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颊酡红,一双圆眼睛像汪着水,烛光下晃动着莹莹波光。
归衡默了默。
他按着小公主的手,语气莫名有几分危险:“看来上次喝醉后做了什么,你是真的全都忘记了。”
皎皎知晓他说的是她生辰出宫那次,不由缩了缩脑袋。
那次她醉得厉害,记忆断片在歌女弹奏的琵琶曲,醒来后只觉得有些头疼。
第二天归衡还问过她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皎皎觉得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隐含期待,可她的确什么也不记得,只能为难地摇头。
她还记得归衡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黑的发亮,良久才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现在……不记得也好。”
她才放下心。
现在听归衡提起,皎皎有点慌。
听说人喝醉了分两种,一种极其安静,一种极其癫狂……
难道她是后一种?
皎皎抬头,着急地去找归衡的眼睛:“哥、哥哥。我不会打你了吧?”
归衡看她一眼,小公主神色紧张,眼巴巴地盯着他。
于是他慢慢点了点头:“嗯,打了。”
皎皎脑子“轰”地一声。
她丢下酒杯,整个人朝归衡靠过去:“我打你哪儿了?疼不疼?”
她倒的太急,归衡虚扶了她一把,让人坐好,才信手指了指自己露出来的小臂。
“这里。”他垂着眼睛,长睫拢住眸光,“你喝醉了,有些用力……很痛。”
归衡说得又轻又慢,声音清冽,莫名带着点委屈。
皎皎垂眸盯着那一截清劲的手臂,下意识揉一揉自己发烫的耳尖。
眼前肌肤是极薄的冷白,依稀可见青色的筋络,曲线流畅而清隽。
看上去……有点可口。
她看着看着,喉头轻轻一动。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捧着归衡的小臂,珍而重之轻轻摩挲。
归衡手臂动了一下,却并没有抽回,下意识去找皎皎的眼睛。
然而皎皎已经低下头,凑近手中冷白肌肤,轻轻吹气,安抚那并不存在的红痕。
“哥哥对不起,”小公主声音甜软,“皎皎给你吹吹好吗?吹吹就不痛了。”
她才喝了酒,吐息火热,扑在微凉皮肤上,像洒下一串火种,沿着手臂直抵心脏。
归衡猛地收回了手。
他转过头:“你要真知道错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皎皎手中一空,懵懵地点头。
归衡咳了咳,一字一句道:“以后,只能在我面前喝醉。”
皎皎无意识张开一点唇,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她晕晕乎乎的,心里却有种莫名得感觉。
如果同意他的这个要求,从此,有些事……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归衡已经转过脸来,盯着她,眼神异常专注。
院内静了一瞬。
“哥哥也是担心你。”妍贵人围观半晌,声音温柔:“好皎皎,你就答应他吧。”
妍贵人这么一开口,皎皎不得不点了头:“好……”
归衡勾了勾唇,露出满意神色,这才放下衣袖,夹了一筷胡萝卜给她。
皎皎立刻嘟起嘴巴:“我不要吃这个。”
“不能偏食。”归衡毫不留情,压住她夹起胡萝卜、试图丢回给他的筷子:“吃完这个,哥哥就准你再喝。”
皎皎脸都皱起来,为难地衡量半晌,委委屈屈接受。
妍贵人看了两人一会儿,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归衡和皎皎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筷子纠结的动作,看向笑红了脸的妍贵人。
这是皎皎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畅快地笑出声。
至于归衡,上次听到她这样笑,也是十年前了。
见到两人诧异的目光,妍贵人有些赧然:“怎么了?”
皎皎反应过来,笑眯眯道:“妍娘娘,您笑起来真好看,皎皎都看呆了。”
“是么?”妍贵人又看向归衡。
归衡只是默然不语。
妍贵人便对皎皎笑道:“瞧我们阿衡这性子,难为皎皎了。你以后不要嫌弃他才好。”
妍贵人的语气有种微妙的托付感,让皎皎心口发烫。
她偷偷瞥了归衡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与妍贵人又碰了一杯酒:“一言为定!”
