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衫,子墨看了一眼便道:“不要了。”
“这个也不要,这哪里不好了?我跟你说,以后做衣服都得用自己的钱,可不比从前,我这儿可不比你爹娘阔绰,你这件不要了,下一件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有呢。”
子墨这才又看了一眼,随口不耐烦道:“那先留着吧!”
宗兰挑了那么七八件。
都是上好的料子,精良的剪裁,不过旧了些,看着还挺可惜。
只是子墨那少爷脾气,他说不要了,那就是硬给他留下他也不会穿,便全部折好,拿了一块布给包起来。
东西准备好,只等于二上门了。
宗惠、宗盛吃了饭,留在屋子里跟小白玩了一会儿。
这些日子,小白成了弟弟妹妹及怡婷的宠儿,小白平日里常常找不见,有时甚至三四日都不回来,让佟妈去问——不是怡婷那儿留下过了夜,便是在后院。
宗兰拿剩饭剩菜喂它,也喂不动了,想来是在别处吃的更好。她几乎一门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也没怎么对它上心,它却还胖了那么一圈,身上也总是干净的。
那日家里一下添了两个宝宝一只狗,小朋友们都新奇得很,只是跑去看宝宝,乳娘跟王婆总是话多,又要她们先洗手,又要她们禁声,也从来不给她们抱。
相比之下,小白就好玩多了。
虽然有时怡婷强行要抱它,大少奶奶也会出言禁止。
宗兰看了只是觉得,小白来得真是时候,也免得她们闲的没事儿,再拿宝宝当宠物玩儿。
宗兰打包好衣服,便问了弟弟妹妹一句:“暑假作业多不多啊?”
宗惠说:“不多,快做完了。”
宗兰便说:“那先去写作业,一会儿再来跟小白玩。”
弟弟妹妹都很听话,欣欣然放下小白。
宗兰说:“走,一起过去。”
宗惠出了屋子,便在游廊蹦蹦跳跳着走向了后院。
瘦瘦小小的,用红发绳扎着两个高高的麻花辫儿。
随着蹦跳,两个麻花辫也飞扬了起来。
来了白家许久,大家都待她很好,又上了学,老师同学们也很友好,宗惠便也开始有了小姑娘的天真活泼。
而宗盛,一直也有着小男生的调皮捣蛋。
这些日子事情多,还真没顾得上他们,只是看他们两个状态都不错,从学校拿回来的成绩单也都很优秀。
只是前儿听了王婆说喜儿……
一直觉得喜儿只是性格拧巴,年纪也小,才十六,心气高,对她也不服——以为她这个二少奶奶,今年也才十九、二十岁,比她大不了多少,同样的苦出身,又不是貌若西施,也不知好在哪儿了,成了二少奶奶锦衣玉食,而她却要当丫鬟伺候人——这些小心思,宗兰也理解,谁没有过那么几年对谁都不服气的时候。
差在哪儿了。
宗兰也不明白,大概就差在命上了。
她年纪小,不服气也正常。
只是没想到,她竟还有欺负下人、欺软怕硬的一面?
想着去后院看看。
平日里后院也就宗惠、宗盛、喜儿三个,看看他们过成什么样了。
径直走进了宗惠、宗盛屋子里,见柜子上被子已经折好了,只是折得不大工整,一看便是宗惠、宗盛自己折的。
无碍。
十二岁了,也该自己叠被子了。
宗兰也不想拿他们当娇小姐、阔少爷来养。
日后兜兜、袋袋长大了,她也会教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可别学他们爹那个臭德行!
且兜兜袋袋这一代,也不知要经历什么时代风雨,养一身小姐、少爷的脾气,对他们自己也绝无好处。
又走到茶桌前,摸了摸茶壶,凉的,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空的,茶壶底下贴着几片湿漉漉的铁观音茶叶。
宗兰问了一句:“这个茶是什么时候的?”
宗惠、宗盛已经走到书桌前乖乖写作业,宗惠回过头,看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会儿:“应该是昨天早上,我泡的。”
“你泡的?”
宗惠用力点点头。
宗兰又问了一句:“喜儿姐姐不给你们泡茶?”说着,看地上也不干净,便又问了一句,“地也不扫是吧。”
小孩子心性纯良,哪怕平日里喜儿待他们不好,也尽量替她兜着,回了一句:“就有时候会来打扫一下。”
“有时候是什么时候?”
