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云见掀开马车车帘进门,马车檐下的雨水滴答滴答直落, 雨势转大,那水珠也成了水流。
祝照朝窗外慕容宽看去,见他浑身淋透有些担忧, 于是开口:“王爷,我们可以顺路送慕容公子回去吗?”
明云见方坐下,听见祝照这话,不禁抬眸朝她看去,这一眼很深,轻皱的眉心没有松开。
他道:“文王府与慕容府不顺路。”
祝照知晓,这是他不愿送的意思。
小松也上了马车,祝照连忙道:“小松等等。”
她先是放下车帘,低头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而后裹成一团再从窗户塞到了慕容宽的手中。祝照今日出府身上披着的是件白色披风,也无花纹,除了短些,并无男女之分。
这般冷的天,慕容宽还淋了雨,明云见不愿带他坐马车,他走回去吹风势必要受凉。祝照送出披风后,又与慕容宽道:“我就住在文王府,阿瑾哥若要找我,随时可来。”
慕容宽接过祝照的披风,上头还带着点儿余温。他的目光顺着车窗缝隙朝里头瞥去,正好对上了明云见看过来的眼神,那一眼可比十一月底的风吹得要冻人多了。
慕容宽道:“你在王府要乖乖的,不该管的事别瞎管,知晓吗?”
祝照点头嗯了声,明云见开口:“小松,回府。”
小松扬起马鞭,马车微微晃动,祝照连忙道:“阿瑾哥再见。”
慕容宽只来得及抬起自己的手,挥都没挥,文王府的马车就从跟前驶过,车轮压起的水溅了他一靴面。
慕容宽不禁扯着嘴角干笑,视线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笑容逐渐收敛,又成了皱眉。
十年前祝府出事后,慕容宽特地去看过,当时祝府被烧毁,几乎瞧不出房屋原样了。后来迟迟无人收管祝府,慕容宽的父亲便出面替祝府众人处理了后事,并且找了块风水地,将一家人全都在葬在了一起。
往年的祝府空置时间长无人领认,便是祝照在世,也没回京都,故而那块地过了时限便被朝廷收下。朝廷说是要卖出,其实交给了赞亲王处理府邸,也就是等于送给赞亲王了。
祝府旧址成了酒风十里对面的茶馆‘借十里’,几年之后,祝照又回到了京都。
兜兜转转一个圈,慕容宽觉得只要是身在皇城,就避免不了这些权势斗争,凡是与利益相关的,都带着危险。好在祝照是嫁给了明云见,慕容宽知晓明云见的为人,他聪明却不贪功,从不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也许这样平稳安然地度过一生,对祝照才是最好的。
祝照脱了披风还有些冷,尤其是马车回王府的路上走得略微有些快,车帘两旁飘起的缝隙里有冷风直刮进来。
祝照坐在边侧吹着风,一双手缩在了袖子里还是冻,于是她稍稍挪了位置,朝明云见那边凑过去。
明云见瞥见她的举动,隔一会儿挪一下,隔一会儿挪一下,直至两人之间袖摆碰袖摆了,他才不禁叹了口气,掀开自己大氅对祝照道:“冷就过来。”
祝照抬眸对他笑了笑,老实凑过去,瞧着明云见的胳膊还想挽,动了动手只抓着他的袖子一摆,没敢太靠近。
明云见问:“你与慕容宽认识?”
祝照眨了眨眼,心中一怔,慕容宽是谁?
难道阿瑾哥的名字不叫慕容瑾,叫慕容宽?
“王爷说的可是方才那人?”祝照为了确定,又问了一遍。
明云见才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是原先就认识他,为何要与他说那么久的话?还将本王府中的伞送过去了,慕容宽的为人你不知晓,危险得很。”
祝照瞳孔收缩,颇为惊讶:“他原来是个厉害的人吗?”
祝照方才瞧着慕容宽与小松说话的样子,还以为他与小时候一样,调皮捣蛋不学无术,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呢。
“不是个多厉害的人。”明云见伸手点了她的额头,稍稍用力戳了下道:“但慕容宽骄奢放逸,但凡见个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会言语调戏两句。你方才与他凑得那般近,哪知他心里是如何打量你的。”
“王爷你这是……夸我好看,还是在说慕容公子的坏话?”祝照听他这般说,脸颊微微泛红,如抹了胭脂一般。
祝照被风吹冷的手贴着脸颊两侧,捧脸朝明云见看去,眸中还有被人夸过的惊喜。
明云见见她如此才惊觉二人似乎离得太近,胳膊贴着胳膊,差点儿便是祝照偎在他的怀中了。此时若要退后,未免太突兀,祝照心思细腻敏锐,明云见怕他稍有守礼举动,都会被她误以为是厌嫌。
“慕容宽的为人,无需本王说,京都众人皆是知晓的。”明云见瞥过目光,又道:“况且你不是说过,本王是好人,站在本王对立面的便是坏人?他与本王不同盟,你下回见到他绕着走就是了。”
祝照轻轻啊了一声,说:“我恐怕……不能见他绕路走。”
明云见皱眉,祝照笑着对他道:“方才那位慕容公子,是我表兄。”
一句表兄,倒是让明云见震惊了,他没想过祝家居然与慕容家是如此关系。
祝照将明云见的袖子攥多了些,手指绕着他袖摆上的云锦边道:“我爹有个妹妹叫祝嫣,我从未见过,但是我听兄长提起过,说姑姑是个很爱笑的人。姑姑嫁给了谁家我也不知,只是听兄长说过我还未出生时,姑姑便在产子之后过世了。因为此事,我爹发了好大的脾气,怪罪姑父一家未能照顾好姑姑,所以两家便断了往来,当真从此以后长辈之间再没见面。”
祝照顿了顿,又道:“或许见过,只是我从不知自己的姑父是谁,只有个表哥,我一直叫他阿瑾哥,年长我四岁,会来祝府陪我玩儿,还在祝府住过几个月。”
明云见听明白了,问她:“所以,你其实也不知晓慕容宽是你表兄,方才才与他相认的?”
