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宴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浮起了一点笑意,那天画舫上看了半宿五木戏,结果琢磨的是这个?
围观的人群少有不知五木戏的,但都没听说没考虑过每种采还有固定出现几率的,一时间议论纷纷。
斜对角的楼阁二楼上,赵永清旁边一人正在问她,“赵府监,这题能算?”
赵永清没回答,饶有兴致地从窗口往下看。
宋之冉道,“不可能,我遍读算经十书,从未见说过你这种类型的算题,五木戏乃赌术,看的是运气,哪有什么固定的几率可言?”
卫章道,“为何不可能?五枚掷具,每一枚皆有黑白两种可能,如果不考虑重复的组合,五枚掷具一共可以投出的组合就是二的五次方共计三十二种,拿‘卢’采来说,五枚掷具都是黑面朝上,三十二种组合之中只可能出现一次,所以出现的几率那就是三十二之一。
再比方说,投出的五面分别是一枚白鸡一枚黑牛还有三枚纯黑,因为黑牛白鸡那两枚可以互换,三十二种组合之中有两种组合都可能出现的是这种采,所以出现的几率是三十二之二。以此类推,每种采都有特定的出现几率。”
宋之冉愣神片刻,问道,“这是你从何处看来?”
卫章道,“没有何处,看五木戏的时候我自己琢磨的。”
宋之冉哼了声,“算经书中从未有过类似你这种的算题,只是你自己瞎琢磨,如何证明你说的就是对的。”
卫章一时语滞,一道身影缓步走到他身侧挡了他半个身子直视着宋之冉,“如果我没记错,但凡算字科的对题比试,除非答题人能明确挑出错处来,否则对错答案皆以出题人给出为准。”
卫章顿时又来劲了,从霍宴身侧歪出小半个脑袋,对宋之冉道,“对,这就是我的答案。”
宋之冉一时找不到反驳他这个答案的点,就听见有人喊了声,“那不是赵府监?”
一时周围的人此起彼伏作揖行礼,响起许多赵大人、赵府监的称呼声。
还有人小声议论,“赵府监来了,她今日怎么也在这里?“
“赵府监有算痴之名,这会突然露面,怕是冲着这算题来的。“
赵永清抬手止了学生们的行礼,她走到台阶上,一直走到霍宴跟前才道,“你为何会想到这样的算法?“
赵永清问的是霍宴身后的卫章,卫章想了想道,“赌术赌运,运气不就是几率,几率既然存在,就能算。”
赵永清大笑道,“好,说得好。可惜啊,你若是个女学生,我定要收来做个关门弟子。“
赵永清听卫章把十二种采出现的几率逐一详述,又说了三声好才离开,她这么一来等于是给卫章那道另辟蹊径的算题盖棺定了论,自然不会再有人怀疑他这答案的对错。
几个站出来质疑董派书院所谓六科俱精名不副实的女学生们挑了六门常科试中更冷门的礼、法、算三科,出了三人来比试,这已经是第三场比试,早在卫章他们过来前,一上午已经比过了礼字科和法字科,都是常规比法,各有胜负,最后这局算字科正是决定输赢的比试。
徐煜在旁边对卫章说了声谢,要不是他出来救场,今天这脸就丢大了,关键还丢眠山书院丢谢山长的脸。
卫章摆了摆手表示不用,他的视线追着霍宴看,求夸奖的眼神十分显而易见,霍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声响亮的咕噜声倒是突兀地响了起来。
卫章低头看了眼自己发出这个声音的肚子,又抬起眼,这会正好之前提出比试的几个女学生走过来说话,卫章就没再继续盯着霍宴。
霍宴不曾下场比试,但她站在眠山书院众人间身上就自带着“这里我说了算”的气场,那几个女学生便找上了她,说的却是吃饭的事。
弄墨台不成文的规矩,但凡这种切磋比试,结束后会由赢的一方做东一起吃一顿言和饭,不过有时候输的一方未必会愿意吃这顿饭,这几个女学生基本都来自崇文、弘文书院,除了宋之冉还有点在钻牛角尖,比试完人就不见了,其他人倒不是输不起的性子,反而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
这会过了饭点大家比试了一上午都还饿着肚子,那几个女学生提议一同去旁边天香居用饭。
霍宴很爽快地点了头,表示这顿饭她来做东。
眠山书院的女学生不都在这里,有人愿意切磋交友,自然也有不少学生更愿意闭门苦读,准备接下来的常科试,不过也有十来个人,另一边宋之冉走后主要都是崇文书院的学生,有六七个,又叫上了几个相熟的同窗,也有近十个人。
其他人先行走后,霍宴斜了卫章一眼,“肚子都打雷了,走了,去喂饱你。”
卫章没想到这顿饭还带着自己,能和霍宴一起他自然开心,惊喜道,“我也去?”他忙喊了谢云瓷过来,“云瓷,我们去吃饭吧。”
谢云瓷点了点头,不过他说,“能喊我二表姐一起吗?”顿了顿,他补充道,“她也是崇文书院的。”
谢云瓷在问霍宴,没注意到旁边因为他过来而放慢了脚步还没走开的人,顾允书背对着他,素来温和的脸色沉下来了两分。
叶雨陶和那些比试的女学生不是同一个圈子的人,认识但不相熟,她的出身摆在那里,相熟的人喊叶二,不熟的都客气地喊一声叶二少。她本想看完比试就带着谢云瓷和卫章去吃饭,没想到一眨眼功夫两人全跑到眠山书院那些人那去了,还要一起去吃饭,这会小表弟出声喊她,她也不好拒绝,干脆就一起去了。
弄墨台这里客栈多,吃饭的地方也不少,最近入了春,水暖鸭肥,天香居有个招牌菜叫做一鸭三吃,鸭子入焖炉烤熟后,分别吃鸭皮蘸糖、片肉裹饼和鸭骨架炖汤。
