一起回趟叶家,一来带谢云瓷看望外祖,二来谢云瓷的年纪到了也该开始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叶晗心疼儿子,自然更愿意从自家知根知底的小辈里挑好的,虽然最后也还是要看谢云瓷自己的心意,但接触一下总是不妨碍什么。
霍宴找上叶晗的时候,他正在和温司兰说话,“过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温司兰表示无妨,正好这时霍宴过来找叶晗,叶晗虽然不解还是到明志堂外同她说了不少时候的话,霍宴走后,叶晗回到屋子里,神情看着还有些恍惚,温司兰问他,“怎么了?”
叶晗突然问道,“你觉得霍宴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司兰道,“要说脾气的话,阴晴不定、厌世散漫,还有些深不可测,书院里这么些女学生,就属她最让人看不透,怎么了?”
叶晗又问,“你觉得她是个风流性子吗?”
温司兰想了想道,“风流不见得,但就她这样的女人,怎么看也是薄情无情的性子。”他奇怪道,“她同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