祝照点头,玩儿着明云见袖子的手不经意碰到对方的尾指,祝照惊觉男女有别,往旁边挪了些。
却没想到明云见嘶了一声,道:“你手怎这么凉?”
说完这话,他便抓过祝照的手压在自己的袖子下,隔着一层里衣,以手臂熨烫着她的双手。
祝照双眼睁大,讷讷地看向自己被明云见抓住且放在袖中的手,又抬眸看向对方,歪着头问了句:“那日后,我能常叫阿瑾哥来王府玩儿吗?”
“你从未与本王提过,要叫徐家的人来王府玩儿。”明云见皱眉瞥她。
祝照顿时无话可说,她抿着嘴,只对明云见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容。其实她也有私心,感情偏向的不是徐家那边。比起从小就不怎与自己玩耍的徐环莹、徐潭等人,祝照对年幼时带自己上树掏鸟窝,结果被母雀啄破了眉毛一角的慕容宽,更有好感。
明云见看了祝照好一会儿,瞧得出她眼里认了熟人之后的雀跃。他明知祝照在京都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遇到个合得来的亲戚于她平日交友也好,但……
“不许叫他来文王府。”明云见如此说。
祝照没问为什么,她听明云见的话,也知晓明云见做任何事必有他的道理。
如若慕容家在京都影响颇大,文王府的确不好与这些有势之人往来。祝照心想既然不能叫慕容宽来府里相见,他们日后或可书信来往,或可约在府外偶尔碰面。
“表兄……”明云见将这称呼琢磨了会儿,心想,表兄与表妹生了情成亲的也不是没有,慕容宽那性子,不靠谱。
万金坊爆炸一案,有了慕容宽的证词之后,的确找到了突破。
那日落雨,慕容宽在大理寺门前等候的片刻,明云见已经与大理寺少卿严光讨论出了个方向来。他提了一些紧要的话,若寻线索可查出万金坊爆炸的原因,这个功劳明云见也不打算往自己身上揽。
之后又几天,大理寺果然拿了批文与慕容宽的证词找了兵部刘侍郎问话。刘侍郎陪着大理寺的人耗了几日时间,不论大理寺说什么,刘侍郎只一口咬定自己是从那儿路过的。
就在刘侍郎为万金坊爆炸之事被大理寺磨得焦头烂额之际,户部突然朝兵部提问七月拨下去的军械款的问题,要入军械库查看今年新增军械。
以旧充好,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年有五百两银子对不上,户部以此事又与兵部纠缠不休。
原先军械款之事都是刘侍郎处理,因为刘侍郎被大理寺的人频频问话,导致此事落在了另一位兵部侍郎田伟的手中。
田伟命兵部的人连夜统账,实在找不出这五百两银子的去处。他们统账时,户部侍郎就带着人在旁边看着,顺便问了前两年军械款的事儿。
户部与兵部那夜共十九人,坐在房中统了一晚上才发现,近五年来的军械款中居然每年都相差许多,分月扣下,写的都是运输开支。
而核对了实际运输开支后,光是军械款便少了八千多两银子,且不包括每年其余兵部从户部提的款银,更不知刘侍郎经手的开销中,还有无其他纰漏。
便是因为这一夜对账,刘侍郎贪污已成板上钉钉。赞亲王惜财如命,自己户部的银子被刘侍郎贪污,气得他命户部尚书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刘侍郎一状。
正好这时,户部侍郎从皇宫回府的途中被人拦了路,原来是两个壮年男子在街上打了起来,原因是其中一人以假银买东西。
户部侍郎一听有假银,立刻上前去看,结果看见那银子上头有户部的印。
其中一人道:“哪儿有银子上头有这种印记的?”
另一人说:“这是真银子!是我从万金坊里赢回来的!”
