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王应是已经醒了许久,已换好了朝服, 头上戴着的青白发冠在阳光之下亮得晃眼。
听到了床幔中的声音, 李佑鸿惊喜转身,但脸上的喜意转瞬即逝,变成些许尴尬和愧疚。
他开口, 语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讨好。
“王妃, 你醒了?”
何挽蹙眉,并不理他。
李佑鸿急了, 匆匆走进床幔中。
他坐到床榻边上,伸出手, 怜惜地抚摸过何挽的侧脸,声音中满是心疼,“挽挽, 还疼么?”
何挽闭着眼睛, 眼珠来回地转,睫毛也微微颤着,耳边是李佑鸿又委屈又悔恨的话语。
“我昨天实在喝得太多了,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挽挽, 你别怨我。”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王爷说完这句,床幔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参杂着王妃颤抖的气音。
然后,便是慎王微微有些哑的嗓音,语气压抑地让人心颤。
“乖,别动,让我看看。”
......
窸窸窣窣。
乖,别动。
让我看看
......
这两种声音在耳边盘旋不下,月满楼二楼候着的一众丫鬟嬷嬷们集体倒吸一口凉气,脑海纷纷中出现了不可描述的画面。
只听得王妃一声娇嗔,“滚呐!”,便见王爷被推从床幔中推了出来。
李佑鸿有些狼狈地踉跄了几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却又愧疚难当,不敢再进去了。
他抬起手,正了正自己的发冠,几步走到那群丫鬟面前。
浓密的眼睫勾勒出他狭长的双眸,与方才撒娇似的、软软地哄王妃截然相反的,是他严肃而带着些许凶煞的眼神。
“本王先去上朝。”李佑鸿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她若是闹着要出府,就绑着扔到本王的寝殿,等着本王回来解决。”
要本王怎么哄你,求你原谅都没关系。
想离开本王是万万不可能的。
说完这话,李佑鸿又吩咐了些活计。
一众丫鬟诚惶诚恐地应了。
慎王走后,何挽躺在床榻上,入戏渐深。
她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床榻顶棚,泪水从眼眶中不断地滑落,惨白的小脸上凝着泪痕,单薄的身子藏在被褥中,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着。
跪在床榻前的一个丫鬟实在心疼,轻轻道:“王妃,咱们找太医来看看罢。”
何挽心如死灰,裹了裹被褥,摇头道:“不用了。”
丫鬟回想起方才拿出去扔掉的被子,可真是触目惊醒......那么多血,王爷饶是喝醉了也不该这么不疼人啊!
不过这丫鬟也是年轻,对那事也不太懂,见到那么多血,顷刻间便被吓傻了,直至此时仍未回过神来,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王妃,万万不能讳疾忌医啊!”
“至少伤口要上药啊。”
何挽暗暗咬牙,面子上却也只能装沉痛万分,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含着千万种委屈,“......我没有伤口,你莫要胡说。”
丫鬟见主子脸皮薄,也识趣地没往下说。
这时,一嬷嬷往榻前凑了凑,替何挽理了理她的被褥,小声道:“昨夜王爷喝多了,王妃知道自己正在特殊之时,怎么也由着王爷胡闹。”
何挽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疑惑地抬起眼睛。她眼中雾蒙蒙的,湿漉的睫毛被阳光照得亮晶晶,像一只懵懂而无辜的幼猫。
嬷嬷又压低了些许声音,继续道:“奴婢教导的娘娘多了,看得也多,男女之间,根本不会流那么多血,除非王爷不得章法又天生神力。”
躺着装“残破”何挽:“......”
嬷嬷道:“王妃当初进王府的时候,正病重着,故而奴婢没来教导......哎,也是奴婢的过失。”
“女子葵水之时,是不能行房事的。”
说完这句,嬷嬷摇头叹气,又道:“这王爷也是,王妃......怎么也能......”
何挽根本无法控制,脸“噌”的一下就红了,被烫熟了似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甚么反驳。
说来也巧,就在昨日下午,她的月信确实到了。
怪不得、怪不得昨日李佑鸿在褥子上染了那么多血,他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不懂落红该有多少。就算不知道,他那么重视这场戏,演之前也一定会问清楚的!
原来那血染被褥,不是他喝醉了冒冒失失,而是想到了更细微的地方。
他昨日还问她只盖薄被会不会凉着!