归衡听着两个人孩子气的约定,只是微微抬一抬唇角。
……
夏日将至的暄妍殿,十年未有地一片欢声笑语。
而与主殿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同,才修好不久的偏殿中,回荡着女孩细弱的哀求和哭叫。
“身体不舒服去休息”的邱嬷嬷看着跪地哀求的小宫女,也有些不忍心。
但没办法。谁让她竟敢叛主——
一个时辰之前,那弋兰的王族后裔,名为娑罗的美人,急匆匆敲响了暄妍殿的大门。
“皇后知道了。”她简短道,“你们宫里有内鬼。”
邱嬷嬷尖叫一声,娑罗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妍贵人紧张道:“那……怎么办?”
娑罗耸了耸肩,往妍贵人手心塞了一瓶药,神色平静:“把这个给叛徒吃下去,我保证她死的比你更痛苦。”
邱嬷嬷用力挣扎。
然而妖娆美人远比看起来更有力气,牢牢捂着她的嘴。
妍贵人还没反应过来,“你说什——”
“将所有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求皇帝去母留子,前朝多的是这样的先例。”
“为今之计,要想保住宁王,你只有这一个办法。”娑罗语速很快,看着妍贵人,目光冷而硬:“你别怪我心狠。如果我们弋兰血脉能登上大宝,就算要让宁王踩着我的骨头上去,我也愿意!”
“我们这样的人想要获得什么,总是需要牺牲的。”
那女子毫不容情的话语,依稀回荡在耳畔。
邱嬷嬷再不犹豫,拿出那枚剧毒的药丸,留下一半,硬生生塞进小莹嘴里,又用手巾死死堵住她的嘴。
她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黑暗的宫室内,无视身边极度痛苦的闷声哀嚎,只留神去听外面的动静。
院中依稀传来笑声,听起来热闹又快活。
她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一脸。
直到热闹散场,邱嬷嬷才握紧余下的半粒药丸,踉跄着走了出去。
翌日正午,阳光最盛之时。
妍贵人和邱嬷嬷打发了其他宫人,平静地坐在主殿正中。
“阿妍,朕竟没有料到你有这等野心。”她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和狠厉:“阿衡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妍贵人愣了愣。
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恒帝。
她慢慢抬起头,看到气势犹在但明显见老的恒帝,满脸遗憾的温皇后,还有他们身后站着的——
柔嘉贵妃?
妍贵人睁大了眼睛。临死之际,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杀鸡儆猴,恒帝已经对柔嘉贵妃起了疑心……可是她再来不及告诉皎皎。
没想到临死之前,她竟然还有遗憾。
妍贵人的目光一掠而过,很快收回,她平静地站起身,跪了下去。
“一切都是嫔妾的错。”
*
皎皎一觉香甜,中午才醒。
她抱着醒酒汤,小口小口啜饮,忽然想起什么:“姑姑,给常晖宫和暄妍殿也送一碗吧。”
昨天到后来,归衡也喝了不少酒。
听到她说的话,玉秋和脆雪对视一眼,有些不安。
杜姑姑神色为难:“公主,现在去常晖宫,只怕不太合适。”
“至于暄妍殿……您近日都先不要去了吧。”
皎皎莫名其妙看着她们,忽然睁大眼睛。
澄黄的醒酒汤洒在芙蓉裙上。
杜姑姑惊呼一声:“公主!”
皎皎腾地站起身,推开拼命阻拦的宫人,朝常晖宫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一个艰难的小剧情。
第59章 眼泪
雨滴如珠, 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归衡坐在水榭边,手指无意识垂落,浸在寒冷湖水里。
依稀记得许久之前, 同样的天气,
他跪在乾元殿前冰冷的石板地上, 恳求父皇让他见母妃一面。
他的人生, 仿佛永远在下雨。
*
……他不在常晖宫。
皎皎拒绝了阿礼的挽留,撑着对方塞过来的纸伞,失魂落魄走在雨里。
妍贵人薨了。
原作里,妍贵人是因为获罪幽禁, 得不到救治, 急病而死。
而刚才阿礼隐晦地暗示她, 这是恒帝的命令。
皎皎一时顾不得去想恒帝为什么这么做。
她除了难过,还有些害怕。
心里空落落的,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棉花。
一直以来,她为了抱上归衡的大腿, 努力对妍贵人好……
她自以为能够救她。
然而她还是死了,死于与她已知的剧情截然不同的原因。
初夏的天气说不上冷,可皎皎不自觉单手抱住自己肩头, 完全凭着直觉走到了暄妍殿。
院门紧闭,安静得可怕。
她咬了咬唇, 内心竭力压抑的恐慌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归衡他究竟在哪?