便是这两人的吵闹,将兵部刘侍郎贪污、赌博两罪同立。黑火军库中亦有人站出来,说见过多日前刘侍郎去过黑火库说是清点黑火库存,但有无动过黑火,便无人可知。
树死始于根烂。
大理寺数罪并定,万金坊究竟是不是刘侍郎炸的已经不重要了。
第32章 虎斗
兵部刘侍郎早有赌博的恶习, 这是兵部中人都知晓的, 只是谁也没料到,他居然敢私吞公款去万金坊中赌钱。
大理寺中, 刘侍郎百口莫辩。便是他私吞了公款,向户部谎报批银, 也用这些银钱去万金坊中豪赌, 可他做事向来小心谨慎, 否则也不会瞒着这么些年。
所有刘侍郎从户部批银中拿出来的银子, 都偷偷熔成了其他形状,已完全看不出户部标记了才敢拿到市面上去用。便是众人查到了万金坊里, 也找不出半点户部的纹银。
这明摆着是有人栽赃陷害,落井下石,目的便是要将他从兵部拉下。
刘侍郎在大理寺中据理力争, 认了自己贪污一事, 也不敢认下万金坊爆炸为他所做。皇帝震怒,刘侍郎的处罚已经定下, 贪污多年拿去赌坊,甚至炸毁赌坊连害了那么多条人命,死罪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小雪已过, 月棠院里的其他花儿都谢了,只有两株腊梅花开得正盛, 还有一两株红梅含苞待放,若是开了映着花窗必是一道好风景。
祝照坐在月棠院的小厅内,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怀中放着个暖手壶,旁边也有个暖炉烘着,桌面上放着的是这个月王府里的开销账本。
古谦得祝照允许,坐在了下手方的圆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算盘也在对着账本算什么。不过他没怎么用心,毕竟是个假账本,故而一边算账,一边与祝照搭话。
祝照还是听了古谦说了刘侍郎之事,才知道那日万金坊爆炸一案算是结案了。不光是刘侍郎一人被判了斩首,就是刘侍郎一家也受牵连,老小几人,皆被发放偏州,为奴为婢。
这件事,祝照还是唏嘘得多。只是正好被她碰见了,所以才从古谦这里打听了些,若是她未见着,也不会管万金坊爆炸案的结果的。
“照你这么说,万金坊一案了结,没有牵连到王爷身上来吧?”祝照问。
古谦对祝照笑了笑说:“王妃放心,此事落不到王爷身上来。只是那日王爷正巧撞见,陛下才让王爷一同处理的,照理来说,白日京都出了事本就不归王爷管。”
祝照听他这么说,心中怔了怔,不知为何想起当年祝府出事时正是大雨连绵的晚间,心中略微酸涩,祝照连忙转了话题。
“那王爷今日下朝后去了何处?我还没瞧见他人,便又出去了。”祝照又问。
之前忙,都是因为下了朝要去大理寺问结果,既然刘侍郎的罪已经定下,更不关王府的事儿,这么冷的天还往外跑什么。
古谦一怔,朝祝照看去,一时哑言。
祝照视线本落在账本上,见古谦没有回复,于是停了手中记账的笔,朝他看去。
这一对上视线,古谦才道:“王爷……王爷去了瞻露楼。”
祝照呼吸一窒,不冷不热地哦了声,回神后缄默,便什么也再与古谦说了。
明云见下了朝回到王府换了身衣服之后,的确去了瞻露楼。
他不喜往那地方跑,无奈贤亲王这两日在里头找到了另一个美人,还挺得他的心。只要贤亲王往那儿跑了,明云见若想与他碰面,也是没法儿躲开的。
入了瞻露楼后,龟公几乎是熟门熟路地带着明云见到了暖室内。
推门进入时,扑鼻而来的合欢香的味道叫明云见眉心细不可查地皱了一瞬,他的脸色有些冷,一步跨入暖室中,才稍稍好转。
室内有人在弹琵琶,正中间的软座上端着个小桌子,上面放了葡萄美酒与切肉果干。贤亲王坐在桌旁的软垫子上,撑着半边下巴眯着眼,不知是欣赏美女,还是在聆听美女的琵琶声。
明云见入了暖室,房门便被人从外头关上了。
琴音隔了些距离,贤亲王与明云见说话的声音不高,不担心被那弹琵琶的人听了去。
贤亲王说:“这回我可不舍得再杀了个美人儿,十一弟你若是诚心谢我,谢完了便可走了。”
“我帮了六哥,六哥何故害我呢。”明云见朝贤亲王看去:“今早在朝上,工部提雁州湖安城外水患一事,监工之人朝上大有可选,六哥却朝陛下推了我。你明知朝中想去之人甚多,让我去顶这个缺,不是明摆着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本王以为,我这是在帮你呢。”贤亲王斜眼朝他瞥去:“十一弟,你既踏入这局中便择不干净的,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兄弟之间,便是互帮互助才是。”
“六哥是想拉我成盟友。”明云见低声一笑,摇头:“我恐怕要辜负六哥的美意了,监工一事我会亲自向陛下推了去,谁愿立功谁去,我不愿。今日过来,我也是诚心要告诉六哥一句,刘侍郎换的是徐潭之命,你我不是互帮,而是不欠,文王府只求安稳,不求名利。”