宗惠又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会儿:“大概前几天。”
宗兰听明白了。
平日里,喜儿对谁都不服,连子墨这个东家少爷都使唤不动她,到了后院没人指使,她会是如何,可想而知。
宗兰说了句:“知道了,你们先写作业吧。”说着,便出去了。
路过喜儿屋子,透过窗子望了一眼,里面没人,正要回屋,便见喜儿从前院走来,问了句:“你去哪儿了?”
“去前院帮忙了。”
“帮忙,那怎么又回来了?”
“白管家说我是二少奶奶屋里的,以后,外头的事都不用我做。”
宗兰:“……”
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才说独立,今天就已经分得这么清楚了……
看来以后他们除了吃饭,真是要彻彻底底分开过了。
宗兰便道:“那你去宗惠、宗盛屋子里看看,茶几天没换,地几天没扫?”
喜儿便站在那儿,眼睛往斜下处瞅,不回答。
宗兰又道:“去把茶壶刷干净,地也扫干净、擦干净。”
喜儿也不应一声,听到了便冲冲往宗惠、宗盛屋子里走,路过宗兰,宗兰便捏住了喜儿袖子上臂处的位置,扭头看她,想好好教教她:“听到了你就应一声。”
喜儿站在原地,拧巴了一会儿才回:“听到了。”
宗兰依旧捏住她的衣服:“白管家也说了,以后你是我们屋子里的人,月钱也到我这儿来领,我不比老爷太太阔绰,手头紧的很,养不起闲人。哪天我要是再觉得留着你没用,你就打包东西,准备回老家去。”说着,见喜儿依旧不回,又道,“听到了你应一声。”
喜儿脸涨得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知道!”
宗兰这才放开喜儿。
见喜儿径直往宗惠、宗盛屋子里去,过了一会儿,拎了个茶壶出来,到后院水房清洗,这才回到了自己屋子里。
回到屋子,宗兰粗略算了一笔账。
喜儿每月六块,佟妈八块,王婆八块,乳娘十二块。
光是她们,每月便流出去三十四块。
又看了看书桌前,下月马上要去北京考试,不知是真认真、还是假认真,总之此刻正在学习的子墨一眼。
这个,不管控一些,更是个无底洞!
这个家,可真不是好管的,一个不留意,可就要赤字了……
“子墨。”
“嗯?”说着,子墨又写了几个字,这才回头看她。
“我刚刚碰上喜儿了,喜儿说,她去外头帮忙,白大哥说,她是我们屋子里的人,以后家里的事不用她做了。”
子墨一副“然后呢”的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子墨又一副“什么意思?”的表情。
“白大哥的意思,以后我们,可就彻底跟爹娘他们分开过了。白大哥的意思,大概也是爹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我们屋里,光帮佣,每月就要出去三十四块,我可舍不得这个钱,我打算过段日子把喜儿辞了。”
子墨这才开口:“把她辞了?那你弟弟妹妹怎么办?”
“她们也十二了,叠叠被子、扫扫地,这些事儿也能自己干了,就是喜儿在,我看这些事儿也多半是他们自己干。洗衣服,让佟妈给洗,佟妈辛苦些,可以再加点钱。”
子墨:“那喜儿一个月才多少钱,辞了她,能省几个钱啊。”
“六块钱不是钱啊。再说了,花钱可以,但花钱是买省心的。花了这六块钱,不但不省心,反而更闹心了,那还不如不花这个钱呢。”
子墨道:“那也是。”
喜儿那性子,家里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只是别的丫鬟、婆子看她是他们屋里的人,不好管教,他们又看她年纪小,也懒得跟她计较罢了。
宗兰道:“反正,这几天看她如何,如果还是之前那老样子,我可不想再留她了。我可没那个闲钱养闲人。”
子墨道:“随便吧,你定。”
说完喜儿,宗兰又打起了子墨的主意:“还有,你一个月三十也太多了吧?佟妈她们那儿三四十,你这儿三四十,铺子一个月才挣一百多,生意再好也不到两百。兜兜、袋袋那儿,现在东西倒是足足的,等过些日子,长大一些了,爹娘那儿也不管了,又要做衣裳、做鞋子、做尿布,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所以,以后你一个月二十够不够?”
子墨:“随你!”