今早还让丫鬟换了更热的水!
想起了这几点,回忆便一发不可收拾,昨晚乃至今早的种种奇怪之事都有了解释。
只是何挽虽体虚,但来葵水之时,从不嗜睡腹痛,从外表根本瞧不出异样,那李佑鸿是怎么察觉到昨日她来了月信的!
*
退朝之后,太元帝将慎王单独留了下来。
李佑鸿担心何挽在那群丫鬟面前戏演得太过,真的被五花大绑扔进正殿,着急回府,故而在太元帝面前那几分不耐烦演得更情真意切了。
太元帝被赵忠全扶着走下台阶,经过李佑鸿时,伸出干枯的、布满褶皱的手。
李佑鸿识趣地伸手扶住。
两人慢慢往殿外走去,太元帝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雀奴啊,你太不懂事了。昨日生辰宴,怎么能与完颜闹成那样呢?”
李佑鸿撇嘴,脸上大大的“不服”两个字,“他先来招我的!活该!”
太元帝侧头看他,满眼的无奈,“南蛮刚刚归顺大康,朕欲礼重之,你却非要来给朕添麻烦。”
饶是责备的话,只要是对李佑文说的,都要带上三分宠溺。
竟与哄闹脾气的小孩一般无二。
李佑鸿心中空落落的。
从前,太元帝从不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在皇帝心中,怕是从未认过他这个儿子。
太元帝拍了拍慎王的手心,跟他打商量似的道:“你去看看完颜王子。”
他推了下慎王的脑门,“人家的头都被你打破了,正躺着养病呢。朕知道以你的性子,道歉是不可能的,你至少也得去探望一下他。”
李佑鸿轻轻“哼”了声,嘟囔道:“南蛮弱鸡。”
“这孩子......”太元帝蹙眉,“别胡说八道。你去探望完颜,可不能再与他吵起来了,听见没有!”
李佑鸿:“......是。”
心中想得却是,即使再吵起来又怎样?你还不是舍不得责骂他一句。
身体里流的血不同,所经受的,便犹如云泥。
慢慢长大,慎王便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一,作者要补作业了。
所以今天没有啦~
*
这章前半段,我竟然给自己写不好意思了(?)
第50章 伍拾叁
伍拾叁
离间
大康皇宫, 南宫正殿中。
雄鹰屏风后,完颜身着纯白的里衣, 端坐在床榻上。
翠绿床幔层层叠叠,直扑在站立在一旁为完颜擦药的婢女脚下。
临近午时,日头正足,明亮得有些晃眼的阳光照进来, 洒在完颜白瓷一样的脸上。
南蛮人祖上露宿于大草原上, 皮肤多黝黑,鲜少有完颜这样白皙的。
若他不睁眼,谁也看不出来他是个蛮族人。
宫女知道他是南蛮的王子, 心中有些许疑惑, 目光便不自主地凝在了完颜的脸上。
纤纤玉手在他额头上抚过,带着若即若离的温度和淡淡的玫瑰花香。
完颜闭着眼睛, 面无表情,两人间只有匀称而绵长的呼吸声。
日光温暖, 面前人养眼非常。正在给完颜额头上的伤口上药的宫女只觉殿内的气氛惬意非常。
正沉浸间,外边便传来一阵嘈杂,然后便是一声毫无顾忌的喊声, “完颜呢?本王来探望探望你们主子!”
慎王先前在皇宫中发了数次疯, 宫女听见他的声音,便是下意识一抖,上药的手难免失了轻重。
完颜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宝石一样的灰绿色眼睛。
他的目光淡淡地投到那名宫女身上, 冷漠疏离的眼神带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宫女的心跳漏了一拍,咽了一口口水,忙跪下请罪,“王子,奴婢失了分寸,弄疼了王子,奴婢罪该万死......”
完颜缓缓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脸处留下淡淡的影子,声音平淡,“无妨。你出去罢。”
宫女松了一口气,躬身后退,转身之时,那慎王恰好迎面走来。
李佑鸿走进屏风之内,此时,寝殿中只剩下了他与完颜两个人。
李佑鸿瞥了眼完颜的额头,瞧见那上的淤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微微仰着头,垂着眼睛与完颜对视,轻蔑之意尽显,道:“本王昨天喝得太多了,失手伤了你。你可千万别怪罪于本王。”
他这个语气,这幅表情,怎么看都是来挑衅的。
生动得让人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让你招我,被打了罢,活该!”