一行人林林总总有二十多个,占了天香居最大一处饮宴厅,两张长桌一横一竖成一个拐角放置,每张长桌两侧都能坐七八个人。这会落座时她们自发分散了开来,崇文书院的几人都坐在了一起,卫章就盯着霍宴一入座,立马占了她身边的位置。
谢云瓷坐在了卫章旁边,叶雨陶本想着要照顾小表弟和他朋友,正想走两步过去坐他旁边,却有一人在她之前坐上了那张凳子。
那人还十分好心地指了指另一侧的长桌,“你的同窗都在那边。”
叶雨陶看她神色诚恳,只当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想要和同窗坐一起,再看谢云瓷并没什么不愉快的样子,大概毕竟都是眠山书院的人互相都熟悉,人家都落座了叶雨陶她也不好意思赶人,便去了旁边。
叶雨陶前脚刚走开,谢云瓷偏头看了顾允书一眼,“我二表姐本想坐这里的。”
顾允书道,“崇文书院的学生都在那边,她们坐一起会更自在。”
谢云瓷没再说什么,顾允书突然道,“她是叶家人?”
谢云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道,“是,我二表姐叫叶雨陶。”
她两人说话没压低声音,卫章突然插嘴道,“云瓷,我刚发现,云对雨,瓷对陶…原来你和你表姐的名字还有这个意思?”
谢云瓷诧异道,“你不说我还没发现,是挺巧的。”
顾允书道,“瓷对陶并不工整。”
“青瓷对红陶,我觉得挺工整的。”谢云瓷一脸认真探讨的表情,“那你觉得瓷对什么更工整?”
顾允书舌头抵在牙龈上,差点就把那个书字说了出来,这时大家全都落座,酒菜陆续上来,善于活跃气氛的人接连起坐斟酒敬酒,她没再说什么。
卫章的肚子已经咕噜了好几声,他面前就是一大锅老鸭汤,虽说一鸭三吃指的是鸭骨架汤,但如果客人愿意多出价钱,这也可以是整只鸭的炖汤。
卫章抬手盛了一碗汤,他也没细看,一锅勺下去随便舀到一块肉,便一起盛了出来。
鸭肉块切的大,卫章才发现他盛到了一大块鸭屁股,连着腹腔一段肉,居然还带着两颗豆状的鸭卵子。
卫章看着自己盛到的这块肉皱了皱眉头,正好霍宴侧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正像是有仇一样盯着这块肉。
她微微颔首低声说了句话,在满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哗声中,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但卫章近在咫尺,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声音。
她说,“吃吧,以根补根。”
这句话槽点多到简直无从吐起,卫章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里,心说我又没用过补什么补。他在桌子下抬起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伸过去踩了霍宴一脚,又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把那块鸭屁股扔到了霍宴面前的碟子里。
卫章一鼓作气踩了脚扔完肉,低头喝汤,耳朵边听到那边一个崇文书院的学生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喝高了,正在同对面几个眠山书院的学生高谈阔论,“听我一言,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先要能过了常科试,等过了常科试,就要考虑找人引荐,或是自荐去投靠某位大人,我这是肺腑之言,除非你有旷世之才那另当别论,否则这地方对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并没有那么友好。”
卫章走神听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发现自己碗里多出来了一只鸭腿,谁给夹的不言而喻,他想起自己刚才踩脚的行为有点不好意思,他左手边挨着霍宴,右手仍握着勺子,左手伸到桌下扯了扯霍宴的衣摆。
霍宴手里端着酒杯,对面刚有人敬了她一杯酒,她喝完后又替她满上了酒杯,她这会放下酒杯,右手顺势落到桌下捏了捏卫章的手,捏了两下翻过他的掌心,故技重施,用指甲又慢又轻刮着他的手掌心。
卫章痒得整条胳膊一阵酥麻,另一只手都软了一下,勺子啪一声落在碗里。
卫章又想踩她了。
第54章 诗社
霍宴没用多少力气捏住他的手,卫章不用费任何劲其实就能挣开,但就算被一下下刮得酥痒难耐他显然也没动过抽回手的念头。
甚至还在霍宴停下动作时用手指勾了下她的手指。
卫章的心思一向直接,霍宴觉得自己都能从他这些勾勾缠缠的小动作里读懂他的意思,若非场合不合适,他大概更想勾的是脖子,整个人抱上来说着想你了。
然后,还会缠着她要刚才那场比试的奖励。
霍宴的眸色暗下了几分,她放开了卫章的手,神色如常地执起酒杯,迎着两个向她敬酒的女学生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叶雨陶把谢云瓷和卫章送回叶家后回了书院,卫章因着今日弄墨台那场算字科比试又有了些新的念头,回房摆弄算筹去了。
叶晗叫了谢云瓷到跟前问他,“今日玩得如何?”