宗兰便拍板定下来:“那就一个月二十,怎么花随你,花光了也不管,可别找我预支。就这二十,我还觉得多了。”
子墨:“……”
昨儿才得了一千七百块,还以为至少这两个月,宗兰在钱上能放松一点,结果不仅没松,反手还砍了他十块!
…
而下午时分,便有一个婆子走进来道:“二少奶奶的堂哥来了,在大门口呢,您看是请到这儿来,还是……”
昨天才叫,今天就来了。
还以为他得过个三四天,甚至不来呢。
宗兰说:“不用,我出去见他。”说着,便要出去。
子墨问了一句:“堂哥来了?”
“嗯。”说着,也没拿包裹,一会儿先说事儿,说完了再回来拿,免得他拿了东西就走,又嘱咐了子墨一句,“你看书,可别跟出来。”这才往大门口去了。
见于二站在台阶下,见到她还嬉皮笑脸的:“妹子?”
宗兰走下台阶,说了句:“跟我来。”便匆匆往前走,把他带到离白家有一定距离的胡同,才回过了身。
于二问:“东西呢?”
宗兰红了脸:“你倒想问问你东西呢?兜兜的镯子呢?”
于二也不反驳,畏畏缩缩不说话,一看便是他拿的。
正在家附近,也不好太声张,只能小声低吼道:“可真够混蛋的!连你外甥的镯子都偷,东西去哪儿了?”
于二不知两手该往哪儿放,大热的天,只能往兜里揣,不好意思道:“当了!”顿了顿,又嬉皮笑脸,“我当时,当时就是一个没忍住!出了门我就后悔了!”
“出了门就后悔了?我信你的鬼话!后悔你还把它当了!”
“不是,这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房租也交不上……”
宗兰也不想听他诉苦,只是问:“当哪儿了?当了多少钱?”
“就,交通银行那一片,永嘉当铺。”
宗兰又追问:“当了多少钱?钱呢?”
于二支支吾吾道:“当了那么二十多块,都花完了。”
“花完了?那你兜里刚刚丁零当啷是什么声,快拿出来!别让我搜你。”
于二这才犹犹豫豫,从兜里拿出那么五块几毛钱:“当了二十一,交了点儿房租,还了点儿外债,就剩这么些了。要不你先拿着,剩下的,我过段日子再还。”
才几天,就花得只剩那么五块几毛,宗兰都不稀罕要回来,只是说了句:“你可真行,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干点什么不好,整日鬼混,现在还开始偷上了?”
这件事儿,于二也脸红,脸上的嬉笑也已经挂不住了:“我能干啥,就我这身板儿,那天看米店找小工,抗米包,日结。我过去问,人家还不要,我说半价人家都不要。”
这年头,日子是不好混。
宗兰问:“饭馆呢,没人招跑堂的?”
看他这油嘴滑舌的劲头,其实挺适合当个店小二。
于二道:“最近正找活儿呢。我们以前那个老板,最近被抓进去了,我也没钱了,家里都快没米下锅了!”
宗兰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免得再对他生了同情……
只叫他以后不要再做偷鸡摸狗的事儿,春江好歹是个城市,什么工厂、饭馆,只要他肯踏踏实实干,总能挣到钱。
又有一念心思——要不让老爷找个活儿?
只是转念又想,他这习性,她可真不敢担保,也不好往家里招,更不好让老爷介绍,往老爷朋友那里引。
免得他再犯了什么事儿,招人口舌。
只是回屋拿了包裹,给了于二,叫于二要么改了穿,要么拿去卖,便打发他回去了。
等于二离开,又回屋拾掇了一番,便拿上兜兜另一只镯子,上了黄包车去往永嘉当铺,把那另一只赎回来。
到了当铺,另一只镯子果真就在店里摆着,还好没卖出去。
比对了一番,确实是一对的。
只是老板一开口就要三十二。
宗兰便道:“这个镯子,是我们家家丁偷来的。”说着,拿出另一只出来,“你看,它们是一对儿。乱收来路不明的东西,对你们当铺名声也不好,我家家丁明明说当了二十一,您现在坐地起价就要三十二?”
老板不语。
宗兰道:“这样吧,我给您二十二,您也赚一块,本来也是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还要花钱买,我也冤啊。”
话语间,又有客人纷纷侧目。
老板这才道:“行吧,就二十一吧,我也不差那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