完颜只当听不出李佑鸿的阴阳怪气,也不回答他的话,只用那冷漠的眼神与李佑鸿对视着。
李佑鸿面上要演着戏,心中还要思虑万千。
完颜,是计划之外的人物。
他从李佑鸿的友方南蛮而来,却带着森森的敌意。
第一眼见到完颜,李佑鸿便没有理由地厌恶这个人,更何况,他昨天还背着自己给了王妃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不论出于情,还是出于利,骠骑将军都没有道理越过李佑鸿,让完颜把自己的信交给何挽。
但那封信既然能让何挽相信是出于兄长之手,必然是带着骠骑将军的火漆。
这个完颜是怎么伪造出这样一封信,又抱着甚么样的目的?
先前与南蛮联系,是靠温远洲传递消息。自从发现温远洲的药有问题后,李佑鸿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相信他,与南蛮联系的事也耽误了下来。
故而,一时半刻,他也无法与南蛮王确认这完颜的底细。
李佑鸿猜不透他的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
且不管完颜知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在他前把戏演足了总是没错的。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完颜突然勾唇一笑。
他的笑意不进眼睛,扬起的嘴角带着十足的诡异。
李佑鸿心中一颤,然后便听见完颜低低地说了句,“王爷,你难道没有发现,昨天你的王妃很不对吗?”
此言一出,一股浓浓的不安登时从李佑鸿心头涌上。
他和完颜间一定会有争斗,但他不希望何挽被搅合进来。
李佑鸿蹙眉,上前一步。他现在演着故太子,若听到这话,必然是大吼回去。
但李佑鸿怕声音太大让殿外候着的宫女太监听到,故而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完颜。
完颜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嘴角勾得更甚,俯下身子,道:“回去搜一搜王妃住处,你会发现一个大惊喜。”
李佑鸿心脏狂跳,耳边一阵嗡鸣。
南蛮秘术颇多,巫蛊鼎盛,这个完颜不会是趁昨天,在月满里放了甚么害人的东西?
但他还不忘了演好故太子,啐了句:“放你妈的屁!你去死罢!”
完颜看破李佑鸿的慌张,心中断定自己的离间计已经成了一半。
“王爷,世上最不可以相信的就是女人,特别是知道你的秘密的女人。”
正在担心何挽的安危的李佑鸿:“?”
完颜道:“我的王兄有一封交代我底细的信,嘱托我交给你。”
“听闻王妃与王爷比翼连枝,昨天王妃引我去正殿时,我便把信交给了王妃,告诉她一定要尽快把信给你。”
“今日瞧见王爷对我的态度、这番作态,便能得知是王妃把信私藏了。”
“虽不知王妃目的何在,但此举实在教人寒心。”完颜挑眉,“王爷不能不设防啊。”
李佑鸿:“......”
他还以为完颜有甚么高深莫测的手段,原来是要挑拨离间。
......这调拨的手段还这么粗陋。
南蛮人真够落后的,这种手段是中原几百年前就玩剩下的。
完颜方才几句已经暗示了,他是南蛮王派到中原来帮助慎王的。
对于慎王来说,他是“自己人”。
故而,完颜相信,自己说的话,慎王不会全然不信。
他道:“若王爷今日不来见我,那封信不知要瞒到何时。”
李佑鸿:“......”
你可能不知道,王妃昨天已经把信的事情与我说了。
他语重心长,又劝道:“王爷,大计当前,小心后院起火。”
李佑鸿:“......”
我真是心疼你这个胸有成竹的样子。
*
月满楼中。
何挽以要自己沐浴的由头,打发走了所有的奴婢。
木盆中的水冒着热气,摆在何挽面前。
她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个精致的妆匣。
打开镶着宝石的盖子,清脆的一声,夹在缝中的信便露了出去。
何挽将它拿到手中,撕开信的外封,抖出里面的东西。
......竟是又一个外封。
这信中是另一封完整的信,上面印着另一个有些陌生的火漆。
何挽眯了眯眼,仔细辨认了下,认出这好像火漆是南蛮王室专用的。
登时,何挽的心中有火/药炸了似的。
她将这信按在梳妆台上,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脑中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坏了!
完颜使诈!
他把这信给自己,是一番说辞,怕是在慎王面前又会是另一番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