—
直到听见雨珠溅落的水声,皎皎才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掬月湖边。
她盯着湖面涟漪呆呆地看了几眼,转身准备离去。
顿了顿, 皎皎慢吞吞回过头。
湖边水榭上的纱幔……是解开的。
藕荷色纱幔随着风雨轻轻飘动,宛如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抬脚向水榭走去。
归衡果然就在水榭里。他低头望着水面,看不清神情。
皎皎轻轻颤抖着嘴唇。
好像一夜之间,归衡就又瘦了许多,侧脸异常苍白。一向挺直的肩背像承受不住重量,朝湖面微微躬着,整个人的侧影轮廓锋锐如一把冰雪裹挟的利刃,刺痛了她的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归衡慢慢偏过脸。
他眼底一片通红,深黑的瞳仁却是涣散的,盯着她好半天才缓缓凝聚。
他抬起手招了招,声音沙哑:“皎皎。”
从在常晖宫知道妍贵人的死讯开始,皎皎就在努力忍耐。
不能哭。
不能哭。
归衡已经够难过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归衡反过来安慰她……
她将这个念头牢牢刻在脑海,咬着下唇,手指紧紧攥入掌心,很努力地忍耐了一路。
可在听到归衡叫她的第一秒,皎皎完全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朝归衡扑了过去。
落进那个冰冷怀抱的瞬间,她听见一声很轻很淡的声音:“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很久之前,归衡也曾这么问过她。
皎皎死死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抬起头,呜咽着轻声反问:“你为什么不哭?”
皎皎只是尝试着想一下,这样的事发生在柔嘉身上,就连心脏深处都传来抽痛。
何况妍贵人是归衡的亲生母亲。
所以她那样慌乱,到处去找他。
但她万万没想到,归衡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但她看着归衡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却仿佛裂开一个空洞,
归衡看了她好一会儿,抬起冰冷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侧脸。
少年指节如寒玉,皎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皎皎真傻。我是父皇的儿子,怎会为了勾结异国的反贼落泪?”
他手很冷,落下来的话语,更坚如寒冰。
皎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勾结反贼?
妍贵人连暄妍殿的大门都出不去,去哪里勾结什么反贼!
皎皎着急道:“不可能,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我去……”
她看着归衡猩红的眼睛,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去做什么呢?告诉恒帝,他错怪妍贵人了?先不说她没有证据。就算有,人已经死了,她说这些,毫无意义。
归衡用陈述的语气,平静道:“她虽不能出去,却有人主动接近她。”
“是弋兰族人。他们不忿属国地位,借万寿节朝贡留在帝京,甚至混进宫来,勾结罪妃,意图谋害圣上……”
少年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公主抬起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归衡没有反抗,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抹深紫色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灯烛,在一片漆黑中近乎破碎地轻颤着摇晃。
“哥哥。”皎皎用力闭了闭眼睛,逼出眼泪,眼神重又清明。
她一手捂着归衡的嘴,一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眉心:“不要说这样违心的话,好吗?至少……在我面前不要。”
归衡静静地看着她,唇瓣瓮动,冰凉地擦过她的手心。
皎皎完全明白他未出口的话。
她低下头,抵住他的额头:“我就是知道。”
“因为带着弋兰血统,你从小就受人欺凌,可是你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妍娘娘。你一直想见她,一直想对她好……就像妍娘娘无论遇到任何事,也一定会想着你一样。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相信妍娘娘会完全不顾你的前途,为了弑君,勾结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