谢云瓷看了叶晗一眼,“二表姐她把我当弟弟照顾,我也只把他当姐姐。”
叶晗被他噎了个透心凉,本来还想委婉着问,结果谢云瓷回答得太直接,他接下来想问的话全都没了用武之地,谢云瓷看他没反应,强调道,“是亲姐姐那种姐姐,不是情姐姐那种姐姐。”
谢云瓷加重了音调,叶晗扶了下额,“你哪里学来的…这种话不能挂嘴边。”
谢云瓷心说,客船上睡一间舱房,听卫章夜里说梦话时说的。不过他没和叶晗说,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叶晗眯了眯眼,“你老实和爹说,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谢云瓷脑海里浮现出一道人影,半年前他在眠山脚下被猎户的捕兽夹夹断了脚筋,顾允书咬牙掰开兽夹一路背着他跑去济安坊,又把他背回书院,伏在她背上看着她额际微汗,十六七岁的少男心,要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
但顾允书一向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温和性子,书院里的男孩们不都说了,年节前女学生们下山送福字时去央她写春联写福字就没有被拒绝的时候,谢云瓷从未多想过什么,偶有的照拂他也只当她对旁人都是如此。
只是中午在天香居,她的表现着实有些奇怪又有些明显。
卫章没心没肺说什么瓷对陶,谢云瓷干脆顺势问了声瓷应该对什么,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如今默默无闻不过是因为这几年远居安阳一县之地,谢云瓷就听见谢光私底下同叶晗说过,她眠山书院今年下场的学生里,若无意外,霍宴、顾允书二人不论文才韬略,都是足以在金殿上直接被承乾帝钦点的水平。
等常科试、金殿选试一过,顾允书那样的样貌性情,必然会惹来京都无数公子哥儿心旌神往。
如她这般对所有人都温柔怜惜不会拒绝的…谢云瓷在心内摇了下头,他或许也曾心旌动摇过,但真要说放在了心上念念不忘,确实还谈不上,所以他很认真地回答了叶晗,“没有。”
常科试开考的日子一天天在推近,卫章知道这些日子对霍宴来说很重要,怕打扰了她没想着去弄墨台找她,不过他也确实没得闲,那天弄墨台的过后没两天就有两封帖子送到了叶家,确切来说,是两封送给谢云瓷和卫章的请帖。
叶晗当年出嫁前在京都贵公子圈里绝对称得上是风云人物,哪怕二十年过去,那些仍然记得他的人提起来仍然要说一句才满京都,一个是他和谢大儒所生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学生,还在弄墨台得了赵府监的亲口夸赞,会得了人的关注也不足为奇。
卫章和谢云瓷脑袋挨在一起在看那两封请帖,第一封用的是色泽鲜艳还带着花香的桃花笺,邀请的内容洋洋洒洒写了整页,用词十分热情,第二封相比起来就简陋了许多,只是再普通不过一封帖子,干巴巴两句话请他们在这个月的二十一那天去春晖园一聚,怎么看怎么冷淡。
京都的男子们有许多自己的小圈子,这两封帖子上的环佩诗社和春晖斋就是其中两个属于喜好舞文弄墨的男子们的小圈子,他们都有自己平时聚会的地方,聚会的日子通常都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因着有不少未出阁的男子会上男子书院,这几天一般都是书院放旬假的日子。
之前来京都的路上叶晗就提过京都这不少诗社文斋,还说若有人邀请大可以去看看,交些同龄的朋友没什么坏处。
两人不知道该去哪一个,捧着帖子去问叶晗,叶晗的视线落在春晖斋那封帖子上时眼中明显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不过他没多说什么,而是道,“这事我没法替你们决定,这得看你们自己。”
两人没得到指点,干脆决定两个都去看一看,毕竟帖子都送到了,不去有些太不给人面子。
不过这些诗社文斋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不用花多少功夫就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没等到二十一那天,卫章和谢云瓷就听说了许多关于环佩诗社和春晖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